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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追尋恆河的呼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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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懷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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恆河的水
漫漫悠悠
不舍晝夜
滔滔奔流
我在昔時
傾聽你的歌唱沐
浴你的清涼
今生 我欲再度尋訪
而霧迷曠野
啊！恆河
你在何方
妹妹，許多年來，每次行經中山北路，我必定繞道而行，因為這條路上，
有太多令人傷痛的回憶，只要稍一碰觸，傷口便涔涔流血。然而，現在，
走在中山北路上，人車喧嘩如昔，往事一幕幕在心頭浮現；妹妹，我相信
憂傷的日子已經遠離我們了。九月的秋陽，灑在街道上，行樹間，如此明
淨溫暖，這天地都在陽光的照拂下，我的心也是！
為什麼美麗必得哀愁？
哥哥 請為我阻擋
阻擋那黑暗與死亡
我永遠不能忘記，十七年前的一個黃昏，我剛放學回家，母親責問我：「
文森，你帶妹妹到什麼地方玩嗎？」
「怎麼啦？」
「妹妹整條腿都淤血青腫了。」
「不知道啊！她今天都沒和我在一起。」
記得那是個豐收的季節，田野剛忙完秋收，空氣還瀰漫著稻草的清香，但
對我們家而言，卻從此步入冰寒的冬季。這一天之後，你的鼻嘴、牙齦、
大小便就不斷的出血；臉上還出現蝴蝶狀的紅斑，和一抹胭脂，光彩照人
，看起來美麗極了。
我們送你到桃園檢查，醫師一看就搖頭說道：「沒辦法，送台北的大醫院
試試看。」轉到台北馬偕醫院，醫師告訴母親，你的病是絕症──紅斑性
狼瘡──不會馬上死亡，至少要拖上好幾年。
那一年，我小學五年級，你才一年級。我們每天一起上學，你很喜歡學校
的老師和同學，寬大的書包背的不只是幾本課本、鉛筆盒而已，還有你對
學校生活的嚮往和歡喜，每當你蹦蹦跳跳地，書包也會傳出鉛筆刷啦刷啦
的響，你的小手緊按著包包，彷彿怕它們溜出來，臉上洋溢著興奮，「哥
，快點啦，要來不及了！」但一路上，你又會被那些可愛的野花所吸引。
那時候，我們是多麼的快樂啊！
當時，「絕症」、「死亡」，在我們幼小的心靈是不具任何意義的，只是
，你自此臥病在床，不能再和我一道上學。每天下課，我哪兒都不去，就
在床邊陪你，講故事、餵你吃飯，抱著你上上下下的，因為，你是我最疼
愛的妹妹，從小你與我最親。
紅斑性狼瘡只能用類固醇控制病情，但類固醇有強烈的副作用，不久，你
開始掉頭髮，虛胖，臉變成「月亮臉」。你是非常愛漂亮的，我知道。你
的皮膚好白好白，像玉一樣，眼睛黑白分明，靈活有神，你又聰明伶俐，
好似天真慧黠的小精靈，任誰見了，都要誇你幾句。你這麼小，怎能接受
變醜的事實？而且，藥物導致你暴躁易怒，你變了！
你變得像一個小暴君，需索無度，（妹妹，請原諒我如此說你），你故意
不肯吃藥，讓全家人看你發病的樣子，鬧得大家不得安寧，父母為了哄你
吃藥，只好盡量滿足你的欲望，你記得嗎？有一陣子你迷上貼紙，找遍全
桃園的文具行也找不到你要的那種，你大鬧不休，半夜十二點了，母親連
夜打電話請舅舅立刻到台北，最後才在中華商場找到，滿你的願。我想，
如果有天梯，恐怕父母拼死也會把月亮摘下來給你吧！小妹最可憐了，只
要你喜歡，就可以搶走她任何東西，她從來就得不到她想要的玩具，甚至
是父母的愛！她也變得偏激了，她曾恨恨地說：「我是自己一個人長大的
。」
妹妹，說出這些，並不是責備你，而是無限的憐惜和懺悔，事實上，我們
雖然愛你，卻從未真正了解你「痛」的感覺。你心情不好，常會咬我踢我
，我都忍下，但直到現在，我才稍微能體會出你滿腹的無奈、痛苦、和恐
懼，你是孤單地，一級一級步上沒有光的階梯，梯外，就是黑暗，就是死
亡！妹妹！
夜已深 雨未歇
哥哥 請為我燃一盞燈光
在落葉堆積的路上
你埋怨上蒼：「為什麼全家都健健康康的，偏偏只有我生病？」「為什麼
世界這麼不公平？」「為什麼……」
太多的「為什麼」，你問我，我能問誰呢？小時候看故事書，書中的主角
都是歷盡辛酸才奮鬥成功的，我竟天真地想：「我的生活太好了，如果能
讓我也來吃一頓苦，那該多好！」唉，我真是太天真了。升上桃園國中，
我每天放學都不想回家，坐在桃園客運車站內，冷漠地望著下班放學的人
群，學生們熱烈地談分數、談「小飛俠」，我提不起勁來參與他們的對話
。時間漸晚，車站的人聲疏落了，我等著，等到最後一班車才勉強上車回
家，「家」？那是我熟悉的家嗎？你每次鬧，父親也跟著脾氣不好，火氣
一大便摔東西，找母親孩子出氣。每次吃飯，一端起飯碗，我就想：「這
碗飯我怎麼吃得下去？」餐桌上早已沒有你活潑清脆的笑聲，有的只是父
母的愁容和僵冷的氣氛。
你的病情隨時會發作，一發作就全身痙攣，可能咬斷舌頭，母親長期處在
緊張的備戰狀態，幾乎導致大小便失禁。你一發病就得住院，母親只好四
處借錢，張羅醫藥費，錢從那裏來？我也不知道，我們是從有親戚借到沒
親戚！家裡開洗衣店，工作雖然辛苦，但家境很好，我們是街上第一家蓋
起樓房的。但是為了你的病，家中積欠大筆的債務，有人告訴母親，你的
病可以申請醫療補助，母親一概婉拒，她說：「還有比我們更需要幫助的
人。」
三天兩頭你就得到馬偕醫院「報到」，而我也必須到醫院照顧你，別人上
台北是來玩的，我呢？我孤獨落寞地走在中山北路上，繁華的街景更增添
心中的淒涼。印象深刻的是，我手撐著傘，走在寒冬的冷雨裡，褲腳一片
濕冷，我越走越慢，路越走越漫長，明知你好不了，這條路，能不走嗎？
很慚愧的，那時，我只想到自己，卻沒想到你成天面對病房蒼白的牆壁，
陌生的病友，以及打針吃藥，會是何等的寂寞無助？
在醫院，我看盡生老病死，男的女的，少的老的，同樣的病床，換著不一
樣的臉孔，卻走在相同的道路上。我常問人，某某人呢？答案通常是「走
了」！啊！妹妹，生命到底是什麼呢？是不是像樹葉一樣，隨著四時的輪
替，抽芽、變綠、枯黃，終至辭幹離枝，隨風飄零，不留一絲痕跡？
鮫魚的眼淚化做珍珠
沉、沉……沉落滄海
哥哥 你聽到了嗎
我初二時，阿姊高中夜間部畢業，偶而她說頭痛，母親以為沒什麼，家裏
顧小的都來不及了，哪裏顧得了大的？阿姊一向是沉默的，她默默地做家
事、賺錢，也默默地忍受身體的痛楚，終於有一天，她頭痛欲裂，母親發
現情況不對，送到台大醫院檢查，來不及了！阿姊的消失很簡單，說走就
走，猶如一粒小小的明珠沉落海底，沒有任何聲息。阿姊才十九歲啊！她
不曾擁有過青春應有的歡樂與彩夢。記得那時約莫是晚春季節，春雨連綿
不斷，辦阿姊的喪事時，我心碎，心死，不由得憎恨起你──為什麼該死
的沒死，該活的沒活，這世間太不公平了！
阿姊過世時，你很少哭泣，常兩眼空洞無神，一臉的茫然，妹妹，你在想
什麼呢？是否你真切地感到死亡的陰影更接近你了？或者是，你竟因此而
明白「死亡」嗎？你害怕到另一個世界去吧？而我當時竟不曾絲毫顧及你
的感受，我開始折磨你，擺臉色給你看，說刺激的言語氣你─「為什麼你
不早一點死呢？」「活該！」你被我激怒了，你恨我，又必須依賴我，因
此，你故意指派我做事，我不肯做，你便向父母告狀，好讓我討一頓痛罵
，這是你唯一能報復我的方法。妹妹，請你原諒！我竟狠心如此傷害你！
我全未設想，如果生病的人是我，我未必能比你更勇敢啊！
妹妹！請你原諒！
聯考前三天，我讀書累了，躺在床上休息，突然聽到母親驚惶的叫喊：「
文森，趕快來呀！」按著，一陣拉扯碰撞聲，父親粗著嗓子罵道：「你不
想活，我就讓你不要活，要死大家一起死，這個家才會安寧。」原來，你
又不肯吃藥，捏著鼻子強灌，又把它吐出來，父親氣極敗壞，拿著刀子要
殺你。我沒有理會母親，心想：「也好，死了倒乾淨！」心底一片冰涼。
母親終於死命地奪下刀子，她哭了，你也哭了，而我沒哭，「痛苦什麼時
候才會結束呢？」
聯考後，有一天我到石門水庫散心，站在大壩下，四野寂靜，我抬頭看著
大壩，芝麻飯店變得好小好小，我突然覺得，「這天地這麼大，我到底在
爭什麼，為什麼我要痛苦？為什麼命運要我痛苦，我就要痛苦？為什麼我
不能擺佈命運呢？」我下定決心──拒絕痛苦，我要快樂起來！薄霧漸起
，暮色蒼茫中，我的心竟啟開一道天光，妹妹，這是我多年來未曾有過的
感覺。
以後，每天早上我就對自己說：「你今天是一個快樂的人，不是痛苦的人
。」我想接近你，好好疼惜你，畢竟你是我最愛的妹妹，畢竟你的生命已
經不長了！但是，太遲了！
我深深地看你一眼
再見！哥哥！請別為我哭泣
我已走入永恆的時光
在我五專二年級時，正準備隔天的期中考，母親告訴我：「妹妹又生病了
，你明天能不能陪我帶她去馬偕醫院？」「我明天要考試，怎能陪你去？
」於是，我叫計程車載你們上台北，臨上車前，你深深地看我一眼，沒有
說再見。幾個小時後，電話打來──你走了！
親愛的妹妹，沒有任何言語可以表達我內心的痛悔。八年了，我太習慣你
生病、住院……的種種，所以，我漫不經心，察覺不出你臨別一眼或許含
有深意，竟連一句關心你，祝福你的話都沒說。在你生命的終程，最後一
次需要我的時候，我錯過了！
我終於明白什麼叫做「失去」。你的遺體送回家來，父母大聲痛哭，我卻
哭不出來！妹妹，讓我再一次仔細地看你吧！你的皮膚依然白皙，雙眼緊
閉，嘴唇翹翹的，你是帶著恨意走的嗎？入歛時，我最後一次牽你的手；
蓋棺、誦經、出殯……一切行禮如儀，我心裏很酸，抱著你的靈位時，感
到就像八年前抱著你的感覺，我真寧願你再咬我、踢我……可憐的母親，
她只盼望你能平安長大，結婚生子，做個賢妻良母，這不過是極其平凡的
願望而已，但阿姊走了，你也走了。妹妹，我們都曾要求上天給我們「公
平」，但母親不曾要求公平，她只有認命。
你生病這八年，我沒有掉過一滴眼淚，出殯那天夜晚，我躲在頂樓上痛哭
，一聲聲，哭不盡內心的酸楚與懊悔！八年來像一場惡夢，我曾希冀你早
一天走，夢就能早一天醒過來，但是，當這一天果真來臨，夢醒了嗎？沒
有！我不僅沒有解脫的快感，反而陷入更絕望的夢境中。常常，我夢見你
，驚醒時，一身冷汗。妹妹，我對不起你，在你靈前，我鄭重發願──
只要我活著一天，如果能使別人不要受到病苦，叫我用生命和他換，我都
願意。
從那時候起，我每天都在尋找可以完成心願的地方。我努力充實自己，得
到無數的掌聲和喝采；七十三年，我接受大專優秀青年表揚。但是，妹妹
，每當我千辛萬苦攀越高峰時，卻發現所有的榮耀都不是我想要的，我依
然空虛，迷惘；望盡天涯路，何處是我安身立命的歸鄉？
我還未上幼稚園時，某天，我坐在二樓窗口，俯望街景，心中忽然昇起一
個念頭，「我為什麼來到這個世界上？生命的意義到底是什麼？」我當然
想不透，跑去問阿姊：「你們是在演戲給我看嗎？」妹妹，愚癡如我，這
麼多年來，竟不能從你和阿姊身上，參悟生命的謎團。
虔誠頂禮大覺世尊
恆河之水清揚兮
哥哥 我始終與你同行
五專畢業，我入伍當兵，班長說：「人不能只為自己，要替家裏想一想。
」想起那一大筆債務，我簽下四年國防役。在軍中我吃了很多苦，能換得
父母的安慰卻頗值得慶幸，我的表現受到肯定，還曾受中央表揚。但最大
的轉捩點，則是接觸佛學，一有空，我就往台中蓮社跑；稍後，又得以親
近懺雲法師。妹妹，佛經使我安定下來，我隱約感到，在遙遠的前方，有
一股慈悲溫柔的力量，指引我不再迷航。
去年三月，我從家裏順手帶了「證嚴法師的慈濟世界」一書和慈濟月刊回
部隊，看完之後，我才驚覺，原來我苦苦尋覓的答案就在這裏。我沒有任
何遲疑，星期天一放假，立刻向台北分會報到，加入筆耕隊。妹妹，找了
八年，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我的生命才有意義。
似久經流浪的孤子乍見至親，第一次見到師父，那種「回家」的感覺，令
我悲欣交集，我好慚愧，師父的願正是我的願，但我卻什麼都沒做，白白
浪費許多光陰。我下定決心，只要能讓我做慈濟，任何工作我都可以做。
適巧，妹夫的廠裏缺人，我立即辦理退伍。在工廠裏，我是「校長兼敲鐘
」，埋頭苦幹，從晚上九時半工作到次晨八點半，再回家休息，下午的時
間就全部是「慈濟時間」了。妹妹，我忙得很快樂，眾師兄師姊就像照顧
弟弟一樣的照顧我，我所失去的一切，都在慈濟的大家庭裏找回來了！
第一次回花蓮，在慈院和紀念堂之間，我慢慢、慢慢地走，盡情的感受醫
院的「大」。仰望穹蒼，陽光滿眼，花蓮的天空是那樣的蔚藍無塵，偶而
飄過潔白的雲絮；妹妹，我的心中充滿感恩──感恩你與阿姊，用生命為
我演這場戲，成就這一段因緣。妹妹，感謝你。當我站在醫院前，懷想將
來醫學院、醫療網成立，可以不必再有人受苦，我似乎也看到你與阿姊正
對著我微笑。
妹妹，我相信你始終與我同行。有一次在精舍，見到師父，一剎那間，四
周的人聲消失了，只剩下風聲，水聲，我似乎回到佛陀時代，赤足走在恒
河上。我頂禮師父，跪下，拜倒，伸臂，翻掌，恒河的水流過我的頭足眉
眼……妹妹，你聽到了嗎？那空中的梵音遍佈十方！那恒河的歌唱微妙悠
揚！
走過漫漫寒冬，妹妹，在師姊師兄的祝福下，我找到生命另一個春天──
俊卿，她生於富貴之家，卻全無驕氣，清清淨淨的，煥發出澄澈晶瑩的光
輝，給我很大的安定力量。父母親都喜歡她，妹妹，你也會喜歡她的，我
相信。知音難尋，我何等有福得遇俊卿？我們發願，願生生世世成就對方
。妹妹，我深知你必為我祝福，妹妹──
我在曠野
栖皇迷茫
誰能拭乾我的悲淚
撫平我的哀傷
啊！恒河
我聽到你的呼喚──
「歸來吧！切莫徬徨
大步向前
我遍滿十方！」
霧散了
東方昇起朝陽
我驚見河水壯闊
閃耀莊嚴美麗的波光
啊！恒河
你原笑立在我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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