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師與病人的故事── 他的腿終於可以彎了

◎郭漢崇

當黃色的藥水快速地滴入病人的血管中，我也不禁用手輕輕搓揉他兩隻小 腿，只希望他僵硬的肌肉早些變軟。藥水滴進了四瓶，大家見到他的腳掌 漸漸可以彎曲，都歡呼了起來，我也高興得濕了眼角。 ◆罕見的特異體質 一般外科醫師多不喜歡在農曆七月裡動刀，因為常會碰見一些平時不易發 生的事，有時是挺驚心動魄的。 八月底的一個中午，我看完門診，進入手術房為一個五歲大的男孩子進行 右側陰囊水腫的手術。他是個很可愛的男孩，家裡的老么，白白淨淨地， 身體十分健康，就只有這個小毛病。麻醉醫師為了安全，幫病人上了氣管 插管全身麻醉，我在右下腹劃了個小刀口，約莫三十分鐘便迅速地完成了 手術。 就在我們完全縫合了傷口，貼上膠布的當時，負責照顧病人的麻醉護士發 現病人的點滴漏了，為了注射藥物，她開始在右手臂尋找血管。這時心跳 監視器上傳來逐漸加快的心音，那位護士也察覺到病人的手臂燙得嚇人， 在一旁的麻醉醫師司徒耀明也覺得不對勁，立刻拿來食道溫度計測量中心 體溫。 天啊！竟然高達攝氏四十二度，這時候病人的心跳也高達每分鐘兩百下。 我們迅速掀開手術被單，赫然發現眼前躺著的是一個全身燒燙發紅的小孩 。病人全身潮紅，心跳和體溫逐漸上升，全身肌肉劇烈攣縮，手腳變得十 分僵硬。在場全體人員都嚇呆了，我們只從書上知道有種「惡性高熱症」 ，但從沒有人看過，更不知如何處理，難道手術台上這個小孩就是這種病 患嗎？ 手術早已結束了，但另一波的搶救行動才剛開始。 ◆救人如同救火 惡性高熱症是一種特異體質的病人，由於受到麻醉藥物的激發，導致全身 肌肉大量攣縮、壞死，由於大量肌肉破壞，釋出高能量的熱引起全身高熱 。如搶救不及致使全身肌肉攣縮，可造成呼吸衰竭；大量肌肉壞死產生的 肌原蛋白，也會使腎小管發生阻塞而發生腎衰竭；而全身性肌肉攣縮更容 易使搶救回來的病人發生手腳攣縮的後遺症。根據統計，約十萬至二十萬 次手術中才可能發生一次，可是死亡率卻高達百分之七十！ 對於手術台上這個全身正燃燒著的小孩，真可謂救人如救火。開刀房護士 小姐們拿來大量酒精澆在他身上，藉著酒精揮發把高熱帶走；全手術房的 碎冰機都拿來堆在他身上，澆上冰水以冷卻這個高溫的軀體；我們在病人 身上插上多條靜脈注射管，用冰水全速灌注。司徒醫師最辛苦了，為了排 出肺內大量的二氧化碳，他快速地捏著氣管內管的氣球，直到手都有些發 抖了。手術房裡每一個努力著的人，都注視著監視器上的體溫，迫切地期 待它往下降。我們一面往病人身上覆上碎冰，心裡莫不為他加油：「孩子 ！你要撐下去！冷卻下來！」 努力終於有了代價，體溫漸漸地降低，四十一度、四十度、卅九度，大夥 兒仍不敢放鬆，一切的搶救仍然進行著，深怕溫度再次上升。約莫過了十 五分鐘，溫度回到三十七度，心跳也降至一百二十次，原來潮紅的皮膚也 恢復白皙，房裡的人都鬆了一口氣，有人高興得竟拍起手來。 麻醉藥已逐漸退去，小孩開始有了自己的呼吸，喉嚨裡傳來陣陣虛弱的咳 嗽和呻吟聲；可是全身肌肉仍然沒有力量，尤其是兩隻小腿，由於肌肉的 大量攣縮，竟然變得十分僵硬，腳掌往下彎曲，任你用力都無法讓它們屈 曲。 小孩終於醒了，依然十分地虛弱，為了預防再度的發生高熱，我們決定將 他移往加護病房，以便全天監視體溫和心跳血壓。往後的六小時裡，他呼 吸順暢，電解質和酸鹼平衡良好，尿液也十分正常，最擔心的呼吸和腎臟 衰竭似乎較不成問題。可是隨著小孩的清醒，漸漸地恢復了知覺，兩隻痙 攣的小腿疼得他直哭，病人的父母更是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的苦也是我的苦 下班前，我們去看小孩，只見他淚眼汪汪地直喊痛，掀開被子，兩隻僵直 著的小腿無法動彈，腓腸肌因肌肉壞死以及痙攣，變成兩個硬梆梆的小肉 球，兩個腳板也因肌肉的收縮向下彎曲，動彈不得，稍微碰一下就痛得眼 淚直流。小小的病床邊圍了十多位醫師，大家爭著看這個罕見的病例。 骨科許世祥醫師十分擔心地說，如果肌肉再繼續痙攣下去，壞死的部份產 生纖維化，將會使小腿嚴重攣縮變形，將來可能需要開刀矯正。看著可憐 的小孩，看著無助擔心的母親，我真是憂心如焚，只能用手輕揉病人的小 腿，期待他早日變軟。 那一夜，睡得真不安穩，一直想著那雙痙攣的小腿，連自己的左腿都抽筋 起來，真是痛啊！ 麻醉科黃炳華醫師連夜看書，研究對策，終於發現唯一的解藥──一種骨 格肌鬆弛劑，在急性期立刻投藥可以使得肌肉痙攣復原，從而避免呼吸衰 竭及腎衰竭，並可預防大量的肌肉壞死。 天一亮，黃醫師立刻與藥劑科謝主任聯絡，請他代為尋找台灣的代理商。 十點多，廠商找到了，可是聯絡的結果，必須每次購買卅六瓶，而每瓶的 單價高達四千元，而且由於是高價藥物緊急採購，家屬必須負擔這筆費用 。黃主任不敢作主，乃請我決定。 我看看孩子那僵直的小腿，想到原來活蹦亂跳的小孩將可能因此而變成殘 廢，不管藥價多貴，總是值得一試。立刻電請藥劑科主任連絡廠商立即空 運過來，貨一到便開始治療。我一方面跟家屬溝通，請他們安心，藥價很 貴但值得，一方面也請社會服務部同仁研究這一個案，必要時在經濟上給 予支持與協助。 救一個人，應該是不計任何代價的。 ◆他的腿可以彎了 下午五點多，第一批藥運到花蓮，藥劑科派員赴機場取藥，我們立刻開處 方領了上來。護士小姐把藥溶於蒸餾水中，以全速注射入小孩的靜脈裡。 一瓶進去了，有人發現小孩的小腿似乎軟了一些，高興的叫起來；第二瓶 、第三瓶，病床邊漸漸圍攏來許多下刀的醫師和護士。有人輕輕地為他按 摩，有人試圖把他的腳掌向上扳開，也有人輕聲的鼓勵小孩「不要怕，很 快就會好」。從大家關注的眼神中，你可以發現他們是真誠的希望小孩趕 快能站起來；多少愛心的匯集，多少親切的撫摸，莫不代表著人間至上的 溫情。 當黃色的藥水快速地滴入病人的血管中，我也不禁用手輕輕搓揉他兩隻小 腿，只希望他僵硬的肌肉早些變軟。藥水滴進了四瓶，大家見到他的腳掌 漸漸可以彎曲，都歡呼了起來，我也高興得濕了眼角。 第三天由於病情穩定，小孩移入普通病房，二五西的護士小姐也都小心地 照顧著他。復健科醫師定時來為他作冰敷及按摩，我們又給他滴了六瓶藥 ，繼續軟化他的肌肉。小孩的小腿進步得很快，肌肉壞死現象已經中止， 腎功能也趨於穩定！當天晚上他的小腿已經可以完全彎曲放直了。 第四天，我們再注射六瓶肌肉鬆弛藥，加上復健醫師的物理治療，傍晚察 房時，小孩已經可以坐在床邊擺動他的雙腿了。撫摸著他那柔軟的小腿， 真有說不出的高興；還有什麼會比治好一個困難的疾病更令醫師們高興的 呢？當醫師的費盡心血，這就是最好的報酬了。 小孩在手術後第五天開始下床學走路，由於肌肉還十分虛弱，步伐有些不 穩，可是他很高興的扶著媽媽的手，在病房裡漫步著。幼小的心靈當然不 知道媽媽為了他的病急得幾夜沒睡，流了多少眼淚；也不會知道多少醫師 努力看書找藥，為的是想救他的兩條腿；更不會知道我曾擔心得腿也抽筋 ，一同去體會他的痛楚。不過，我從他聰明的眼眸中看得出來，他知道很 多人關心他，愛過他。 小孩的腳可以彎了，可以走了，也健康地出院了。 謹以此文感謝那些曾經協助過這位小孩的同仁們。 （作者為慈院泌尿科醫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