又是月初了，該是收善款的時候，這是我最感溫馨的時刻，因為可趁此良機與家長閒話家常，又可與昔日同沐靜思語中的孩子敘舊。

走啊走的，走到春景家，按下門鈴。

「尤老師您早，請進！」周太太臉色有些凝重地開門。

「周太太您好！您臉色有些蒼白，是不是身體不舒服？」我關心地問。

「哪有啊！昨天被春景氣得整晚都無法入眠！」

「春景不是剛退伍不久嗎？怎麼一回來就惹您生氣了？」

「孩子大囉！翅膀硬了，哪能容得下父母說他幾句呢？」周太太傷心地說。

「是什麼原因使你們母子不愉快？」我問。

「不是我們母子，是他們父子。」

「在我印象中，他很聽話的，怎麼會變成這樣呢？總該有個原因吧？」我問。

「前天我們這兒有個廟會，有場神轎遶境活動，他竟然向老闆請假抬神轎去了！」周太太紅著眼眶說。

「他沒有事先跟你們商量嗎？」

「他知道我們是不會答應的，於是背著我們請假參加，下午被他爸爸撞見了，罵他幾句，一回來悶不吭聲，現在他們父子正在冷戰中。今早竟向我提出要自己搬出去住，讓我好傷心！」周太太眼淚奪眶而出。

「周先生反對孩子參加廟會，有沒有告訴他原因？」

「這我就不知道了！」周太太拭去眼淚說。

「其實如果只是單純的抬神轎遶境活動，凝聚村人向心力，也是美事一樁啊！」我打個圓場。

「怕就怕為了點小事，跟人起衝突，發生集體械鬥啊！」周太太說。

「你們的顧慮沒錯！年輕人血氣方剛，萬一有個閃失，後果的確不堪設想啊！」

「老師！如果是慈濟的活動或同學會，我們舉雙手贊成都來不及呢！」

「周太太很抱歉！只怪我播下的善種子，無法永遠嵌在他的心坎上！」我愧疚地表示。

「這怎能怪您呢？您的學生那麼多，人人要追蹤、個個要叮嚀，怎麼可能？」周太太說。

「證嚴上人常常提醒我，要時時跟這些學生保持聯繫，無非是要我提醒他們，別忘了自己是慈濟人哪！」

「春景雖然跟我們鬧彆扭，但還不致於像鄰居孩子一樣，跟父母大吼大叫的，可見他的慈濟精神還未褪色啊！」周太太心疼地說。

「周太太！這件事讓我來處理好了！他幾點下班？」

「晚上六點鐘左右。」

「那麼晚上我再打電話給他，約他出來聊一聊！」

「尤老師！真謝謝您！太謝謝您了！」周太太的眼眶再度淌出淚水。

擔心惹來怨，關心變詛咒

「喂！周公館嗎？請問春景在嗎？」

「噢！老師是您啊！我是春源！哥哥還沒回來！」接電話的是春景的弟弟。

「哥哥回來後，請他打電話給我好嗎？」

「沒問題！老師！我哥哥這幾天脾氣好暴哦！」春源捉住機會向我告了一狀。

「怎麼說呢？」

「這幾天，他不曉得哪根筋不對勁，一回到家就悶不作聲，媽媽叫他，也相應不理，我實在看不過去，指責他：『難道你忘了「子女要讓父母安心，才有福」的靜思語了嗎？』結果，老師您知道他怎樣了嗎？」春源頗為委屈地說了一大串。

「怎樣了？」

「他把氣都出在我身上，追著我打！」

「他正在氣頭上，我會慢慢開導他，相信氣消了，一定會跟以前一樣疼你、愛你的。」我安慰他。

掛了電話後不久，春景打電話來了。

「現在剛下班是嗎？還沒吃飯吧！」我關心地問。

「老師，我們都是五點下班。今晚在老闆家用餐，用過了才回家的。」

「哦，對了！春景！你退伍快半個月了，我們也好久沒敘舊了，今晚有空嗎？」

「有啊！今晚八點，我到老師府上拜訪！」

「好！非常歡迎你來！我在家等你！」

掛了電話，我隨即告訴家人，待會兒學生來訪時，請大家迴避一下，以便春景毫無顧忌地說出心裏的話。

八點未到，門鈴響了，春景準時到來。

「老師！這幾天我好煩、好痛苦哦！」沒等坐穩，他就開始訴苦了。

「年紀輕輕的，沒有家累、沒有孩子讓你煩，哪來痛苦啊！」我邊倒茶邊說。

「老師！我很懷疑：我是不是爸爸媽媽親生的？」他嘆口氣後說著。

「你怎麼有這種想法呢？從小到大，爸媽對你的愛難道還不夠，難道你還體會不出來？」

「爸媽的辛苦我知道，但爸爸不應該在朋友面前，以手指指著我的頭，用三字經罵我，害我在朋友面前抬不起頭來。」他紅著眼眶說。

「到底是什麼事，惹你爸爸生那麼大的氣？」我故意裝不知情地問，於是他把請假去抬神轎遶境的事，重述一遍。

「原來如此！這麼一點小事，就讓你們失去以往和樂的氣氛，太不值得啊！」我說。

「老師！我好沒面子哦！我在朋友面前簡直無法立足。」

「這是你的想法啊！其實別人並沒有這種看法。誰沒有被父母責備過、罵過，甚至打過？這都是恨鐵不成鋼啊！父母怎麼不去罵別家的孩子呢？因為那不是他的孩子啊！父母疼子女是天經地義的事，爸媽是怕你參加廟會，與人發生摩擦啊！」我使出渾身解數地說。

「怎麼會呢？只是抬神轎罷了，也不是參加什麼陣頭表演？」他說。

「難道你沒有看過新聞報導，有些人參加廟會後，與人結怨而打起群架來，你爸媽害怕的是這一點啊！」

「難道他們不相信我？」

「不是不相信你，是怕你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他默然，於是我搬出靜思語來：「春景！你是我很得意的學生，靜思語上說『每天要感謝父母與眾生，一生所作不要辜負父母與眾生。』難道你忘了？」他又默默不語。

「我知道你是執著面子問題，要知道人最可悲的，是背負著笨重又脆弱的自尊。『培養好自己的氣質，不要爭面子，爭來的是假的，培養來的才是真的。』你怎能把師公上人的話拋置腦後了？」我趕快請出證嚴上人的法語來。

「我知道我不應該這樣，但媽媽也不應該詛咒我啊！我是她兒子耶！」

心中持「寬」，能忍則安

「在我印象中，媽媽好疼你們哦！怎麼會詛咒你呢？」

「前天下班回家，我心情仍然很不好，準備開車出去透透氣，媽媽就開口大罵：『你要死到哪裏去？』我好傷心，第二天早上才會跟媽媽提出要搬出去住！」

噢！原來周太太輾轉難眠的原因是在這兒啊！「春景！心情不好開車太危險了，媽媽怕你發生事情，心急之下才會脫口而出，絕不是有意詛咒你啊！

「她真的大吼，問我要『死』到哪裏去？」他仍然想不開。

我靈機一動說：「你一定把『駛』到哪裏，聽成『死』到哪裏了。你忘了，以前我們學校有位郭老師分享過的那件事——

一天，鄰居慌慌張張跑來告訴她婆婆：『阿桑啊！恁弟弟被大卡車壓死了。』

婆婆跑到現場，不分青紅皂白蹲下來就號啕大哭；這時，她公公也趕到小舅家去通知噩耗，哪知小舅竟毫髮無傷坐在家裏吃甘蔗！

公公拉著小舅說：『快！代誌大條囉！你姊姊聽說你被車子壓死了，正在那兒哭得死去活來！』

說罷，兩人直奔車禍現場，好不容易擠過人群，公公拉起婆婆的手說：『哭什麼哭？人不是好端端的在這邊嗎？』

婆婆一看，嚇了一大跳，立刻擦乾眼淚，雙手合十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哭錯了，剛才哭的都不算哦！』

說罷，三人才快步離開尷尬的現場！

春景！這就是沒有認清事實、注意觀察的後果啊！可別忘了，有一句靜思語——逆境、是非來臨，心中要持一『寬』字。」

「老師！您的記性真不錯！」春景心情稍趨平靜，繼續說道：「我真懷念小學的生活，星期假日到學校做環保、訪視照顧戶，那種快樂又踏實的生活，至今仍令人回味無窮。﹂

「老師，我還記得您時常提醒我們的靜思語是：『愛是人間的一分力量，但是只有愛還不夠，必須還要有個「忍」——忍辱、忍讓、忍耐，能忍則能安。』」

「春景！你還能記得那些靜思語，老師很高興，但要知道靜思語不是只拿來背的，而是要身體力行啊！」我提醒著。

「我知道，可是現在爸媽都對我臭臉相向，我也不曉得該怎麼辦？」他有些茫然。

「你忘了靜思語上不是說：『人生不怕錯，只怕不改過。』要改並不難啊！」

他好像在想些什麼？於是我緊迫盯人說：「爸爸會口出三字經，也許是在工廠做事養成的口頭禪罷了，你何必耿耿於懷呢！至於媽媽詛咒的事，我敢斷定百分之百是口誤，回去向爸媽道個歉，一定雨過天青。」

他點了點頭。

「你有勇氣踏出困難的第一步，老師很高與，記得喔！『勇於承擔，是一分動人的力量；』……」沒等我說完，他就接下去說：「勇於承擔錯誤，則是一種高尚的品格。」

我們兩個好像又回到往日的靜思語接龍比賽中。

於是，我乾脆再來一句：「縮小自己，要能縮到對方的眼睛裏、耳朵裏；既不傷他，還要……」我請他接下去，他毫不加思索地說：「能嵌在對方的心頭上。」

我大為驚訝，他畢業已十多年了，對靜思語還如此熟練！

壁上的鐘已十一響，他告辭了。我隨即掛電話給周太太，說明我向春景善解的一切，特別強調「死」跟「駛」的口誤事，希望她別再提起，以免前功盡棄。

自造福田，自得福緣

第二天早上八點多，猜想春景已去上班了，於是我再一次造訪周家。周家夫婦眉開眼笑地迎接我入客廳。

「老師！真太謝謝您了，昨夜春景一進門，看到我們還在客廳，馬上跪下來向我們懺悔，並請求原諒呢！」

「你們原諒他了？」

「其實我們也有錯，哪有不原諒的道理？」周太太不好意思地說。

「孩子大了，處理要講究藝術，我們大人養成的口頭禪要慎於出口，以免傷害孩子！」我稍加提醒。

「經過這一陣風雨後，我們當然會注意囉！」周先生說。

「尤其是你那慣有的三字經，不要說孩子，連我聽起來也怪不舒服的。」周太太責備著先生。

周先生在一旁笑而不答，他應該也理解了。

「今早他還向鄰居致歉呢！」周太太得意地說。

「跟鄰居致歉？」

「因為他弟弟指責他不理父母，他的脾氣一發不可收拾，把氣全出在弟弟身上，大吼大叫追著弟弟打，吵得鄰居無法安眠。虧他還懂得向鄰居致歉，要不然我真不知如何自處。」周太太細說著。

「何止這樣！我還瞧見他在弟弟房間，不知跟他弟弟說些什麼？兄弟倆好像很親熱的樣子，看在我們眼裏好不快活哦！」周先生說。

「今早，他還幫全家人沖泡牛奶呢！」周太太更是得意了。

「的確，人因自覺而成長。這孩子很善良，而且也滿有感情的，畢業那麼久了，還常常跟我聯絡……」

沒等我把話說完，周先生即搶著說：「好在跟您保持聯絡，要不然這檔事不知如何善了！」

「不，不，是你們給的機會啊！」

「我們給的機會？」周先生莫名其妙地問。

「是啊！如果你們每月沒有捐善款，我就不會常到府上造訪，這樣我就不知道這件事，也就幫不上忙了。」

「說的也是啊！」周太太喜形於色地說。

「真是『自造福田，自得福緣』哦！」我讚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