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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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的心靠岸
——尋覓二十五載的歸家路
◎陳祈全
二十多年來,只因為一個錯誤的心念,讓我一直陷在怨恨的深淵裡,
怨恨上蒼待我太不公平,奪走我生命中兩個摯愛;
怨恨母親的改嫁,讓我失去家的溫暖;
怨恨一位堂堂國立大學畢業生,竟然淪落到開計程車;怨恨……
然而所有的的恨,就在我接觸慈濟後,慢慢化解了……




我是新竹竹北人。

五歲以前我也是個無憂無慮的快樂孩童,有著幸福安定的家庭。父親是鐵
路局竹北站的站長,那年西部幹線發生嚴重的交通事故,父親在忙著調度
南下北上列車之際,不幸被列車撞傷而往生。那年冬天,我突然覺得我的
世界似乎開始下雪,冷得讓我無法承受……。


對家的怨恨


父親往生後,全家只能依賴鐵路局補發的安慰金過活,這麼一份微薄的津
貼,根本無法支撐家計。八歲那年,母親終於改嫁,我稚幼心靈根本無法
接受另外一個男人成為我的父親,在我心裡只有一個父親——那個每天早
上會用腳踏車載我去鐵路局玩,下班後會載我去買玩具、零食的好父親;
沒有任何人可以替代父親在我心中的地位。只恨我當時年紀小,不知能用
何種方法來表達我的不滿及對母親的不諒解。

小學畢業前兩星期的傍晚,母親因為孩子們的問題而與「繼父」發生爭吵
。當時我很氣憤地問母親:「我們為什麼要在這裡委曲求全?」母親竟言
:「小孩子不懂事,你不要管,有什麼事大人承擔。」我突然想到我可以
用什麼方式來反抗了。

此後我經常逃家、逃學,藉此表達我對這個家的不滿與厭惡。每當母親告
誡我:「現在小孩子都在學抽菸、吸食強力膠,你可不要學人家。」我便
會在口袋、書包裡裝滿了香菸,並故意在母親面前吸食強力膠說:「我在
學校就是這樣!」只要母親告訴我什麼事不能做,我一定想盡辦法去做,
而且做得非常徹底。我就是故意要傷透母親的心。

媽媽終究是媽媽,看到我這些行為,只能暗自傷心、啜泣;愈是看到媽媽
傷心,我愈覺得高興。我天真的以為如此母親便會知道我滿腹的不滿與怨
氣。


叛逆少年時


國中時,打架滋事成了家常便飯,我因此成了學校的「風雲人物」——學
校裡上至校長。下至工友,沒有一個老師不認識我。因為幾乎每一節下課
訓導處便會廣播:X年X班,XXX到訓導處來。每次不等訓導處廣播完
畢,我便自動到訓導處報到。

國二升國三那年暑假,班上調來一位我的剋星——喜歡管我、罵我的科任
老師。他剛來的第三天,開班會時,老師把我叫到講台上,當眾宣佈要我
當風紀股長。我很不客氣地對他說:「你是不是有問題?要我當風紀股長
,我可是會帶隊去打群架。」「無所謂!」「我會罵老師、欺負同學,還
會逃學。」「我都知道!」我心想:這個老師腦袋一定有問題。

一星期後,老師告訴我:「你一、二年級的週記,我花了一星期的時間看
完了。」我很驚訝他不是我的導師,為何願意花時間來看我的週記?因為
我的週記和別人的不一樣,從不抄寫國內外大事,每次只要一打開本子,
我便開始寫到對家庭、對母親、對繼父、對學校教育……種種不滿,以前
的老師給我的評語都是:「不知所云」。

老師告訴我:「你既然不喜歡住在家裡,那麼就住到老師家吧!」

當時我只有一個念頭:只要能離開家,住那兒都一樣,如今好不容易有人
願意收容我,正是我脫離家庭的大好機會,於是我毫不猶豫地說:「我馬
上回去收拾東西。」


迷失金錢中


當我住到老師家後,才發覺自己「上當」了——每天早上六點一定固定被
叫醒,先溫習半小時昨天教過的課業,然後到公園運動,七點送我到學校
上課;放學後,老師一定準時到教室接我回家。完全不讓我有任何做壞事
的機會。

住在老師家的這一年當中,他沒有對我說過一句重話,也不告訴我長篇大
論做人處事的道理,他以一種無聲說法的心境來帶領我,讓我放肆的心逐
漸安定下來,心無旁騖的準備功課。

高中聯招時,我以六百二十分的成績進入理想學校,也因此搬離老師的家
,住進學生宿舍。

我如脫韁的野馬,又回到外面的世界。可是我突然感覺到我還是以前的我
,仍是一無所有,凡事只能靠自己。每當星期假日,看到同學高興的整理
行囊準備回家時,心裡總是很不平衡:為什麼大家那麼幸福,都有溫暖的
家可回,而我呢?我的家在那裡?我又該回到何處?

在思考問題的過程中,我開始墮落。反正沒有人會管我,沒有人認識我,
我高興怎麼做,就怎麼做。高一上學期結束前,我開始打工兼差,下課後
到PUB當小弟;此後更變本加厲把學校功課當作是副業,拼命賺錢反倒
成了正業。我有一個想法:我要賺很多錢,然後把媽媽、弟妹帶出來,我
不要讓他們待在那個家受氣。

高二上學期,訓導處貼出公告,上面寫著:X年X班,XXX同學在校外
生活不檢點,記二大過三小過,留校察看。對我來說,這張公告並沒有任
何影響,因為我本來就不想再唸書了,反正只要能賺錢就好。當時(民國
六十一、二年)我在外面打工的錢每個月加起來有二、三萬元,比一般上
班族還多。所以我根本沒將此事放在心上。


懷念恩師


有一天,我國中那位老師的女兒突然到宿舍來找我,告訴我老師要見我。
自從搬離老師家後,已經有二年的時間未曾看到他了,我隨著他女兒去看
他。世事變化難料。我萬萬沒想到再見面時,竟然會是在榮總的加護病房
——老師罹患了鼻腔癌。

睜開微弱的眼睛,一抹失望的眼神閃過,老師氣若游絲地說:「你高中老
師常打電話給我,因此你的情況我全知道,我不會告訴你應該怎麼做,我
只想告訴你一件事。」老師說:「你國三那年,在一次校務會議上,全校
老師一致無異議通過要將你的個案提報到教育部,專案開除你,因為他們
認為你已經不適合當學生了。當時只有我拍著胸脯向校長保證,一年內我
絕對可以帶領你走向你該走的人生路。但是,以現在的情況看來,我似乎
失敗了……。」

聽了老師的話,我覺得很難過,當初我的一切作為,並沒有想到要傷害誰
,我只求自己能生存;可是如今被我傷害最深的,竟是陪我度過黑暗期的
老師。我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了。

當天下午,我辭掉所有工作,專心去找了一家補習班,我必須將以前失落
的課業全部補回來。這一年我將自己與外界隔離,過著苦行僧般的生活,
專心準備大學聯考。

上考場的那天,我那生病的老師坐著輪椅,由女兒推著來陪我考試。


沒有明天的日子


上蒼似乎特別喜歡和我開玩笑,在聯考放榜的前幾天,老師竟然悄悄地走
了。我一直覺得很遺憾與懺悔,這麼一位好老師為什麼沒辦法和我分享成
功的喜悅?在我還來不及向他懺悔時就走了。

所以,當我接到成績單與入學通知單時,我並沒有像其他同學那般喜悅,
有的只是後悔與悲傷。拿著成績單到老師靈前,我激動地說:「老師,您
做到了!在另一個國度裡,您可以抬頭挺胸了,您的學生並沒有讓您抬不
起頭來!」

來到台南成大唸書後,我又陷入以前的情境裡,我思惟著:讀書所為何來
?這世上疼愛我的人都不在了——那麼疼愛我的父親,只陪我度過五年時
光;而我最敬重的老師,也只不過是陪我二、三年時間。此後我的喜怒哀
樂,有誰能和我分享?

渾渾噩噩任大學四年時光流逝,我一無所得,得到的僅是一張文憑。

離開學校、部隊後,回到社會工作,我一直抱著一副驕傲的態度——一般
自卑感較重的人,通常表現在外的,都是一副凡事比人強的模樣,藉此來
掩飾自己的自卑,很不幸的,我就是屬於這類型的人。


學士計程車司機


我曾經在一家有名的家電公司上班,第一年便創造銷售佳績,老闆很賞識
我,決定將我送到日本、東南亞受訓,欲將我栽培成業務高手。

一年受訓結束回到台北公司,只因為老闆對我說一句:「你辦公桌可不可
以往右挪一點,否則會妨礙其他同事走路。」就為了這句話,我向老闆說
再見。

幾年的工作生涯中,都是我在「開除」這些老闆。太太每天在家裡提心吊
膽,擔心哪天先生又回來告訴她:「我把老闆開除了!」所以即使有人介
紹我去貿易公司上班時,她也不歡喜,只是暗暗盤算著:這次又會待多久


有一天,一位學長到家裡聊天泡茶,說:「你既然什麼工作都做過了,卻
沒有一份安定的工作,那你乾脆去開計程車算了!」其實他是有點賭氣地
對我說;我也不服輸地說:「好啊!開計程車有什麼不好?你以為我做不
到嗎?」

但是,當我坐上駕駛座的那一秒鐘,我真的希望世界趕快毀滅——再怎麼
樣我也是堂堂正正戴著方帽子離開學校的大學畢業生,今天竟然淪落到要
開計程車。

因此,我將所有的怨氣全發洩在乘客身上。曾經有一次颱風過境的晚上,
一位少女被我在高速公路上放鴿子,只因為她告訴我:「你的窗戶沒關好
,會漏雨。」我便請她下車,而此地距離最近的交流道有十四公里之遠。
至今我仍在想,那天不知她是怎麼回家的。那段時日,我過的是沒有明天
的日子。


「你懂得多,做得少」


七十八年十月左右,我在台北世貿中心附近搭載四位乘客到新竹工業園區
。沿途,她們沒有抱怨為什麼會塞車,也沒有指揮我應該走那一條路,她
們只是和我談人生、哲學,談經濟,文化。直到下車前三分鐘,才對我說
:「我看你懂得很多,可是卻做得非常少;假如你願意的話,明天你再到
上車之處,送我們去花蓮。」

懷著好奇之心,我依約送他們去花蓮。那天正好是本會發放日,看著許多
老老少少忙裡忙外的,我仍是一副很傲慢的態度站在一旁看。後來有一位
出家師父走到我面前,盯著我足足看了半分鐘之久,被他看得很不好意思
,我低下頭來。他轉過身對這些正忙著打包發放品的人說:「不要忘了也
把自己的心裝進去,要用感恩之心來做事。」我一直在思考此問題:為什
麼幫助別人,還要感恩對方呢?

回程時,師姊看我一語不發,瞭解我的疑惑後便拿了幾卷錄音帶,要我回
去用心聽。

數個月後,有一次我又在基隆遇見他們,那時我才知道原來他們都是慈濟
的資深委員,他們為了帶領我進入慈濟,不惜花車資叫車至花蓮,這種奉
獻付出的精神,非言語所能表達。


我一定會再回來


在慢慢領悟後,我特地抽空帶太太回花蓮,我有滿腹疑惑想請示上人,諸
如:人生的快樂為何?為什麼當我們還來不及選擇父母時就出世了……。
連夜開車返回精舍,赫然發現在台上開示的上人,竟是那天盯著我看,看
得我不好意思的出家師父。

聽著,聽著,我忍不住落淚。花蓮師姊好心帶我們到醫院、護專參觀。在
離開慈院時,我很肯定地說:「我一定會再回來!」太太很驚訝說:「這
裡是醫院啊!」我說:「我知道,我是回來當志工。」

回來後,我以當初準備參加大專聯考的心境,每天寫一句話警惕自己。乘
客上車後,我不再對他們兇,反而是很客氣地說:「謝謝!請問您去那兒
?」有些乘客很驚訝說:「我坐車坐這麼久,第一次碰到司機向我說謝謝
!」我想那天他上班的心情一定非常好。沒想到一句話竟可以予人如此大
的快樂,原來口吐蓮花是很不錯的。

有一次上人問我:「你有沒有『做』慈濟?」我說:「我有『參加』慈濟
。」因為當時我不知那裡可以找到委員,所以每次都是以劃撥方式捐錢。
「是『做』,不是『參加』。」上人這句話,又足足讓我想了五天之久,
為什麼是「做」,不是「參加」?後來我才慢慢徹悟:原來「參加」只是
每個月例行劃撥,對我並無任何影響;可是當我真正投入去做時,才深深
體受付出後的快樂。


來不及長大的孩子


今年四月中旬,有一天晚上我從林口準備返家時,半路上看到一件車禍,
那是一部載滿硫酸的油灌車與小轎車相撞,小轎車被壓在車下早已變形,
液體硫酸順著破碎的玻璃流入車內。我走近一看,一對小孩正掙扎吶喊著
要人去救;現場有醫護人員,我想醫師的天職不就是要救人嗎?然而,醫
師表示那是硫酸,不能靠近。

我試著拉開車門,想辦法將小孩拉出,可是當我將玻璃打碎時,卻看到一
幕人間慘狀——兩位小朋友從腰部以下全泡在硫酸裡,他們仍拼命的喊救
命,那種淒厲的聲音在深夜裡聽起來更覺痛澈心扉;我真的很不忍心看到
他們那麼痛苦的表情!然而卻束手無策。

小女生正作垂死前的掙扎,伸著手想要拉住些什麼,猶如溺水的人想抓住
依靠,即使只是一根稻草般;我伸出手讓她拉住,即使是能減輕她一秒鐘
的痛苦,我也願意。當她抓住我的剎那,正腐蝕著她的手的硫酸,也隨之
傳遞到我的手上,我感到的痛並非只是被她緊緊抓住的疼痛,而是那種發
自神經細胞深處的疼痛,可以想見他們泡在硫酸裡的痛楚了。

我跪著求醫師,卻沒有人願意救他們;二十分鐘後,小女孩的手慢慢鬆開
了,我竟然眼睜睜看著兩位來不及長大的生命流逝……。我終於理解上人
創辦醫學院的本懷,真的是「名醫易得、良醫難求」。

有許多從事美容業的師兄姊看到我手上的疤痕,好心要幫我美容,我婉謝
道:「看到疤痕,會時時警惕自己,該如何尊重生命,保護自己。」


流浪的心靠岸


有一天那位慫恿我開計程車的學長又來我家,告訴我:「看你這幾年改變
非常大,我才敢告訴你:你母親非常想念你,這幾年你的情況,我都告訴
了她,她也知道你住在那裡,有好幾次她都特地搭計程車老遠想來看你,
可是又不敢進來,因為她深怕你一氣之下又會搬家,屆時她又會失去你的
訊息了。」

將近廿五年的時間,我未曾見過母親,沒有想到一個錯誤的心念,竟折磨
自己的母親二、三十年,想起上人的話:父母是堂上的活佛,不禮敬活佛
,學佛又有何意義?我一語不發,獨自鎖在房裡思索良久。當晚我打電話
回家,接電話的是母親的鄰居,他說:「我常聽你母親提起你,可是你為
什麼現在才打電話回來?太晚了,你母親現在正在台大急診室急救。」我
聽了嚇一跳,掛上電話,急忙趕往醫院,希望不會太遲,希望我還來得及
向母親懺悔我的過錯,不要讓我終身遺憾。此刻我竟覺得這條通往醫院的
路竟是如此漫長、遙遠。

在台大急診室長廊見到躺在病床上的母親時,我幾乎認不出她就是我母親
。記憶中,母親是白白胖胖的,可是眼前所見竟是個骨瘦如柴的歐巴桑。
母親睜開無力的雙眼,牽著我的手說:「過去都是媽媽不對,沒有考慮到
你的想法、心態,讓你在外流浪、怨恨了廿多年,希望我走後能帶走你所
有的怨恨與痛苦,留下的是你的快樂!」

我跪著向母親懺悔:「是我的錯!我沒有體諒您的情況,更不能分擔您的
責任,一切都是我的錯。」我轉頭對繼父說:「從現在開始,我承認您是
我的父親,過去我不在的廿多年,感謝您照顧我母親,此刻,我很慎重地
再將母親託付予你。」


遊子歸鄉


在台大醫院的一星期中,我片刻不離守在母親身邊,深怕一離開就永遠也
見不到她了。

經過一星期的調養,母親很有福報的痊癒了,讓我有機會每天早上可以打
電話向母親噓寒問暖,常去探望她。

細細思量,其實我也和別人一樣,有個家,受了委屈可以向母親傾訴撒嬌
,過去只是我自己不要,不是沒有呀!

我暗自發願:只要慈濟需要我,我一定會努力去做。因為是慈濟改變了我


假如還有人問我:一個國立大學畢業生竟在開計程車,難道不覺得後悔委
屈嗎?我會肯定回答:不會,因為開計程車,讓我有因緣可以進入慈濟,
改變我的人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