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老師！新轉來的學生編入您班上。」註冊組邱老師拿著資料，帶著一位小女生站在教室門口說。我立刻趨前迎接，安排好座位，略向全班學生介紹後，就繼續上課。

第二天一早，一位皮膚黝黑、怒目相向的家長，站在教室門口，操著閩南語吼道：「老師！你給我出來一下，我有『代誌』要問你！」

「您早！有何指教？」

「老師！你憑什麼資格教訓我？」

「沒有啊！我們需要家長協助的地方很多，怎麼會教訓家長呢？」我莫名其妙地回答。

他攤開手上的家庭聯絡簿，指著「白紙黑字寫再多，不如身體力行做一回」這行字，氣呼呼地問我是什麼意思？費了一番口舌後，他才狠狠丟下一句：「沒有最好。」悻悻然地離去。

不久，孩子的母親來了：「老師！真對不起！真對不起！」又是鞠躬又是道歉。原來孩子的爸爸嗜賭如命，欠了賭債，要太太幫他還，太太不肯，他就發誓說：「如果再賭，我一定會變成小狗！」

「如果誓言成真，我們家的小狗，早就養不完了。」太太無奈地表示。

昨夜夫妻倆又為賭債的事吵了一晚，今早孩子拿聯絡簿要他簽名，看到這句靜思語，他就把氣全出在老師身上。

「雅雅！我想找一天到你家拜訪爸爸！」

「好啊！好啊！」停了一會兒，孩子似有所忌地說：「可是他常常不在家耶！」

「沒關係！如果他在家時，你就打電話給我！」

幾天後的一個傍晚，電話鈴響了。「尤老師在嗎？」電話那端正是雅雅打來的。

「我就是尤老師。」話一說完，電話即被掛斷，這是我跟孩子約定好的暗號，便趕緊驅車前往。

「喔！郭先生，您住這兒啊！我去拜訪一位家長，路經這兒，看到雅雅在外面，順道進來拜訪！」

「嗯！」他愛理不理地喝他的茶、看他的電視。

我好不尷尬。心想：真是熱臉貼人家的冷屁股，何苦來哉？幸好，證嚴上人的訓勉隨即浮上心頭——「縮小自己，要能縮到對方的眼睛裏、耳朵裏；既不傷他，還要能嵌在對方的心頭上。」

心念一轉，我無視對方的冷漠態度，自個兒找一張椅子坐下，環顧四周，神桌上供奉著無數神尊，香煙裊裊，於是我起身走向神像前問訊。

「老師！你也是拜拜的？」他說話了。

「是的！我是虔誠的佛教徒。神明前世行善修得正果，也值得我們尊敬！」

「老師，坐！坐！」他懂得待客之道了。

「伊母啊，老師來了！」他喊著老婆。

郭太太出來陪我們聊了一會兒又去忙家事。我從窗外望見一部小型推土機，便問：「郭先生！外面那部山貓仔還滿新的，剛買不久吧！」

「快十年了，只是我勤於保養罷了！」

「開山貓仔真辛苦啊！不只要環顧四周，還要注意與載砂卡車的距離。」我很內行似地說。

「何止這樣，路面的軟硬、小橋可撐度，都要考量！」他滔滔不絕地說；我也把一位照顧戶被推高機壓壞脊椎而癱瘓在床的情形，提出與他探討原因。

「開堆高機也好，山貓仔也罷，要特別注意重心；尤其在工地裏，小孩橫衝直撞的，稍一不慎就會出事……」

剛好學校正在興建體育館，我邀請他在課外活動時間到班上，跟小朋友談談這方面的安全問題，他欣然地答應了。

此後在路上，郭先生開著卡車載著山貓仔遠遠地看見我，就會舉起左手伸出車外，笑容可掬地跟我打招呼。

「全民」監視，只好不賭

「老師！今天晚上，我爸媽都會來參加座談會喔！」雅雅高興地說。

「那太好了！老師好高興哦！」

機會難逢，我趕緊聯絡小宏的媽媽，希望她能列席分享小宏改變沈迷電玩的過程。費了一番唇舌，小宏的媽媽總算答應了。

座談會預定下午七時開始，六點多鐘當我到教室時，郭先生、郭太太已布置好會場，桌子上也擺了糖果、水果。

小宏的媽媽上臺分享時，我瞧見郭先生頻頻點頭，會後他若有所悟地說：「有時，我們大人還比不上一個囝仔呢！」

過了一陣子，有天相遇，郭先生半開玩笑地對我說：「老師！您真夭壽哦！叫那麼多學生、家長來監視我！」

「怎麼說呢？」我莫名所以。

「課外活動時間，您要我來跟小朋友說說話；家長座談會，又叫我心得分享，現在大家都認識我了，讓我好為難喔！」

「您說得太棒了，孩子、家長和我都受益匪淺，真謝謝您！神明已在功勞簿記上您一筆了！」我適時搬出他家的神明來。

「說真的，以前我嗜賭如命，現在您要我跟家長、孩子分享心得，我怎能再賭呢？萬一被其他家長或這群囝仔知道了，非說我在臭屁不可，到時多難為情啊！連老師也沒面子不是嗎？」

「老實說，第一次的報告都是捏造的，回家後我很難過，因此對神明發過重誓，不再涉足賭場了！」他誠懇地說出心聲。

「太棒了！郭先生，您這個朋友，我交定了。」

「老師！如果您嘸相棄嫌，有空到我家喝茶聊天好嗎？」

我滿口答應。此後一有空，就到他家串門子；每次不是見他跟孩子打羽毛球，就是看他陪孩子在做功課。

有一回，他得意地指著新買的電腦說：「老師！我會打電腦了耶！靜思語已輸入電腦中了！」

「您真厲害！無師自通！」我讚歎道。

「不是啦！這位才是我的老師！」他摟著雅雅說。

陪孩子一起跳拖把舞

後來，我生了一場病，在高雄住院，郭先生和太太特地帶著雅雅來探病。

「老師！雅雅擔心您的身體，要求我們帶她來看您！」郭先生說。

「謝謝您們三番兩次從屏東跑到這兒來看我！」我起身陪他們聊了起來。

「老師！您知道嗎，我爸爸好會跳拖把舞耶！」雅雅迫不及待告訴我這個好消息。

「拖把舞？什麼是拖把舞？」我疑惑問。

「每次叫孩子拖地，姊弟倆總是拿著拖把，嘴裏嚷著：『one more, two more, three more』，邊拖邊扭邊跳，把地板弄得溼答答的。他啊！不只不糾正，也拿著拖把跟著嚷著、跳著，真嘸正經！」郭太太又得意又責備的口吻，看著先生說。

「郭太太，您為什麼不也拿起拖把，陪著他們four more, five more, six more呢？」

「歹勢啦！」郭太太不好意思地說。

「老師！爸爸好棒哦！他每天還陪我們玩呼拉圈哦！」稍停一會兒，雅雅突然靠近我咬著耳根小聲說：「爸爸不賭了耶！」

「你爸爸真是個好爸爸！我為你感到高興。」我說。

「上人說得對，我們要用慈施悲，慈就是愛，是一股無污染的愛，要愛得無罣礙、無煩惱……」郭先生像在心得分享，我靜靜聆聽。

「好了！你又不是慈濟人，別開口上人，閉口上人的，多不好意思啊！」郭太太說。

「不！不！凡是能實踐靜思語的都是證嚴上人的好弟子，都是慈濟人！我們都是一家人啊！」笑聲充滿了病房，好在這是單人房。

不久，郭太太又告起狀來了。

「老師！您知道嗎？他幫忙都很不甘願哦！他根本不會『甘願做、歡喜受』嘛！」

「不會吧！我看郭先生可是國際牌的先生哦！」我連忙打圓場說。

「您不知道他晾衣服總喜歡關著後院的電燈，常把衣褲參差晾著，多難看啊！告訴他要開燈才能看清衣是衣、褲是褲，也才能按大小次序晾好，他總是說能曬乾就好了。」郭太太抱怨道。

「郭先生，您真厲害，能摸黑晾衣，真高竿！」我說。

「她都不顧我面子，萬一被鄰居看到一個大男人在幫太太做這檔事，我的臉往哪兒擱？」郭先生委屈地說出心聲。

「……」郭太太無言地笑著，笑得很甜、很得意，雅雅則依偎在爸爸身旁撒嬌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