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實的手 情牽苦難人——祖魯女性愛無畏
◎撰文‧凃心怡 攝影‧林炎煌
「女人要堅強起來,保護自己,做對的事情!」
儘管長久以來,祖魯女人地位卑下,
但這群女性用愛達成勇士眼中不可能的任務,
五千多人、萬餘雙手,要拉住更多需要幫扶的人。
鐸拉蕾‧姆奇瑞(Tolakele Maria Mkhize)永遠記得,當她第一次站在人群中發表想法時,男人掄起拳頭、提起武器,對她咆哮:「女人就該閉上嘴,別自以為聰明了!」
是的,這就是南非祖魯族(Zulu)的女人,長久以來,她們在部族間從沒有說話的餘地。
在南非提到祖魯族,人們對於這個部族的男性印象深刻——驍勇善戰、精壯結實,在歷史上幾次重大戰役都位居要角,並沿襲著一夫多妻制,是名副其實的勇士;反觀女性,除了生兒育女、料理家事、賺取生活費外,毫無地位可言。
時代演變,當塑化衣料、科技產品占據了祖魯生活的食衣住行,但最傳統的文化、男尊女卑的生活形態,至今仍如日升日落般,恆久不變。
在祖魯人口密度最高的夸祖魯——納塔爾省德本地區,卻有一群女性試著突破原有的文化形態,走出家庭,參與部族議事;穿上男人才可以穿的長褲,走入深山救苦助援。
她們克服貧窮,以貧窮養育著更貧窮的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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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世紀,祖魯族人曾在南非成立王國(Zulu Kingdom),在不斷擴張中,發生多次內亂,史稱「祖魯內戰」(Zulu Civil War)。今日祖魯王國不復存在,但是族人卻好戰如昔,尤其在一九九四年新政府成立前後幾年,各部族間為了爭取政治權力而征戰,很多村莊一夜之間付之一炬,除了孤兒寡母,沒了男人的氣息。
鐸拉蕾痛苦地回憶著,那是南非最黑暗的一個時期,比種族隔離政策還令人傷心。
早年,南非實施「種族隔離」制度,白人政府於夸祖魯(KwaZulu)建立黑人家園,將數以百萬計居住在夸祖魯外的祖魯人統一遷入。一九九四年新政府成立,將夸祖魯與納塔爾合併成夸祖魯——納塔爾省;即使如今已能自由遷徙,但大部分的祖魯人仍居住於此。
鐸拉蕾所居住的地方,是德本最危險也最複雜的部落,村莊被一座叢林畫分南北,而人們的心也被兩個政黨隔開。「當時我們的人過去另一邊就會被殺掉,他們的人過來也是相同命運。」
談起過往,鐸拉蕾原以為平靜的心又悲痛萬分;她的孫子就是那段黑暗時期眾多罹難者之一,她心中的這個傷口未曾真正癒合。
鐸拉蕾的孫子在村莊未被畫分為二時,與另一邊的女孩相識相戀,也許下婚姻承諾。但戰爭開打後,女孩冒著生命危險返回樹林另一頭探視親人,鐸拉蕾的孫子苦等幾日,不見妻子身影也無從聯絡,擔心她遭遇不測,於是鋌而走險。
「那一年他才二十八歲,再也沒有回來過……」當時,鐸拉蕾已加入來自臺灣的慈善組織——慈濟基金會擔任志工,喪親的悲慟讓她意識到,自己常常對別人講大愛、談包容,但怎麼連自己居住的村莊都無法使其和平相處?
「沒有多加思考,我跟另一位志工咪妮‧恩勾伯(Mini Ngcobo),決定要穿過樹林,向另一頭勸和。」
男人不敢,女人做到了
咪妮是酋長夫人,鐸拉蕾的想法獲得她大力支持。「但我怕先生反對,不敢告訴他,出門時只說要去辦點事,他大概怎麼也猜不到,老婆是要去辦如此攸關生命的大事!」
鐸拉蕾與咪妮的行動完全沒有計畫,只憑一念善心,以及身上那一套藍上衣與白長褲。
這套「藍天白雲」服裝的意涵,是希望慈濟志工能擁有藍天般的寬闊胸襟、白雲般的潔淨作為;但是對當時的鐸拉蕾與咪妮來說,卻有更深的意義,「這套衣服賦予我們最強的能量與勇氣。」
鐸拉蕾與咪妮牽起彼此的手,以堅定步伐穿越樹林,走到另一頭的村落。
「我們是來求和的。」即使面對惡言惡語,武器就要揮到身上,她們仍平心靜氣地表達心意:「這十幾年來相互殘殺,已造成難以計數的孤兒、寡婦以及可憐的殘兵,你們也有家人遭遇到這樣的痛苦吧?讓我們放下武器,關心彼此,好嗎?」
當日這番言語,感動了對方;她們安返村落後,也對自己的族人講了相同的話。
咪妮的酋長丈夫聽到她們的行徑,嚇得倒抽一口氣,「我們男人都不敢過去,你們女人家怎麼敢做這種事?」
就這樣,鐸拉蕾與咪妮運用智慧,不斷居中協調,「當慈濟要發放物資給窮人安度冬日時,我帶上幾名部落族人,親自將物資獻給他們。」鐸拉蕾笑說,再加上咪妮酋長夫人的特殊身分,幾次助援下,對方的心也不得不被這分溫情給暖化,頻頻對他們的村落示好。
如今,鐸拉蕾與咪妮這邊的人可直接穿越鄰村,到巴士站搭車,無須刻意繞路,而另一頭的人也能提著水桶,來這兒汲水。
祖魯的「勇士」們壓根想不到,如此艱困的和平任務,竟由兩個女人做到了!
堅強保護,以行動獲得尊嚴
祖魯女性不僅地位低落,甚至得承受不人道的暴力對待,尤其是性暴力。根據當地醫學研究理事會調查,南非已成為世界上強姦犯罪率最高的國家之一。
布蘭達‧瑪布剌曾被七名暴徒輪暴,這件事讓她有好幾年的時間將心封鎖,並仇恨社會醜陋;她心中怨嘆,社會觀感總是對女性不公平,為何受害者卻得接受他人的指指點點以及冷言笑罵?
「但是後來我認識了一群女人,她們讓我了解,發生這樣的事情並不是我的錯。她們之中,很多有過類似或是更慘的遭遇,卻把仇恨化為力量,幫助跟自己一樣遭遇的人……」
布蘭達口中的那群女人,就是跟她同為祖魯族人的慈濟志工;布蘭達在她們的鼓勵下走出陰霾,成立性侵防禦的婦女團體,為相同遭遇的婦女加油鼓勵,並撻伐性暴力者。
有一天,布蘭達看見鄰居女孩莉莉哭紅了眼,舉步維艱。「她告訴我,上學途中有一個男人在校門口等著她,對她做出那樣的事;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還有另一個襁褓中的嬰兒也受害。」
「這件事,對莉莉造成永久性的精神傷害。」布蘭達流著眼淚說,「莉莉的母親擔心事情傳出去,外界異樣的眼光會傷害莉莉。女人,明明就是受害者,卻要咬牙認栽。」
布蘭達無法接受這般扭曲的社會價值,最終還是說服莉莉的母親,聯合受害女孩家庭,將男子送到警局,交由法律制裁。
而莉莉的雙親往生後,布蘭達更將她接回家照顧。「我要當她的媽媽,保護她不再受傷害。」布蘭達不只承擔起照顧莉莉的責任,每日還定時供餐給附近的愛滋遺孤。
許多人對她的決定感到不可置信。「我知道壓力很大,畢竟我從不知道『富有』是什麼,但是我可以種菜、可以向商家募款。我只知道,我必須幫助這些可憐的孩子。」
如今,布蘭達每週為一百九十人次愛滋孤兒供餐,這個過程讓她堅信,女人不該天生被賦予卑微的角色,也不該自認地位低落。
她說:「女人要堅強起來保護自己,抬頭挺胸地活著,並且站出來做對的事情,以行動獲得尊嚴!」
厚實的手,貧窮養育貧窮
非洲大陸約莫有一千一百萬祖魯人口,主要居住於南非,占總人口逾五分之一,各方面皆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在十一種官方語言中,超過一半的南非人口懂得祖魯語(isiZulu);政治上,現任總統亦是來自這個部族。
傳統上,祖魯男人是一家之主,他們出外捕獵,以獵物交易賺取家庭所需。但隨著叢林逐漸消失,工商世界破壞了族人原本自給自足的生活;於是,男人放下獵槍,以勞力養家,但低廉的工資、酒精的誘惑,往往讓家庭經濟不敷支出。
「貧窮」是南非社會最根本的問題之一,尤其在鄉村部族,人們總是將乾燥玉米磨成粉,和水煮成膨脹數倍的主食,有時加上些許蔬菜泥,或是一匙幾乎沒有配料的醬汁,就是一餐。即使已吃得如此簡單,人們還是得隨時擔心斷炊。
本土慈濟志工儘管同樣來自貧窮,卻關注社區的角落,即使再窮再苦,都堅持用厚實的手,幫助沒有飯吃的孩子取得溫飽。
來到志工辛西亞‧恩杜利的家,門前有一個隆起的小丘,那是她先生的墳墓,家境困難得根本無法替先生立碑。
辛西亞靠著當清潔工維生,每週只有六十斐鍰的收入;五坪大小的家,居住了辛西亞和三個小孩,以及她所收容的七名孤兒。
辛西亞每天要為三百五十位愛滋遺孤準備餐點,但打開冰箱,只有一顆蛋、一小條麵包以及自己種的胡蘿蔔。生活如此貧困,何以還要照顧這些孩子?
只見辛西亞持著慣有的和藹笑容說:「我的菜園收成很不錯呢,這兒的土質很好種,雖然雨後就有蝗蟲來吃菜苗,但是只要種點芋頭,蝗蟲就會吃芋頭而不去吃其他菜了。」
她大方分享田園經驗,對於自己的好收成笑得合不攏嘴:「而且,左右鄰居和附近的商家也會一起幫忙呀!」
如果依照辛西亞的這番好「手藝」,她大可讓自己的生活過得更好,但是她卻選擇分享;一旁的志工摟著她的肩,講出大家共同的心聲:「女人如果發揮實力,也是很厲害的呢!」
女性,部族新支柱
二○○九年底,布蘭達生了一場重病,進出醫院多次,卻無法找到病灶,最後她虛弱地完全無法起身。當慈濟志工潘明水去看她時,她無力地躺在地板上退熱。
布蘭達看到潘明水,眼淚擦了又流;潘明水不捨地問:「身體很痛苦嗎?」布蘭達聞言放聲大哭:「我不能躺在這裏,還有很多孤兒跟病患需要我……」
「在那麼痛苦的疾病掙扎中,她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平常照顧的那些人該怎麼辦?」潘明水和其他志工深受感動,趕緊將她送醫,懇求醫師:「請您好好醫治她,她的生命不是自己的,有很多貧病的人需要她。」
終於,布蘭達確定病因並且用對了藥,身體逐漸康復。
「前幾個月,我仍虛弱得要坐輪椅,志工每回要出門探訪貧戶,都會揹著我一起去。」布蘭達笑說,她家住在陡坡下,志工常得揹著她爬上陡坡,回家時再下陡坡,有時候還得由好幾人合力幫她抬輪椅呢。
布蘭達、辛西亞、鐸拉蕾與咪妮……這只是慈濟祖魯族婦女志工中的幾個名字而已,像她們一樣有心有愛,精神堅韌、富足勇氣的本地志工至今超過五千人,遍布德本各社區。
她們不僅為自己的生活奮鬥,也走出家門,勇敢發言,為長年來無法獲得解決的部族紛爭取得和諧,並打破部族規矩、改變文化規範,活出身為人的價值。
這一群新祖魯女性,扛起無數個支離破碎的家庭,直挺挺地站著,堪稱為部族新支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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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祖魯族文化中,婦女只能穿裙子,絕不能穿褲子出門;葛蕾蒂絲‧恩葛瑪說:「這是我們的文化,女性若是穿褲子外出,是會被處刑的。」
投入慈濟行善行列後,她們經常得爬坡或為貧戶清掃,一開始仍依循傳統,身著白色長裙出門。「記得我們第一次穿上褲子時,大家都還要拿衣服或是外套圍在腰上,避免讓人家看見屁股。」
葛蕾蒂絲說話的同時,還不忘俏皮地轉過身來,扭動屁股跳舞;現在她對於穿長褲已經很自在了,「大家都知道我們穿著慈濟制服是在做好事,再強硬的男人也默許我們可以穿長褲,但前提是要穿著慈濟制服時才行,平常還是得穿裙子。」
這群祖魯族婦女志工,不僅行善國內、扭轉自我命運,也跨足海外暢談助人經驗;即使部族中仍維持著一夫多妻制,或許男人也仍不碰手家事,但是她們在社會中不再卑微,有些價值觀正以無言的靜默,悄然改變著。
女人的長路
清早,祖魯婦女們前往水源處運著全家人一日的飲用水。在祖魯族文化中,男主外、女主內生活形態涇渭分明,家務細項皆由女人承擔。
祖魯族女性一生當中最有價值的,是出嫁那一天,娘家能因此得到男方致贈牛隻當作聘禮。一頭牛價值不斐,一般勞工得花上一個月薪資才買得起;這也是為何在部族裏,男女結合少有婚姻之名,半數以上女性即使有了孩子,也不代表就是對方法律上的太太。
萬人職訓 扭轉生計
一九九五年五月,慈濟在距離德本市區約一小時車程的安班布魯(Umbumbulu)祖魯族部落,開辦了三個裁縫職訓班,利用手搖式舊縫紉機,和廠商贊助的碎布料,以熟手教新手方式,教導貧窮婦女一技之長。
時至今日,慈濟在大德本地區設立的職訓班已達五百二十四所,完訓人數超過一萬四千人。婦女們終於能在家接小工或得到工廠裁縫的就業機會;除了為貧迫的生計增添些許收入,許多人更將所得拿來助人,餵養孤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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