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學日，註冊組邱老師遞給我新編的班級名冊，一旁的汪老師迫不及待地向我借去看。

「怎麼啦！是不是又有人託您幫忙？」我一面開她玩笑，一面遞給她名冊。

「沒有啦！我只是看看我班上那個怪物有沒有編在您班上！」

「哪一個怪物？」

「整年都穿著夾克的那隻怪物啊！」

「是不是身體有毛病？」我問。

「哪有啊？她長得比我還高、比我還壯耶！」

「您沒有探索原因，尋求解決對策嗎？」我好奇地問。

「誰敢喲！她媽媽好高傲哦！開口閉口就說她先生是專科學校的老師，說什麼教導學生一級棒；也養成了這孩子瞧不起我們這些小學老師，連我說的話她都不屑一顧！」汪老師一邊說一邊細看名冊，突然她指著名冊大聲地說：「尤老師！您『好康』囉！她在您班上！」

我接回名冊，細看學生資料，只有名字及成績總分，絲毫看不到家庭背景資料及個性分析和輔導紀錄；在還沒有接到註冊組送來的學籍簿及輔導紀錄簿之前，我只能從汪老師那兒探索蛛絲馬跡了。

「這孩子不論天氣有多熱，一年到頭都穿著夾克，勸她，還會遭她白眼相瞪呢！﹂

「有一次中午，導護吳老師勸她脫下夾克，她不只不聽，還雙眼死瞪著吳老師，吳老師氣不過，脫口罵她神經病，這一罵不得了，第二天動員了她爸爸、媽媽到學校興師問罪，還告到校長那兒，害得吳老師哭成淚人兒，真是吃力不討好啊！」

……汪老師細數著說。

「她家長是高級知識分子，怎麼也如此不講理呢？」我說。

「何止這樣，這孩子也很會欺負同學，明明是她欺負人，卻常常惡人先告狀，你若不處理，或處理不如她意，第二天家長一定來問罪！」

「那您怎麼應付？」

「我只能勸同學們多讓她一點，免得惹麻煩啊！」汪老師無奈地說道。

「這樣對其他同學也不公平啊！將來她到社會上一定會被人排斥啊！」我說。

「沒辦法啊！明哲保身囉！」

「汪老師！多救一個，社會上就多一分安寧。」我提醒著。

「是啊！但事實並不允許這樣啊！您教了就知道了！自求多福哦！」汪老師好意地提醒我。

不久，註冊組送來學籍簿及輔導紀錄簿，我趕快翻開芳儀的資料仔細看，她的成績算是中上，輔導紀錄簿中卻記載著鄙視師長、欺負同學……洋洋灑灑好幾行；家長學歷欄內，父親是研究所畢業，在某專科學校擔任教職，母親是專科學校畢業，純家庭主婦。

看了資料及汪老師的敘述後，我開始思索今後該如何引導這個學生。

「老師，我要當班長！」

進到教室，一眼就看到一位高個子女生，穿著厚重的夾克，額頭上冒著汗珠，坐在中間最前面一排。我不動聲色，點完名後要全體同學到走廊上，依個子高矮順序一字排開，再依高矮次序指定座位。

「老師！我要坐在這兒！」她指著最前一排座位說。

「你有近視嗎？」

「沒有！」

「有重聽嗎？」我繼續問。

「也沒有！」

「那麼請你依老師指定的位置坐下好嗎？」

「老師！我媽媽要我坐在這兒啊！」

「沒關係！你先按照老師分配的座位坐下來，因為你的個子和老師差不多，如果你坐在最前面，後面的同學都會被你擋住了。換個立場，假如有一個比你高大的人坐在你前面，擋住你的視線，讓你有壓迫感，你願意嗎？」

她搖搖頭。

我繼續說：「更何況你沒有近視，耳朵也沒問題啊！」

「可是我媽媽就叫我一定要坐在這兒啊！」

「你先坐下來，媽媽那兒我再向她說明好了。」

這時全班噓聲四起。

我心想，這孩子人緣的確不好，但還是教育其他同學：「各位小朋友，一個有涵養的孩子，絕不會發出有辱他人的噓聲，你們剛才的噓聲，讓老師好難過哦！」

於是，全班安靜下來了。

「靜思語上說：『做該做的事是智慧，做不該做的事是愚癡。』剛才你們的舉動是智慧還是愚癡？」我問。

全班默不作聲。

突然，她拉大嗓子說：「是愚癡！」隨即轉過身子，面向全體同學大吼：「你們是愚癡！都是愚癡啊！」

「好啦！『原諒別人是美德』哦！『原諒自己是損德』耶！」我邊說邊走過去幫她拿起書包，帶她到分配的位子坐下後，把有近視及聽力不佳的學生再做一次適當的調整。

「各位小朋友，第一次定期評量之前，我們的座位就是這樣；每一次定期評量之後，我都會再做調整。」

我繼續說：「待會兒我們要選出班長、副班長及各級幹部，選的時候，每人要對自己所選出的人負責，也就是說要選一個品德好、肯負責、有愛心又能和氣待人的同學，至於成績還在其次！」我口頭提醒大家選舉的先決條件。

「老師！以前的老師都指定我當班長的啊！」她怕選不上，走到我面前提出要求。

「民主的可貴是在選賢與能，只要做到讓大家肯定，就不怕選不上了！」

「他們都對我有成見，我怎能選上呢？」

「沒關係！定期評量之後，我們會重選一次；這次選不上，還有下一次啊！你可乘早準備啊！」我故意提醒芳儀，讓她有改變個性的空間。

她默默不語。

「從今天起，讓我們一起來努力好嗎？」我又說。

她失望地走回座位。

選舉結果，芳儀果然名落孫山，連一個小小的副組長都沒沾上邊，自然也對我很不服氣。

早上七點未到，教室裏已有學生來了。

「小朋友早！老師不是規定上學期七點十分、下學期七點才上學的嗎？大家都來早了啊？」

「我爸媽要到高雄做工，所以得很早送我們到學校來。」

正慶幸我的規定符合家長需求時，忽然聽到走廊上傳來——

「李太太！你女兒編在哪一班？」

「運氣好背哦！編在甲班，就是七早八早就要到學校的那位神經老師啊！」

「我以為你先生是大學老師，以此頭銜要求學校把你女兒編到尤老師班上。」

「才不呢！這位老師任何人的帳都不買，所以我要來轉班！」李太太說。

「要轉班？好！好！我兒子在別班，我們來對調好嗎？」

「尤老師班上有什麼好？」

「他負責、有愛心，是慈濟老師！只怪我們沒門路擠上他班上罷了！」

李太太一陣沈寂之後說：「你確定他是慈濟老師嗎？」

「誰騙你！走走！我們去教務處申請。」

「學校會准嗎？」

「只要我們兩人同意，學校沒有不准的道理！」

「算了！還是讓她在這一班好了！」

外面的談話聲愈來愈小，她們好像下樓去了。教室內的芳儀，卻東張西望、有些心不在焉的樣子。

整潔活動時，見不到她的身影，組長告訴我「芳儀打電話去了」，我知道一定是為了轉班的事，打電話回家敦促媽媽出面。

不久，她帶著失望表情回來，拿起掃帚，心不甘情不願地在地上亂畫一通。

我不動聲色地走過去，拿起掃帚陪著她邊掃地邊哼著：「掃地掃地掃心地，心地不掃空掃地！」

同學們好奇地跟著我哼了起來，等垃圾掃成一堆之後，我問他們：「剛才哼的那一句是什麼意思，你們懂嗎？」

大家都搖搖頭，於是我說：「我們心裏的垃圾比我們所掃的這些垃圾還多著呢！」

「老師！少蓋了，我們心裏哪有垃圾？」阿德說。

「有啊！像嫉妒心、憎恨心、貪心、怨恨心、報復心等。凡是會影響我們快樂生活，影響人際關係的，都是心裏的垃圾，如果這種無形的垃圾不清除，只清除有形的垃圾，我們仍然不會健康，不會快樂的呀！」

只見芳儀下巴托在竹掃把把柄上聆聽著。

升完旗，剛踏進教室，坐在芳儀旁邊的美華偷偷遞給我一張紙條說：「老師！您看了不要生氣哦！」

「怎麼會呢？『生氣，就是拿別人的過錯來懲罰自己』啊！」我邊說邊打開紙條看——

上面大大寫著：我希望尤老師趕快死掉！

「啊！啊！我——死——死了！」我裝著倒下將死的樣子。

「老師！要不要叫救護車？」榮慶問。

「廢話嘛！老師是裝死的，如果真的叫救護車來，不轟動武林、驚動萬教才怪呢！」秋明替我辯解。

只見芳儀也跟著同學笑成一團。

「是哪一個缺德鬼寫的？」班長嚴肅地站起來要查。

只見芳儀收起了笑容，低頭不語。同學們都轉過頭去看她，好幾十隻眼神暗示我：「那是芳儀寫的。」

「誰寫的並不重要啊！老師現在不是又活過來了嗎？不用查了。」說罷，我學著模特兒擺了個姿勢在講臺上秀了一下，全班又笑成一團，芳儀也重露笑容。

下課了，芳儀走到我身旁，輕輕地說：「老師！對不起！那是我寫的，我錯了！」

「沒關係！不過要記得喔！『脾氣、嘴巴不好，心地再好，也不能算是好人。』以後有事情要多跟老師商量好嗎？」

她點點頭，拉一拉厚重的夾克，回到座位看書。

第二天一大早，李先生夫婦到教室找我。

「老師！我是芳儀的家長，聽我女兒說，她昨天罵過你？」

「沒有啦！只是跟我開開玩笑罷了。」

「你不愧為慈濟老師，凡事善解，孩子昨天回去把事情都告訴我們了。」李太太說。

「我問她：老師處分你了沒？她說沒有，還說老師裝死，逗得全班大笑，讓我們覺得很訝異！」李先生說。

「這孩子好勝心很強，自我觀念較重，我深怕她將來禁不起打擊、禁不起挫折，因此正想盡辦法引導她。」我適時說出想法，並提起「芳儀整天都穿著夾克？」

「屢勸不聽，我們也沒辦法啊！」李太太說。

「總該給孩子自主的空間吧！因此，我不強迫她換下夾克！」李先生說。

「強迫反而會使她反感。」我同意李先生的專業看法，同時對李太太提出建議，孩子正在發育中，對女性的美缺乏正確認識，母親可以多加開導、開導。

我只約略地提議，因為心裏已擬定計畫教導芳儀的步驟。

送走了李先生夫婦，正準備上課時，芳儀跑了過來——

「老師！我爸爸是講師喔！他有沒有告訴您？」

「噢！原來你爸爸的口才比不上你啊！」我故意說。

「哪有啊！」

「你不是說你爸爸是『講輸』——講話都輸嗎？所以你爸爸的口才輸你，你的口才才是一級棒喲！」

「不是啦！大學的老師分教授、講師、助教三種，他是這三種當中的第二種——『講師』。」她把「講師」二字加重語氣地說。

「噢！恭喜！難怪你們家的孩子那麼有氣質！」

沒想到這句話，竟讓芳儀從那天起像個淑女般，對同學也不再大吼大叫了。

「老師！芳儀今天好像吃錯藥了，說話都輕聲細語的，我們反而覺得怪怪的。」降旗後，班長向我報告。

「這是好現象啊！你觀察得滿仔細的嘛！可以把她的表現寫出來，貼在教室布告欄的『朋友！你好棒』那一欄。」

第二天一早，一大群人圍在布告欄前欣賞班長讚美芳儀的文章，甚至有人伸出大拇指誇獎她，我也走過去欣賞。

芳儀卻坐在座位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下課時間，她又走過來問我：「老師，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儘管吩咐我就是。」

我乘機告訴她：「你最近表現得很好，老師很高興。靜思語說：『培養好自己的氣質，不要爭面子，爭來的是假的，培養來的才是真的。』今天你已贏得同學的讚賞，希望你再加油！」

她很有信心地微笑，並用力點了頭。

有天午休時間，我信步走到教室後面的布告欄瀏覽，突然發現在「我最關心的事」欄位中，芳儀這樣寫著：「昨天佳勻病倒了，不知她好些了沒？願她多保重！」

記憶中，芳儀和佳勻是死對頭，時常拌嘴，佳勻的母親還曾來告過狀，難道芳儀已經變了！

當眼光轉到「朋友！你好棒」那布告欄，佳勻也寫著：「昨天上體育課時，突然頭暈嘔吐，謝謝芳儀扶我到保健中心，更要謝謝她幫我處理嘔吐物！」看見好多同學把讚歎芳儀的話語貼在那兒，淚水竟模糊了我的視線。

午後上課鈴聲響了，孩子們個個睡眼惺忪地走到洗手臺洗臉，只見芳儀走到佳勻身旁，輕輕地拍著她的肩膀，低下頭不知嘰哩咕嚕說些什麼？

「各位小朋友！老師剛才在布告欄發現一件非常感人的事，老師感動得都睡不著，你們知道是什麼嗎？」我在上課前跟大家宣布。

「我知道！一定是昨天上體育課時，芳儀幫佳勻處理嘔吐物的事！」榮慶搶著說。

「是的！以前芳儀跟佳勻常有小誤會、常拌嘴，現在她們終於誤會冰釋了。最難能可貴的是，芳儀不計前嫌扶佳勻到保健中心，又……」沒等我把話說完，榮慶又插嘴說：「又幫她處理嘔吐物！」

「對的！這是她最可貴的地方。靜思語上說：『平時沒事對別人很好，這不是功夫；當發生事情時還能對別人好，才是真功夫。』芳儀，你的功夫真了得！你好棒哦！」話一說完，全班響起了如雷的掌聲，芳儀也起立向大家致謝。

接受身體變化，自然才是美麗

一天午餐後，大家圍在我的書桌邊吃花生、聊天，芳儀忽然拿了一瓶染髮劑放在我桌上，建議道：「老師！這一瓶染髮劑給您，把頭髮染一染一定很好看！」

「是啊！老師如果把頭髮染黑了，一定是個帥哥哦！」榮慶灌起我迷湯來了。

「老師年紀大了，臉上有皺紋、老人斑，如果染了一頭黑髮，很不相稱，不變成老怪物才怪呢！」我婉拒著。

第二天一大早，發現我的書桌上放了一顆雞蛋、一罐白色粉末，看來好像是麵粉。

我正端詳時，芳儀笑瞇瞇地走過來說：「老師，這是我帶來的，晚上睡覺前，您把這罐麵粉倒進碗裏，把這顆蛋打到碗裏攪勻後，塗在臉上，可去除黑斑，皮膚會更細更嫩，再把頭髮染黑之後，您一定會很漂亮哦！」

「謝謝你，臉上敷了這些東西不嚇壞家人才怪呢！」

她又替我出點子：「您就先告訴家人嘛！」停了一會兒接著說：「我媽媽都是這樣做的！」

「芳儀！老師非常感激你，但是各年齡層有各年齡層的成長特徵，以前老師也有一頭烏溜溜的頭髮，現在年紀大了，頭髮白了，臉上有皺紋、有老人斑，這是自然現象。」

我接著又說：「就像你們女生一樣，在各年齡層身體也有不同的變化，這些都是美的表徵，不需要刻意去掩飾。就像我滿頭白髮說話才有分量啊！芳儀很聰明，知道老師的意思吧！」

她點點頭。

「下星期會有實習老師來跟我們一起上課，你可以多接近他們，不敢跟老師提的問題，也可以提出來跟他們討論。」

「實習老師是男生還是女生？」芳儀問。

「一男一女！」沒等我說完，她雙手比出Ｖ字形「耶」地高興叫著。

其實，我是為了輔導她告別夾克，特地向教務處申請，加派一位女生到班上來實習。

兩位實習老師報到之後，我先私下向他們做班級簡介，也特別提到需要借重王老師（女老師）的地方。「芳儀一年到頭都穿著厚重夾克，來掩飾身體的發育，我是男老師，不方便明說，得請王老師多多幫忙了。」

「有請學校護士或女老師協助過嗎？」王老師問。

「有啊！適得其反，因為她對學校老師都存有排斥心態。」

「怎麼會這樣呢？」王老師問。

「她整年夾克不離身，四年級時常被叫到訓導處訓斥，她覺得大家都用異樣眼光看她，在心中築起一堵自我保護的圍牆。要拆除這堵牆，只有仰賴王老師了。」

「我盡量試試看！」王老師答應了。

一個星期後的某一天，王老師跟我商量說：「下一堂課是健康教育，可不可以把男女生分開來上，女生留在教室由我來講述女性發育的整個過程及生理變化，和應該注意的衛生教育。」

「可以啊！這樣可以避免男生瞎起哄。點子很不錯！」我同意了。

第二天，芳儀不再穿著厚重夾克，換成長袖的卡其上衣，走起路來還是彎腰駝背，不敢挺直。

王老師有點洩氣地說：「她還是穿長袖上衣！」

「你已成功一半了，明天團體活動時間，請她記得帶夏季運動服裝來，您可以陪她換裝，跟她一起打球去！」我建議著。

隔天在球場上，王老師陪著班上十七位女生，和林老師帶領的二十四名男生，玩得滿頭大汗，好不快活！

進了教室，芳儀穿著短袖運動衫，寸步不離地跟在王老師身旁，好不親密，也敢挺直身子跟隨王老師穿梭在同學之間。

忽然，她拿著一盒冰淇淋，大大方方地走過來說：「老師！請您吃冰淇淋！」

「謝謝！還是請王老師和林老師吃吧！他們太辛苦了。」

「有啊！我一共買了五盒！王老師、林老師、您我各一份。」她邊吃著冰淇淋邊說著。

「還有一份跑到哪兒？」我問。

「不跟您說！」她故意賣個關子，但佳勻右手高高的舉起，暗示我另一盒在她那兒。

「服務股長來一下！」我從口袋裏掏出一千元叫他到福利社再買四十四份，每人一份。雖然冰品不是很好解暑的東西，但在那麼溫馨的氣氛下，我又怎能潑孩子們的冷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