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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里小鎮的「老土地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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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瓊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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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土地公」名喚王成枝,委員編號五十一,今年七十八歲,
在功德會草創數年間,是為數甚少的幾位男眾委員之一。
至今仍「每天至少走上四公里路,做慈濟四界溜溜去」。
「伊,會當(可以)講是玉里的『老土地公』,在玉里鎮上,那一條路頂
(上)的那一盞燈沒光(亮),伊攏知影(知道)。」
「伊,天未光(亮)就出門,到闇時(晚上)才倒轉來(回返),逐日(
每天)就是在向人介紹慈濟、收會款,伊有幾千個會員,攏是靠按呢(這
樣)一戶一戶去走出來的。
「伊對個案的處理真頂真(認真),一定是親自訪查了後,確實有救助的
需要才報轉來(回來)本會;就算說是朋友介紹的個案,若沒有符合救濟
的程度,伊也不會為著做人情,就特別通融……」上人言。
◆堂堂正正行路
尾隨著「老土地公」,走在玉里街道的馬路正中央,心中的感覺有點刺激
,又有點異樣。
每過一段時間,前頭便有部汽車迎面駛來,我總像裝了彈簧似的,下意識
地往路旁彈跳,然而,走在前頭的「老土地公」從不閃躲,似乎有著十成
的把握──路,本來就是給人走的嘛!
身上還是那襲老式西裝,和昨天穿得一樣,是有點嫌熱,卻顯得他的慎重
。「昨兒發放,一個新個案不知來領,今仔日要甲伊(為他)送過去。」
還有沒交照片存檔的、因為馬路擴建要被迫遷居的……一些個案,今天,
都要一拼進一步處理。
走過鬧街的時候,幾乎三五步就會有人朝這邊打招呼,自然,那是衝著「
老土地公」來的;而他,每每頷首致意,那模樣,像極了電影裡面扮演日
本時代的老仕紳,就只差一頂帽子、一柄手杖──不過,若真有柄手杖到
了「老土地公」手裡,對於健朗的他來說,恐怕也是裝飾性質居多。
一而再,再而三,我狼狽地在路中與路旁之間彈來跳去,心中疑慮,卻不
敢作聲。「老土地公」仍是自信滿滿地一馬當先,還不忘把握時間,一邊
講述著即將照面的照顧戶概況,我只好硬著頭皮緊緊跟隨,但心下不免隱
隱倉惶著:會不會有哪部車硬是不讓路,迎頭撞了過來?
◆誠正信實做事
「自民國三十七年來到東部,除了賊仔沒做過,我什麼生意做透透啦!」
一開始,他是這麼自我介紹的。
「咱做委員,要去收錢也是要有因緣,若是生意人就要講生意話,做穡人
(種田人)講做穡話,遇到做官的,就要會曉講做官話。」早年,「老土
地公」似乎時運不濟,做一行虧一行,於是手邊的生意也就一樁換過一樁
,反正,山不轉,路轉;路不轉,人轉嘛!萬般嘗試過後,「老土地公」
最後靠著一邊賣布,一邊收鴨毛,總算是安定了下來,此後前債漸漸還清
。
在「老土地公」年輕的那個時代,做生意可不比現在,完完全全就是把扁
擔往肩上一挑,兩條腿扎扎實實地一莊走過一莊,「透早就出門,轉來(
回來)已經是暗瞑」,那時候,「老土地公」夫妻倆,天天為一家子的生
計奔忙。
「咱人雖然是沒錢,不過,沒錢的風度要好;人,不驚窮,只驚沒信用!
」「人只要心正,靈機就來!」雖說事業多不順遂,但「老土地公」卻也
因而看盡了人間百態,交遊廣闊,這恐怕也是可遇不可求的資歷。他很有
把握,自己之所以能夠苦盡甘來,完全是因為做任何事,成功也好,失敗
也好,都不改誠正信實的態度。
不過,「老土地婆」另有看法。
「伊哦,攏昧曉招呼人客,一到位,擔仔擺好勢,就去邊仔坐,最多唸一
半句『要買布嗎?』,若沒人來買,伊也昧曉鼓舞人來!攏嘛是我,款款
甲人客講,我講:『頭家娘,沒買,沒要緊!看一下花色也好嘛!看一下
又免錢!』人家看到我這麼好禮,嘛歹勢連看都沒看就走過去,加減攏會
拿一兩匹起來比看看;若是看較久,人家自己也會感覺沒買歹勢,生意就
是這樣做出來的啊!」
◆二十二載一心一志
「老土地公」隨身帶著一小冊早期委員通訊錄,已經翻得稀稀落落了,在
訪視中途停下歇腳的時候,他從衣袋取出小冊來,一頁一頁地翻閱著。每
一頁簡單地登載著一個人的資料,每翻一頁,就等於訴說著,在慈濟的過
往,曾經有這些人的足跡。
「咱人,做代誌(事情)不看人情,不能被人利用,但是看準了後,要扶
就要扶到底。」
他原是台中清水人,與上人的生父、養父屬同一輩,於幼時曾有交遊,遷
居花蓮多年後,亦曾耳聞上人在花蓮修行之事,然而並未刻意攀緣。
把孩子們撫養成人,各自成家立業之後,再不需要為生計奔忙,他開始在
道場走動,為道場做醮。
民國六十一年間,觀音壇做醮餘款兩萬多元,他希望能把這筆錢用在有用
的地方,於是透過曹太太(玉里陳靜枝委員)的引介,他來到了靜思精舍
。經由事前的探聽,他心下瞭然上人即是幼時同伴的女兒,然而,他不動
聲色,要親自試探一下,到底功德會是否真的在做救濟工作?
「我甲師父講:師父啊!咱這個道場怎會這麼小間?咱來籌錢起較大間的
,好嗎?」而當時,上人表示,精舍的空間已然足夠,不需擴建,希望能
夠把金錢用來救助貧困。
「聽到這些話,我心內真正是感動著。我道場走了走,每一個道場攏要錢
,慈濟也要錢,但是,慈濟要錢是為著救人!」就在那一天,他毫不遲疑
地成為委員,此後,再沒有心思、餘暇去跑別的道場。
「咱人,不管是人力、心力、財力,攏只能專心做一項代誌,正經要做,
有一位(一處)就沒兩位(其他地方)。」將近二十二個年頭,他的一心
一志放在慈濟。
◆當慈濟委員的「天分」
對於擔任慈濟委員一事,「老土地公」並不拿它當個身分,也不認為因而
便該享有某些權利,說得貼近些,當委員與為人,其實是分不開的,真要
到了登峰造極之處,也就儼然是種藝術。
「大家看我年歲也有了,攏會問說怎不牽一個徒弟?若講起做委員這件代
誌,講深也深,講淺也淺;正經講到深的所在,那是教不會的,天分啦!
」
「我雖然是沒牽徒弟來講,不過,我有足多(很多)『秘書』,像鎮公所
啦、兵役課啦、警察啦、里幹事啦,那些人攏嘛便便,有代誌挺好找他們
!」
「我也時常對我的會員講,我講:你們既然來參加功德會,就是有這分愛
心,不能只交錢,你們要去發掘個案,去了解,確實有影需要幫忙的,才
報過來。功德會的錢攏是你們捐的,是不是亂使用也要看你們哦!」
「老土地公」認為,做委員是全精神全時間的事,在大多數人都還有家庭
事業牽絆的情況下,很難要求人家傾力投注,不過,倒是可以讓會員們在
自己能力範圍內,分攤部分職事,如此既能讓會員對會務保持關心,又不
至於強人所難。
「咱人的能力有限,家庭要先顧好勢。」「若是為著收錢,使對方翁某(
夫妻)冤家,這款錢我不收。」這是他的原則。
「人家只要有一分心,咱就要去收。」「有一次,有一個查某人講想要加
入會員,不過,這個人較刁,不願做一次拿出手,我就將這件代誌當作是
一個考驗,為著十塊銀,攏總跑十一趟才收到。」這是他的堅持,「講正
經的,咱不是真正欠那十塊銀,實在是,越濟(多)人參加,就越濟(多
)人知影慈濟。」也是他的遠見與苦心。
在慈濟救濟方面,他也有他的拿捏。
「咱做慈濟,不是要花真濟(很多)錢,是要花得水氣(漂亮)!」
「若是遇到急難、病痛,要爭取時間;若是生活方面的補助,不免太急,
可以慢慢調查。」「生活補助是關係著吃好、吃壞而已,對性命並無影響
。」
「有時陣,咱調查出某一戶另外有財源,甲伊停濟,表面上看來是沒救伊
,但是,咱主要的用意不是加害,是要伊覺悟,不可貪心。」
面對貧戶個案,「咱該軟心的時陣要軟心,該堅硬的時陣要堅硬。」
◆好名聲,蔭子孫
除了「天分」以及早年做生意積下的「人脈」、「經驗」,難道,「老土
地公」天生就是做委員的料,沒經過一番調適嗎?
「我自頭就甲伊講:汝現在底走功德會,若是擱食酒,人家會講不知汝是
不是將功德金拿去亂使用嗎?」對於「老土地公」戒酒這檔子事,「老土
地婆」自覺居功厥偉,「人家攏甲我講,講阮頭仔(我先生)去走功德會
,是賺著一個好名聲,致蔭著這些子孫仔!」
「老土地公」目前還是玉里鎮所的社服顧問,每年審核新個案,照例他都
要列席的;民國七十三年,省政府社會處曾經派專人來訪問他,探究社服
的盲點為何;也由於他長期性在地方上對慈濟照顧戶做地毯式的訪查基礎
,又能與地方政府社服單位做有效聯繫,於是,慈濟的資源在玉里小鎮上
,得到了妥貼的運用。
「咱慈濟的成敗,皆在委員啦!」「老土地公」語重心長地說。
◆歷史足跡,處處艱辛
慈濟四大志業,如今說來琅琅上口,實際上,從一項過度到另一項的進程
,處處是艱辛。
「當初師父想要起病院,足濟(很多)人不贊成,攏想說沒錢起不成,但
是我了解師父的心意,我贊成起病院!」
「古早,也有人拿錢來慈濟,講一半要濟貧,一半要放生,那時陣,我甲
師父講,放生要無形中做,才不會被人圖利;與其放生,不如救人生!」
「咱有一些貧戶破病,若是以咱的立場,當然既然是會當(能夠)醫就一
定要醫到好,但是……唉!」
「我攏甲人家講,就是沒錢來起病院才有厲害,錢曝(曬)乾乾在那兒等
人來用,那有什麼意思?」
等到醫院真的蓋好了,大家熱熱鬧鬧地準備慶祝落成啟用,他心裡面卻也
明白:「病院落成真歡喜,不過,最重要的管理問題,不是一件簡單的代
誌!」
每個月,他都親自回本會交本子;而醫院,上上下下,這邊走走那邊看看
,「我專門在注意咱病院的情形,比那些來來去去的志工較了解!」
「當初招人來捐錢起病院時,我就甲會員講,咱出錢就是要幫助真正需要
的人,不是想要將來有什麼好處;若有想要回收的想法,不如不要做!」
自兩年前,慈濟總動員做大陸賑災以來,地方上各種反對的聲浪就不曾斷
過,「不是師父硬要做,若是攏沒人贊助,師父敢做得成?咱地方上儘量
平安是上好的啦,並不是說被人幫助真好耶,咱要做幫助人的人!」他這
麼對鄉親說。
◆踏在鎮上密密實實的步伐
這些年來,慈濟的腳步跨得飛快,涉及的觸角包羅萬象,互不相通,人人
都只能熟知自己所在的那個範圍,再不能像從前一般執一角而窺全局了;
「老土地公」因為不識字,他手上的月刊、道侶都是給會員看的;他往往
一大早出門,日暮才回返,廣播也是不曾聽的,但是,「我只要出去踅一
圈,應該知的我攏知影啦!」還是那麼樣的自信滿滿。也難怪他,那雙藏
在金絲框眼鏡後的眸子炯炯神射,彷彿,天底下真的沒什麼事兒能夠矇騙
得過去。
時代真的在變——瞧,玉里街上自動車來來去去的,還真有點礙事,若是
從前,人只要是清清白白、正正當當的,誰規定不能走馬路中央的?只是
,當時代的腳步靠近了玉里鎮這個天高皇帝遠的地方,步子是得緩一緩的
——世間偏偏就是還有那麼些孤老無依殘疾傷病無人聞問者,光是這些事
兒,還真夠「老土地公」忙的呢!
※※※
漸漸的,我從「老土地公」的身後走到了他的身旁,之後,一直維持著等
速的步伐。一路上,我很少說話,全聽他一人的,似乎他也很滿意這樣的
狀態。
有一、兩個剎那的時間,我稍稍分了神,兀自想像著「老土地公」獨自一
人走入深山,為了探訪一個重病的老人;下山後,恍然發現自己那雙新買
的運動鞋「開口笑」的樣子——我回過神來,偷偷瞄瞄「老土地公」,還
是那麼頂真(認真)的解說著,不禁為自己稍稍的「背叛」感到心虛,趕
忙重新豎起耳朵,張大了眼睛,再度進入狀況。
其實,「老土地公」不是不想牽個徒弟,好把畢生琢磨出的精華悉數灌注
,只是,他想要找個合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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