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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兒女異域之歌
泰北難民村八日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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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釋德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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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年約六、七歲的小女孩,步履踉蹌、匆忙地走在碎石路上,
她背後扛著一綑剛從山上砍上的樹枝,腰上掛著一支長及地的鐮刀,
彎形的鐮刀因為拖拉在地面,與石頭撞擊,不時發出鏗鏘的金屬聲,
聲音由近而遠,小女孩的腳步也在天色漸暗中,變得急促而零碎,
小小的身影漸行漸遠,終於消失在餘暉的末端……
泰北──傳說中,一個籠罩在神祕紗罩下的詭譎異域。想像中,那彷彿是
個叢林綿延、虎蟒出沒、瘴氣怪癘充斥,占卜異術流行的地域……它,對
中國人來說,是個似陌生又似熟悉的地理名詞。聽過它、知道它的中國人
,難免有一種莫名的情愫,牽動內心深處。
四月十八日,我們一行六個人,恭謹地記取上人的殷切叮嚀,搭機前往泰
北,以了解當地難民村的民生概況。同行者,還有行政院僑務委員會指派
為慈濟居中引介的兩位代表──教育科梁崇禮科長、社會科郭殿臣科長。
當我們抵達曼谷時,僑委會駐泰代表李時昌專員前來接機。曼谷已是個頗
具雛型的國際大都會,它,像個意氣風發的青年,尾隨在亞洲四小龍之後
,正快速地建設發展。
◆崇山峻嶺中的難民村
由清邁市分乘四部吉車啟程向北,進入泰北山區的難民村。前後不過兩個
鐘頭的時間,但旋踵之間,就給人一種恍如隔世的愴然感。因為,前者是
泰國的第二大都市,早已開發為外國觀光客旅遊渡假的避暑勝地,高級飯
店裡,富商顯貴、紳士名媛,正享受一切現代化的奢華。後者是原始蠻荒
地,人煙渺至、物質匱乏,連起碼三餐也難以溫飽。人們衣著破舊襤褸,
整日辛勤勞動的結果,換得泰幣四十銖,連孩子學費也繳不起;而住在這
裡的居民,更因自由權被劃地為限,只能困守在泰北的崇山峻嶺中。
慈濟泰北訪問團在這次為時八天的訪視行程,共走過包括清萊、清邁二省
的二十八個難民村,針對難民村的民生經濟、農業交通,作實地調查瞭解
。
十九日清晨七時,團員一行九人一起向新寨出發。大清早,泰國過度熱情
的陽光,早已曬得人暈頭轉向,加上路況惡劣,顛簸得連腸胃也跟著翻滾
起來。然而,慈濟人抱持著聞聲救苦、擁抱蒼生的襟懷,不管山高水深、
路遙村遠,定要親訪探視。
新寨是屬於較貧窮的村落,由於泰國政府限制耕作面積,僅能在村外方圓
三公里以內種作,三公里以外土地不得砍伐墾植。一般居民因耕地不夠,
不足糊口,而需外出打零工,一天零工收入約四十至五十銖(約台幣四十
五元至五十五元)。一位雲南籍青年跟我們說:「長到二十七歲年齡,只
『出去』過兩次,兩次都被人抓到,一次由曼谷送回來,身上所賺的錢被
警察沒收,以後就學乖了,不再偷偷下山。」
◆放下槍桿,拿起鋤頭
離開新寨,來到唐窩,此地是當年孤軍第三軍的武裝部隊紮營所在地,鼎
盛時,將士曾多達萬人。
不遠的凸出高地,有一間由土牆、鐵皮頂所搭蓋的忠烈祠,兩旁門側寫著
:「浩浩海天揚正氣,巍巍泰嶽祀忠魂」,以緬懷當年濺血捐軀的一千六
百位英靈。忠烈祠由於搭建時因陋就簡,禁不起時光摧磨,一邊的土牆早
已傾斜危立,勉強用樹幹撐起來,更增加屋頹欲墜的感覺。臨行前,回首
遙望「危」然矗立在蒼茫中的它,內心不禁泛起一陣酸楚。
逝者已矣,但倖免於戰役存活下來的人,又如何呢?熱水塘的「泰北官兵
傷殘收容中心」是收容孤老無依、腳跛腿斷、眼瞎手斷的殘疾軍人,想當
年,他們曾是首當其衝、浴血聘戰的健兒,而今歲月荏苒,昨日的滿腔熱
血,只化作今日的孑然一身和孤寂落寞。一位年約七十的老官兵,見我們
來,眼眶泛著淚水,以濃重的鄉音向我們立正報告當年戰役的風光和今日
的空寂,「報告完畢!」他習慣性地雙腳立正,舉手敬禮後,黯然離去。
收容所的設備簡陋,為了節省經費,所裡的一百多位殘疾官兵,僅日食二
餐。然而,隨著今年年底救總即將結束在泰北的支援計畫,百餘位老人亦
將面臨斷炊之虞,也難怪他們的眼神流露著期盼與無奈。
劃地為牢,借土養命的泰北難民,丟下槍桿,撿起鋤頭之後,在深山中過
著看天吃飯、以農維生的生活;然而崇山峻嶺,水利不佳,土壤貧瘠的山
坡地,農作收成沒有高經濟價值。民國七十六年救總開始在泰北推動農業
、畜牧改良,教以農改技術、灌溉接枝,幾年下來,成果頗具。
馬康山農場就是第一家輔導、改良成功的農場,也是唯一有生產利潤的農
場。拜訪農場主人王志明會長,親切敦厚的老人就像鄰家的伯伯,他說:
「以前,我們生活非常苦連吃都吃不飽,有茅草屋住就不錯了,現在,農
業改良,也改善經濟,日子比較好過了。」據農改林的研發專家說,馬康
山一次果園的收成,必須僱用百餘位工人,無形中也造就當地不少工作機
會。
隨著車子的飛速奔馳,輾過的土路上,立刻揚起滾滾的黃沙煙塵,模糊了
整個車窗視線,這是泰北特有的「揚灰水泥路」,太陽大時,車起塵揚,
令人呼吸都困難;天雨時,路面泥濘膠稠,常令車輪深陷泥坑,原地打轉
而動彈不得,甚至山路也滑得爬不上去。
二十日清早,車行一段「揚灰路」,一行人風塵僕僕來到昌龍。昌龍村是
較晚開發的村子,由於耕地面積小,一般居民生活格外困難,多戶男人丟
下家中妻小,出遠門當長工。或者,上山偷伐木材,燒成木炭賣錢維生。
有位婦人說,丈夫已外出謀生三年,這期間都沒回來過,由她獨力扶育三
子。走進廚房看她的孩子,是一位四歲的小男孩,正在吃白飯,口渴了,
瓢起米糠水當頭就喝,見之,令人鼻酸。
◆「中國人,不能不會中文」
隨後,在楊村長的引導下,我們參觀昌龍村唯一的學校──一間茅草教室
「華生小學」。
學童們唱校歌來歡迎我們:「我們生活在華生學校裡,我們愛聽上課的鐘
聲,努力向上的道路是我們學習的課程,吸收中華文化,發揚無礙精神,
勇敢向前,一切障礙都不能阻擋我們立志做個好公民……」琅琅的歌聲,
稚嫩的童音,唱出生存在異域他鄉,圖謀自強的泰北難民對於他們孩子的
期許,以及孩子們自小被涵育信念。
村長楊春成先生堅定的說:「雖然我們很窮,但蓋房與建校兩者,我認為
建校比較重要,身為中國人,不會中文,豈不成為泰國人!」對中華文化
充滿傳承感的楊村長表示,他個人再辛苦打工幹活,也要讓孩子讀華文,
將來到台灣讀書,「到台灣才有希望呀!」他肯定地說。
泰國政府對中文教育採取壓制策略,難民村的中文學校蓋得太好,政府會
沒收為泰文學校;對小學六年級的學生,限制僅能讀到四年級的中文程度
。基於經費不足,許多學校只有一間教室,一班教室裡有十幾歲大的孩子
,也有五、六歲學童,上課則採用所謂「混和教室、集中上課」的方式,
即讓全校學生共同一間教室,當四年級同學上課時,一、二、三年級同學
就埋首自修;同理,一年級孩子上課時,二、三、四年級同學就各讀自己
的書。這種克難的景況,在上課時形成特殊畫面。
而師資與教科書的缺乏,在偏僻鄉下更顯嚴重,甚至出現只有小學四年級
中文程度的大哥哥就身任教職的情況,老師自己的華語都說不清了,更別
提學生的程度。部分學校的學生,一學期的課本讀完,還要還給學校,留
給下學期的同學繼續使用。在萊掌的光華小學,我們目睹台灣國立編譯館
於民國四十二年印行的教科書,到現在還貼貼補補,很珍貴地輾轉傳閱在
泰北學童手裡。
反觀台灣,小學生的教室就裝有冷氣,其他各類補習班,課外讀物,就像
汗牛充棟充斥市場,令人眼花撩亂。誠然,同樣是學齡孩子,同是中國人
,但因命運因緣不同,待遇竟有如此大的差異。
◆深山僻壤,醫療闕如
「到最需要幫助的地方去」這是慈濟國際救濟的「重點」原則。在本團的
要求下,二十二日一早,團員整裝到萊掌。萊掌位於窮鄉惡水的深山內,
「地無三里平,人無三兩銀」亦可用以形容這地區的地理人文寫照。零星
的茅草屋或錯落在陡斜的山坡上、或聚居在山窪處,漢人與少數民族擺夷
、蔾索、阿卡族人混合雜居;蔾索姑娘身上穿的彩飾衣裳,恰似刻意點綴
這深山裡的寂寞。
由於地處僻遠,這裡的生活更加艱苦。一位臥病在床的中年男人,神色憔
悴,黧黑的面色泛著慘綠,問他是否生病了?他客氣又歉然地回答「沒關
係,只是咳嗽而已,咳幾天就好了!」環顧其家,除了兩位因我們突然造
訪而驚嚇得一臉愕然的孩子外,家中擺設甚為簡單。才走出屋外,村長嘆
道:「他得的是肺疾,已多年了,沒錢看病,病就這麼拖著,孩子還小,
似懂非懂,更何況這裡也沒醫療,有病要到二、三十公里以外的三努茶房
就醫,要去一趟也不是這麼容易的呀!」
誠然,在這窮鄉僻壤的山區,會有多少醫護人員肯來服務?據了解,救總
也曾在泰北設立十個醫療診所,因人力與藥品的支援不繼,去年已陸續轉
交給泰國政府。醫療在泰北是嚴重缺乏的一項問題。
一般來說,愈是深山,謀生愈是不易。以大蒜地為例,多戶人家裡所有的
家當,是二張破竹籬床,幾張木板凳,以泥為地,以草就頂,簡單的幾個
鍋子,便在屋內就地煮食,濃煙把茅草屋頂燻得炭黑。難怪,這裡的大人
外出工作時,皆把房門反鎖,寧可放孩子在外玩耍,也不能干犯孩子在家
玩火毀屋的可能。
途中,拜訪的一戶人家,四歲的小男孩躺在床上發高燒,身體裹著毯子還
微微顫抖,一旁佇立的父親,束手無策,顯得焦急卻無奈地說:「讓他睡
兩天就好!」在這裡,沒有醫療就用土法治療,對於不知道發高燒可能會
引發其他後遺症的父親來說,讓孩子躺著休息兩天,就是良方。
孤兒、貧困兒童及單親孩子,也是泰北的另一隱憂。難民村裡大多父母年
老、子女幼小,或老夫少妻。老兵多娶當地少數民族如苗、傜等少女為妻
,長年的流離戰亂,年老的兵士也是近年安定後才娶妻生育,因此父病母
出走的情況層出不窮;單親家庭日漸增多,形成不少孤兒問題。
幾年前,台北一位錢女士在帕黨、滿堂和密索三個難民村成立「溫暖之家
」幼兒所,收容一百餘位四、五歲至十幾歲的孤兒,去年也因財務困難而
停止接濟。已在滿堂溫暖之家服務六年的卓小姐表示,目前滿堂的幼兒之
所以能繼續支撐,是靠以前節衣縮食的餘款,這些錢還能再維持幾個月就
不知道了!卓小姐奉獻青春、熱忱的愛心,留給我們極深的印象。
◆斜陽下小女孩的背影
晚間,回到飯店,訪問已在救總泰北工作團服務十二年的龔團長。明朗健
談的龔團長敘及當年來到泰北的因緣,他回憶:十二年前,因官拜上校,
生活優裕逍遙,有一天,突然接到調派到泰北工作的行政命令,當時,確
實嚇了一跳,最後在軍令不可違的心情下,掙扎地來到泰北。
當時,每天老是抱著想回台灣的心理,無法定下心來服務,直到有一天,
在日落西山傍晚時刻,夜幕正逐漸拉下,他駕著吉普車,心情疲憊地打算
離開難民村回到住處,就在車行時,遠遠地,他看見一個年約六、七歲的
小女孩,步履踉蹌、匆忙地走在碎石路上,她的模樣,像要趕回家去。小
女孩的背後扛著一大綑剛從山上砍下的樹枝,腰幹上掛著一支長及地面的
鐮刀,彎形的鐮刀因拖拉在地面與石頭撞擊,不時發出鏗鐖的金屬聲,聲
音由近而遠,小女孩沉重的腳步也在天色漸暗中,變得急促而零碎,小小
的身影漸行漸遠地,終於消失在餘暉的末端……
此情此景,他,眼淚不自覺地消下了,一顆牽繫遠方不願在此有所駐留的
心,也沉澱、凝斂下來。他想到,自己的兒女在六、七歲時,正享受著全
家人的嬌寵,而此時,這個小女孩呢?為了明日的生存,她還要一步一步
地掙扎。
同是中國人,當台灣正享有一切來自政治穩定、經濟開發的富足樂利時,
泰北的中國人呢?在沒有國籍、沒有合法身分下,過著與獸為伍、以林為
家的原始生活。
就在那一天的夜晚,他下定決心,要好好地為泰北同做一些事。十二年來
,救總在泰北的農牧、交通、建屋、救濟等方面援輸有成,龔團長的奉獻
付出,自有其功。
目前,大多數難民依然未取得泰國政府發給的公民證,一般拿的是「隨身
證」、「難民證」或「臨時證件」,他們如果要到外地謀生,需取得當地
縣政府的同意,核發通行證,否則不得在外打工、居留。
眼見難民村的農業、教育、交通各項建設才剛有起步,但來自中華民國政
府的支援即將告一段落,這群在異域掙扎求存的邊緣人,他們無以言喻的
孤絕要向誰傾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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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城故事
◎釋德旻
民國三十八年大陸山河易手,政權交替,滇籍軍士服膺昔時信念,堅持忠
貞立場,抗拒中共新權,後因彈盡糧絕,相繼退入緬境,參加李彌將軍麾
下之前雲南人民反共救國軍,從事游擊任務。正當為內心理想犧牲奮鬥、
掙扎圖存之際,不料,緬甸政府竟向聯合國指控我軍入侵,遂有民國四十
二年及五十年兩次撤台行動。唯先總統蔣公鑒於此區域戰略地位重要,據
曾授意第三、五兩軍留守,在自力更生苦撐靜觀局勢流變情況下,他們輾
轉來到泰北。
時值泰北苗共在邊境蓄勢發難,勢力日愈壯大,泰軍又屢攻不克,乃由泰
軍最高統帥部出面聯絡,請求我方泰北駐軍助剿,戰爭始自民國五十九年
底延至六十三年初,奮戰三年告捷,地方重歸政府管轄。繼於民國七十年
三月,再次派兵四百人攻陷苗共盤據已久之大本營「考柯」、「考牙」險
要,輝煌戰果,蜚聲國際。至此,先後流入泰北之軍民,始得以合法居留
安定下來。
為尋求生存空間,長期集散遷移結果,匯成了清邁區二十餘個難民村,清
萊區四十餘村,難民總數約六萬五千餘人,成員兼具來自大陸各省人士,
以滇籍比例較多,主要係前游擊部隊官兵及其眷屬,亦有少數隨軍南下之
商旅百姓。
這群難民初時係「非法入境」,依泰方立場,並不承認他們是「泰國人」
。考牙之役獲勝後,泰方論功行賞,核發部分戰有功勳的官兵「泰國公民
證」。
從此,這群叱吒戰場、風雲一時的驍戰士軍,就在時局流轉下,械繳泰軍
,流亡異國。
戰士們解甲歸田後,以鋤頭代替槍桿,以耕作代替戰鬥,是為其後半生的
生活寫照。至於多數沒有拿到泰國公民證者,則淪為難民,泰國政府授予
「難民證」,持有難民證者只能在所在縣治內居住、活動,欲出縣界外,
則要取得「通行證件」,否則視為「非法入境」,被警察逮捕得科處罰款
或拘役。因此他們身困深山,過著與世隔絕的原始叢林生活,這就是今日
「亞細亞的孤兒」──泰北難民的形成。
依據「中國大陸災胞救濟總會」「泰北難民村工作團」的概括報告,目前
泰北共有六十四個難民村,分佈在清萊、清邁、蜜豐頌、達省、北碧等五
府省。在六萬餘人的難民當中,百分之四十三不具工作能力,百分之三十
五是十五歲以下的兒童,而作戰時負傷殘肢或染重疾者占百分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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