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覺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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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戀逝水
◎林清玄
姚仁喜、任祥伉儷邀請我,到他們主持的「大元建築及設計事務所」演講
,演講前,任祥在電話中告訴我,將請她的母親顧正秋來為我做引言,我
聽了頗感到愧不敢當,因為顧正秋女士是我非常敬佩崇仰的人,在我們的
國劇界,數十年來沒有人成就超過她,毫無疑義的,她是台灣當代的國寶


我和顧正秋女士曾有一面之緣,是在數年前同時得到國家文藝獎,我得的
是「散文獎」,顧女士得的是「特別貢獻獎」,當時匆匆照面,加上頒獎
的場面嚴肅,故沒有趨前表達我的敬佩之意。

為什麼我會特別敬佩顧正秋女士呢﹖一來是她在國劇上的成就。我因幼年
居住鄉間,對於平劇幾乎是「劇盲」,但後來在報社主編藝文版,常有機
接觸國劇界的朋友,幾乎人人都誇讚她曾為台灣的國劇藝術奠立了深厚的
基礎,而有志於國劇的青年,都以她做為典範。

我覺得,一個人要做到外行人都叫好捧場是比較容易的,要做到同行的人
都豎起拇指讚譽有加,必然是有極傑出的地方,這也使得她在民國七十七
年,為中華電視台錄製電視平劇時,我曾用心的在電視上欣賞她的表演,
雖然我還是不懂國劇,可能由於用心的關係,便也頗能體會國劇那種高華
抽象之美,也看出,只要顧正秋女士一上舞台,整個舞台便為之充盈而有
了動人的因素。

二來是我曾讀過顧正秋女士的傳記,發現她實在是一個非凡的人,她十一
歲就進入上海劇校學戲,先後得到程硯秋、黃桂秋、魏蓮芳、朱琴心、陳
桐雲、張君秋、梅蘭芳的薰陶,使她成為海峽兩岸的劇界,集最多名師真
傳於一身的青衣祭酒。她二十歲時就組了自己的劇團「顧劇團」,紅遍大
江南北。

民國三十七年,顧正秋率劇團來台灣,在永樂戲院唱戲,每逢周日早場,
為勞軍義務演出,長達五年之久,並且多次到前線為軍隊演出,不僅對本
省的國劇有開荒播種之功,對於安撫人心、鼓舞士氣,也有極大的貢獻。
像這樣無私的奉獻與付出,國家頒給她最高的勳章,實不為過。

但是,我覺得顧正秋女士最高的勳章,應該頒給她扭轉一般人對於演藝人
員的固定形象,建立了一個演員的崇高形象。另一個要頒給她的勳章是,
她在演劇事業最巔峰的時候,為了愛情,急流湧退,她在民國四十年與任
顯群先生結婚,甚至到金山去經營農場,過著平凡主婦的生活。

任祥在一篇「休戀逝水」的文章裡,曾回憶童年時在金山的生活,十分感
人:「我們在金山農場的家,是沒有鄰居的,半山腰孤伶伶的四、五間磚
砌的房子屋頂蓋的是茅草,光線也不好。那時候的日子,農場還沒有電,
晚上點的是馬燈,吃用的水也都需用明礬沈澱過。颱風來的時候,母親總
和父親守在窗口,耽心屋頂被風刮下來,或田裡的作物是不是被風雨打壞
了。天氣好的時候,母親忙裡忙外,也常拉著我的手到田裡探望女工工作
,和他們聊聊天。‥‥父親有一部下雨會漏水的老吉甫車,有時黃昏後也
會載著母親和我們三個孩子到台北看看朋友,買些日常用品。山上的霧很
大,一過傍晚就一片霧茫茫,幾乎伸手不見五指。我印象最深刻的畫面是
父親開著車子,母親不停的用抹布幫著擦拭車窗的霧氣,也不時的把頭伸
出窗外看路,我們一家人就這麼一晃一晃的回到了半山腰的家。」

很難想像,曾經在戲台上擁有過無數掌聲的人,突然之間過著最平凡的生
活、無怨、無悔,這不就是一般人終生都在追求的「平常心」嗎﹖平常心
要說是很容易的,但是要身體力行,就必須要有非凡的毅力和不凡的人格
才能達致。

這樣一位令人敬佩的長者,現在竟站在講台上說是我的讀者,使我又感動
又慚愧,任祥對我說:「我媽媽讀了你的三十幾本書,對你是非常了解的
。」

演講完後,與顧正秋女士聊天,她非常自謙,說心裡十分嚮往佛道,但可
能由於慧根不夠,那些高深的佛法總是覺得無法了解。我卻覺得她對佛法
有很好的體驗,因為佛法說的無非是「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
如電,應作如是觀。」顧正秋女士演過無數的戲劇,出入於如夢如戲之中
,早以平常心看清了人生世相。佛法講的也無非是「知苦、斷集、慕滅、
修道」之理,近年遍嚐「愛別離」苦痛,對人生幻景的了解與體會定非常
人可及,如今她還充滿活力的生活著,這不就是最真實的佛法嗎﹖

佛法乃不是為逃避人生之苦的人而存在的,佛法是為那些在生命搏鬥,永
遠懷包希望的人而存在的。

和顧正秋女士的一席談話,使我們親近了不少,因此我改稱她「顧阿姨」


臨別的時候,顧阿姨送我一套印刷極精美的畫冊,回來後仔細捧讀,讀到
了幾篇她樸實的回憶文章,也讀到了幾篇極感人的,由任祥寫母親的文章
,特別感動我的是「休戀逝水」,是取自「鎖麟囊」一劇中的戲詞,這戲
詞不僅優美,也引人深思,我把它抄錄在這裡‥‥

「一霎時把七情俱已昧蓋,參透了酸辛處淚濕衣襟。我只道,富貴一生鑄
定,又誰知人生數頃刻分明,想當年,我也曾撒嬌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
信前塵,這也是老天的一番教訓,它教我收餘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
情,休戀逝水,苦海回生,早悟蘭因,可憐我平地裡遭此貧困,我兒啊─
─」

這樣的寓意使人想起「紅樓夢」的結局,休戀逝水,就是禪師所說的「看
腳下」、「活在眼前」、「活在當下」,因為生活、生命、時間、空間就
像一條大河向前流去,唯有這一刻才是真實的,「兩次伸足入水,已非前
水」,我們所站立的姿勢,這刻,最值得體驗,裡面就隱藏著生命最大的
秘密呀‥‥﹗

民國七十六年,顧正秋女士為國家劇院落成首演,並正式宣佈告別舞台,
她當時選的戲碼是生平從未演出的「新文姬歸漢」很多人問她:「為什麼
最後一次演出,選的是第一次表演的戲呢﹖」

她的回答是「簡單的說就是有結束也有開始,象徵著生生不息吧﹖我個人
的戲劇生涯結束了,但希望有更多的後輩仍在舞台為傳統國劇獻身,努力
的把國劇的香火延續下去。」

這是多麼澄明的觀點﹗每一波逝水的終點就是起點,生命是生生不息的。
在我們身邊,許多人都用他們最寶貴的生命來為我們演出佛法,從顧阿姨
的身上我看到了,一個人能堅持自己生命的風格,扮演好在生命中不同的
角色,時時心存大我之念,以平常心面對世界,那就是菩薩道的真精神呀


附記:這篇文章的標題借用任祥的「休戀逝水」標題。姚仁喜、任祥夫婦
主持的「大元建設及設計事務所」,曾為我們慈濟設計過「台中分會會館
」最近快完工了,那真是一棟莊嚴優美的建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