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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草一樣的自然與清香
訪丘秀芷師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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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慈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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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故思想家唐君毅先生，曾喟嘆現代中國人不免於花果飄零的命運；散文
作家陳之藩先生也曾慨言：中國人像失根的蘭花，飄零在萬紫千紅的春天
。
誠然，人一旦不能認同自己的文化血脈，失去對人類的關愛，乃至疏離與
土地的情意，則何異失去根壤的花果，又焉能不飄零枯萎？
◆困窘生活中的慰藉
自民國五十一年開始從事創作以來，丘秀芷師姊一直以簡潔素樸的文筆，
真誠地向讀者坦露內心的世界，她說：「我寫文章是基於對文物、大地的
感情，以及對親情的感動。」這之中有失落的感傷，但大多時候，卻流露
出一片旺盛的生命力和剛毅之氣——就像草一樣的自然、一樣的堅韌！亦
別有一番清香。
丘師姊生於民國二十九年，童年時候家居台北，雖是女孩子家，倒是野的
很，號稱「游擊隊長」，和一群夥伴成天吆喝戲耍。野歸野，她卻非常喜
歡看書，家裏的藏書看不夠，便到博物館兒童圖書館借，書借到手，等不
及到家便邊走邊看，往往走到半途就把書看完，再跑回去借。後來，台北
逐漸發展，好幾次，沈迷於書中的她，差點被車子給撞上，惹得司機忍不
住探出頭來罵，她這才驚覺自由的天地變了。父親的個性一向淡泊，覺得
「台北太吵了，怎麼能住人？」乾脆舉家遷到中部鄉下，過起躬耕的生活
。
躬耕生活讓全家吃盡苦頭，父兄務農的經驗不足，他們一直在物質匱乏中
掙扎，丘師姊有八個兄弟姊妹，經濟壓力可想而知，但他們的精神卻非常
豐盈，這得歸功於睿智的雙親。她說：
「我的父母信奉民間信仰，但他們從來不祈求神明庇佑全家如何如何；他
們有的，只是對天地自然的敬畏，以及尊敬祖宗的虔誠。」兩老能在困窘
的生活中排遣自己的心情，憑藉的不僅是敬天法祖的信念，「我的父親具
有藝術家的氣質，他教我們唸唐詩、背三字經。我的母親很聰慧，她也有
世俗的那一面，但她具備的靈慧氣質，我很少在其他人身上看到。丘家的
規矩是要學漢文，她十九歲嫁進丘家後才開始學，我以前不懂會唸唐詩的
母親和其他人的母親有何不同，現在我懂了。」
◆詩禮傳家存風骨
領導台灣抗日的丘逢甲先生，是她的二叔公，曾登進士第。她的祖父不走
仕途，憑著熱愛山林的性情，親手拓荒墾殖，在他名下的地曾廣達一千五
百甲。日本佔領台灣後，沒收了絕大部分的土地，祖父因為抗日，被抓去
關了一年多，後半生飽受日人折磨，但老人家從不屈服。去世時，遺命丘
家子弟——「雖在異族統治下但絕不做三腳仔（日本走狗），而且無論再
怎麼困難，也要男女老少個個學漢文，並傳授漢文。」
因此，丘家的媳婦不只讀唐詩、三字經，甚至還讀四書、左傳。而師姊的
父親，會唱京戲、彈奏粵曲、說北平話，還教鄉人讀漢文。祖父寫得一手
黃山谷的字，曾苦心寫下一部藥書，這是他一生親近山林、研究中醫藥草
的心血，有一年，師姊從八十餘高齡的老父手中接過這本藥書，小心翼翼
地拿去影印，影印店裏中年以上的顧客全都駐足觀賞，有二三位還嘖嘖稱
賞：「好藥書！好藥書！」她心中既感動又驕傲，幾乎為之淚下。她在「
根」一文寫道：
「讀祖父手寫的藥書，讀到祖父個性的剛烈，對國家的熱愛，對子孫的期
盼，不再憤恨不平，因為我比別人幸運，承受祖先的餘蔭更多，這麼多年
來，父親在日據時期過得挺拔，我們在艱苦的日子中，活得自在，這無一
不是祖父的精神一直領引我們。」
正是這樣的家庭背景，讓丘師姊的天性裏，根植著一份綿延不絕的家國之
愛。歷經艱苦的成長經驗，並未消磨她堅持理想的性格，表現在文學創作
上，便是她從不受到日益講究包裝、趨向浮華的文壇風氣影響，而維持清
新樸拙的面目。辛勤筆耕的成果，散文集「悲歡歲月」獲得國家文藝獎，
「丘逢甲傳」榮獲中山學術文藝獎（傳記文學類）。她說：「這是天公疼
憨人。」寫「丘逢甲傳」花了兩年，「蔣渭水傳」則寫了六年，她不計成
本，多方蒐集珍貴的史料，有人說她傻，她卻明白「我不是呆子，我只是
憨傻，做什麼事只求做好不計酬勞。」所謂「舉世譽之而不加勸」，她真
正高興的，毋寧是寫作過程收穫甚大。
◆文友之旅開始和慈濟結緣
在這個社會，願意傻傻地做事的人已不多見，但他們的成就卻能在日積月
累下，漸漸發生影響——如同看似卑微的野草，竟能攔風截沙，緊緊抓住
土地，默默發揮保持水土的功能。
每個人都有其宗教向度，因緣卻各各不同，丘師姊的「草根」性格，無疑
與慈濟頗為相契，但久聞慈濟之名，她只視之為一般的宗教團體，有人拿
上人的開示錄音帶和書籍與她結緣，她也沒有用心來了解。她說：「母親
說我是很『鐵齒』的人，不敬鬼神，也不畏鬼神。以前我曾接觸過很多社
團，而且全心投入，做了不少事，但對於宗教我就是沒辦法進入。」去年
七月為了策劃「文友之旅」慈濟之行，師姊先行至花蓮實地了解，她才真
正受到感動。
「我以為會看到一些紅紅綠綠的廟宇，但精舍的樸素給我很大的震撼，我
心底一直在問：精舍怎麼會是這個樣子呢？我感到慈濟的力量是無形的，
和我參加過的社團不一樣。」接著，她發現「以往我總覺得我在奉獻、在
努力，已經做很多了。但在這裏，我才反省到，其實我只是為自己的成就
感而做，而慈濟是真正付出對土地、對人類的愛。」
「文友之旅」成行後，部分文友在心態上仍不能認同慈濟，她說：「我覺
得可惜。不過我自己也是經過一段拆除障礙的過程。」師姊花下工夫整理
當天的談話記錄，深深被師父慈悲的言語感動了。
之後，新聞局同仁發起每天五元、十元存錢的活動，在國內處辦公室的櫃
台上放置一個鐵盒子，一段時日下來，她覺得心境逐漸澄清了：「當我投
下一個銅板下去，我砥礪自己今天不做壞事、不存惡念，且盡量做好事。
」
◆觀照自性學習理直氣和
二月底，丘師姊積極策劃慈濟文化上前線的活動成行，在金門舉辦四場演
講。三月，新聞局、勞委會及慈濟基金會合辦「攜手同心、展望未來」—
—淨化人心的系列講座，在台澎地區陸續展開，計有二十一場次。師姊風
塵僕僕，金門、樹林、苗栗、新竹……等地的講演，都見得到她親切的笑
容。
接觸慈濟越久，師姊在自我心性的觀照上更為敏銳：「太多的事情我想做
，在精神方面也求全求好，其實也是一種貪。」在金門的一場講演，因學
生的秩序略亂，她很生氣，便說了重話，訓了學生一頓，「事後我發現自
己的性子太急，原本我可以不要動氣，用更好的方式來勸學生，讓他們容
易接受。李憶慧師姊和阿寶師姊送我委員穿的柔和忍辱衣，我覺得有負這
件衣服的意義，就趕快把它換下來。」她笑笑說：「等我脾氣改得更好些
再穿它。」
三月九日苗栗演講會後，師姊先陪王師兄夫婦回清水拜望師媽，再單獨搭
計程車到台中。那時已晚上九點多，一路是荒郊野地，偏偏遇上的司機並
非和善之輩，她一上車，司機就呱啦呱啦的罵政府、罵社會，她發覺到司
機對人性的失望和社會的怨恨深。「當時，我想我應該使自己沈靜下來，
再進一步化解對方的憤怨。以往我是很容易據理力爭的，那晚我卻一反常
態，竟沒有動怒，我是以很寧靜心態和他溝通。下車時，他說：「失禮哦
，我隨便說說而已。」這次的經驗相當可貴，她說：「以後多和師姊們接
觸，也許更能幫助自己修行吧！」
◆文化界與慈濟間的橋樑
筆者請教師姊，以她身在文化界的身份，對推動慈濟文化志業有何建議，
她謙稱自己對文化事業的內涵了解不夠，不足談建言，但她慨陳：「知識
份子的影響力很大，偏偏現在倡導做壞事的，往往就是知識份子。讀書人
因為書讀得多，障礙也越大；太相信自己，也就築起一道牆了。」其實良
知良能人人本具，書生報國淑世的熱誠若能具體落實，淨化人心的理想是
指日可待的。
三月十六日在新竹清華大學，丘師姊皈依上人座下，了卻多時的願望。雖
然她自稱是佛門的幼稚園生，連合掌、頂禮等基本儀軌都不會，還是隨著
靜潔師姊的引導，歡歡喜喜地向上人三頂禮，上人勉勵她「以佛心為己心
，以師志為己志。」在上人極力推展文化志業的時候，丘師姊的加入恰逢
時機，實別具深刻意義。筆者向師姊道賀，感受到她的興奮、歡喜，她略
帶靦腆地說：「其實我還是有很多世俗的念頭，希望藉這個機會能修得更
清淨些。當然，我更希望能在文化界為慈濟做些事，我會盡力的。」唯願
她不負上人囑咐，接引更多文化界的有緣人共行菩薩道。
◆隨緣任運，天地才寬廣
筆者詢問：「以你的個性，卻任職新聞局，是否有所衝突？」師姊敘及當
時的心路歷程：「民國六十一年，我辭去教職，過了一段很隨意自在的生
活，當然生活中還是有很多痛苦。後來先生出國工作，這時有人找我到新
聞局，為文藝界的聯繫做一些事。我感到政府在文化方面的建設不夠，盼
望能盡己棉薄之力，就答應了。我的工作比較自由，空間大，也不必刷卡
，局長說：只有你寫的公文不像公文。但他們從來不曾要求我中規中矩，
所以就做了下來，一做就是四年。」她停頓一會，便說：「其實，我還是
犯了成就感的貪。」不過，李憶慧師姊形容她做事無官僚氣息，果斷明快
，頗有女中豪傑之勢，顯然師姊「貪」的有理呢！
文化工作不好做，初至新聞局，還有人指名在雜誌上罵她，師姊淡然地說
：「我心安理得，盡其在我。如果別人要曲解，那是他自己難過，我並不
要求別人多了解我。前幾天我讀到黃永武先生的文章，他說一個人如果仇
恨別人，把恨放在心底，久而久之，他的面貌就會變得比對方更可惡。我
覺得很對，我們真的應該把仇恨拋掉。」
言談間，筆者感受到師姊的真率，當她說到「我崇尚自然，像野花野草一
樣的自由奔放。『芷』是草，我就是草嘛！太有名就變成束縛，但若說我
完全不要名、不要利，那是矯情。」我們不禁相視而笑。許多人事的煎熬
過去了，她現在更能坦然面對生命：「上天是很公平的，這裏給您多，那
邊就給您少，也許我和父母兄弟的緣比較深，所以其他方面就比較淡。」
從她出版的書，題名曰——「尋找一個圓」、「留白天地寬」，不難窺知
師姊由少年的尖銳，逐漸趨向圓融的轉變軌跡了。
◆崇尚自然，熱愛土地
丘師姊來自鄉野，於土地存有深厚的依戀，對現代人扭曲與土地的關係，
她有一番沈痛的省思：
「『人定勝天』這句話並不好，我們為什麼要過度改造自然？菜要種的漂
亮，又要大量生產，就必須用大量的農藥，這對大地的傷害是無法估計的
。養蛋雞終其一生只活在小籠子裏，頭吃飼料後下蛋，籠中鳥都比牠自由
些，為何不讓牠自由一點呢？沒有自由的生態環境，其實是人類砍斷自己
的生路！」
的確，當人類失去對土地溫存的愛意和虔誠的欽敬，而只存有狹隘利益的
利用觀時，他所失去的，永遠不是得到的所能補償的，因為，很多事物，
一經破壞便一去不復返了。美國學者李奧波在他所著的「沙地郡曆誌」詠
歎道：
「在六月，我看到了每一株羽扁豆都掛著不勞而獲的露珠，我便懷疑這砂
地是否真正貧乏。」
「假如我是一位經濟學家，我便會俯臥在沙地上，鼻邊就有草花，思考有
關經濟的問題。」
對於愛惜大自然的人而言，草的姿態、花的芳香，恒比土地一坪多少錢來
得真實！
父親曾盼望她的子女永遠不要離開土地，但丘師姊兄弟在潮流衝擊下，畢
竟一個個都黯然遠離土地了。師姊止不住血液裏熱愛原野的召喚，數年前
在竹東買下一片山林，只盼望「擁有一片青藍的天，一些高聳的林木，有
遍地雜生的野草，還有地氣。」筆者問她：「這些年過去了，您歸隱山林
的夢想還在嗎？」她回答：「這個願望只是讓自己過得更平靜一些，但對
別人沒有積極的影響，如果我還能盡一點心，就再多做一些吧！」
雖然歸隱之願遙遙無期，但筆者想到那片山林何其幸運，樹木免於被伐的
命運，動物無被捕獵的恐懼，真要對眼前的丘師姊大聲喝采了！
◆向生命最虔誠處尋
末了，秀芷師姊說：「來日也許辭掉工作，多讀些書、寫些文章，或者，
師父給我法號了，我也可以全心為慈濟做事。」
告辭出來，一眼瞥見櫃台上的鐵盒子，我笑著對師姊說：「我要做一件事
。」隨即掏出小錢包，隨喜捐款，師姊見狀，也笑著說：「有幾位同仁每
天都投錢呢！」
薄暮的台北街頭，流動著下班的人潮，望著被柏油、水泥禁錮的大地，我
彷彿可以聽見地心深沈的嘆息，但我並不絕望，三月春寒裏，眼前的杜鵑
不是開得正盛嗎？水泥夾縫的青草，不也傳遞出天地生息的巨大力量和奧
秘嗎？
人，原不必飄零、不必流離，向生命最深處、最虔誠處尋，必定也有一股
生生不息的力量，促使我們向永恒的聖城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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