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媽媽，再見！

◎張瓊齡

平常我們要離開時，胖媽媽總是拉著伯伯的衣襟， 然後伯伯會說：「貴玉啊！跟師姊們說再見！」 她就會很歡喜地送給大家飛吻，然後又唸著她專屬的：「佛佛佛佛」。 但是，這次只有伯伯一個人孤單地站在巷道那兒很久很久， 我們都離開好一段距離了，他還是在那兒很捨不得地揮手…… 在花蓮的某處海濱，曾經有一對老少配的夫妻，兩人在一幢用豬舍改建的 小屋，構築了一個專屬於他們的世界。 將近有二十年的時間，旁人只見這老夫溫厚勤奮，雖已年逾七旬，猶日日 耕作，儉省克己，一心為愛妻鋪排盤算後半生著落；這少妻則始終癡憨如 昔，言語有礙且體胖多病，雖年近不惑，還只會成天抱著洋囡囡扮家家酒 ，要不，就沒事找老丈夫鬧彆扭。 人們只道，這又是典型老榮民娶憨妻的一例悲劇，但慈濟人在一年多前的 一次居家關懷探訪中，卻無意間發掘出這片斗室裡的淨土，囂塵中的天堂 境界。 ◆老孫與胖胖 老丈夫姓孫，人稱老孫，今年已經七十五歲。當初跟著部隊播遷來台，就 在這島上的後山待了下來。二十多年的光陰悠悠忽忽地過了，唇紅齒白的 青年也已經雙鬢飛雪，即將步入老年，卻是光棍一個，兀自背對家鄉望著 海天，總也望不見家園、盼不來親人。 在老孫部隊營區的對門，有家雜貨舖，一個老奶奶帶七、八個孫兒靠著舖 子過生活。幾個孩子當中，有個女孩兒特別不聰敏，動作又慢，每回一開 伙，總搶不過人家，只能喝剩湯；大家都喊她「傻瓜」。 老孫天天在小舖面前出出入入，「傻瓜」的遭遇全教他看在眼裡，日子久 了，竟也為她抱不平，興起照顧她的念頭。待退伍之後，他就向老奶奶提 親事，老奶奶要了他三十六個大餅，算是結了這樁親事。老孫可是慎重其 事，偕著他的新娘子去拍了結婚照。那年，「傻瓜」十七歲，懵懂依舊， 但老孫再不許人家取笑她。從此，「傻瓜」這個人從雜貨舖裡消失，「老 芋仔」老孫，多了一個叫「胖胖」的妻子。 ◆像父女也像祖孫 有了「家」之後，老孫的想法可不同了，凡事就算不為自己打算，也得替 「胖胖」著想，他用錢開始有了盤算，一塊錢都捨不得亂花；出門在外， 一想到太太在家沒人陪伴，他就一刻也難多耽擱；到田裡耕作的時候，他 每小時都要回家一趟，不時看看「胖胖」才安心。 至於「胖胖」，果真顢頇無知嗎？其實，她知道老孫凡事都依她，想吃麵 就吃麵，愛吃飯就吃飯，再不像從前只能喝剩湯；她知道老孫真心對她好 ，所以，她也從不掩飾自己對老孫的喜愛。她只是沒辦法用常人的反應， 用流暢的語言來表達自己。 老孫與姅胖，這一對像是父女，更像是祖孫的夫妻，十幾二十年來，彼此 沒有要求、沒有猜疑，也無從發生口角；雖然，他們各自是天涯飄零人， 無人憐惜、無人看重，但他倆相依為命、彼此依賴，就用他倆特有的默契 ，相互陪伴度過這段專屬於他們的純真歲月。 ◆和慈濟人的緣 然而，胖胖究竟不是一般人，她沒有自我照顧的能力，凡事仰賴老丈夫的 打點；生了病，也沒辦法清楚表達自己的病況，只能從她的情緒變化來覺 察；而老孫順讓慣了，平日他總是以妻子的好惡來決定吃食，即便是妻子 已罹患痼疾，他也無能以健康為由，控制胖胖的飲食。這許多年下來，胖 胖的身體就像個藥罐子，各類針藥不斷，嚴重時還得送院治療。兩年多以 前，她就是因著糖尿病住進慈濟醫院，待病情穩定出院後，而成為志工居 家關懷的對象。 結識這對夫妻，固然教慈濟人開了眼界，見識到人間情愛的新境界，但孫 老伯的年邁，與胖媽媽的多病、不諳世情，不免教人隱隱憂心：萬一孫老 伯有個山高水遠的，那麼胖媽媽可怎麼辦呢？ 擔心歸擔心，每次來到孫伯伯與胖媽媽的小屋，大夥兒總也使出全力，盼 望著在分享他倆溫情的同時，也能付上一片真心真意，他們的生命融合共 鳴。 就在今年秋天，中秋過後的一次家訪，那讓眾人掛心的無常，終究出現了 ，只不過，老邁但硬朗的孫伯伯還健在，年輕卻多病的胖媽媽，再也不見 她的飛吻與笑顏…… ※※※ ◎黃明月口述／小文撰文 這是我所接觸過的個案中，案主最快樂的一件，雖然他們的物質生活條件 比起常人差很多，但他們的心靈卻很豐富。 老榮民也許沒有聽過慈濟的「四神湯」──知足、感恩、善解、包容，但 近二十年來，他卻是很貼切地應用於生活中，因此他心靈富足的程度，可 說是「貧中之富」。胖媽媽雖然智障，但這許多年來，老榮民伯伯真的把 她當寶貝一樣地疼惜、照顧。胖媽媽不時會鬧彆扭，伯伯總像哄孩子般地 讓著她說：「好！好！好！都聽你的，都順你的意，不要生氣！不要生氣 啊！」他們的生活，也常有溫馨的片段，記得有一次我們去拜訪，正好看 見他們你一口、我一口地合吃半個木瓜。 結識他們一年多來，我們經常去居家關懷，每次看到我們，胖媽媽就會高 興地踩著重重的腳步、搖著胖胖的身體，出來向我們說：「嗨！」好像是 說：「你們來了！」而我們也會合掌回說：「嗨！胖媽媽，阿彌陀佛！」 這時她就會合掌唸她專屬的話語：「佛佛佛佛」，大家一團歡喜。老榮民 和姅媽媽之間和諧的生活，並不是一般男女之間的情愛所能比擬的，那種 純真的感覺，就像是菩薩在照顧眾生一樣。 前一陣子，我們隔了一段較長的時間才去拜訪。以前，碰上她不願洗澡時 ，我必須裝著說：「妳不洗，那我們要回家了，我們不喜歡髒髒的胖媽媽 。」然後，她就像小孩子似地扯著我的衣服說：「不要啦！不要啦！」而 我們不知道最近她的身體狀況已經起變化，她又不太會表達……，那天我 們看到她頭髮都出油了，身體也髒兮兮的，我說：「妳不洗澡不好，洗澡 才會舒服啊！」我還向那老榮民說：「伯伯，等一下我裝兇，你不要捨不 得喔！」 想不到她這次卻對我們發脾氣，揮手要趕我們出去。我從來沒看過她發脾 氣，老榮民趕忙過去哄她說：「哎呀！我們不發脾氣，我們洗澡好不好？ 」結果她也把他的手甩開，雙手一直比劃著。但是她動作所表達的，我們 真的難以了解，她又把看得到的書全都甩到地上，老榮民只能坐在旁邊靜 靜地看著…… 萬萬沒想到，這次再去，我們竟然再也見不到可愛的胖媽媽了…… ◆胖媽媽不在了 我對老榮民說：「伯伯，上次我們來，惹胖媽媽生氣，讓你心疼了，真對 不起！」他說：「沒有呀！我那天坐在旁邊看你們，心裡在想：我太太到 底怎麼了？情緒為何這麼糟糕呢？她到底是那裡不舒服？結果你們回去沒 多久，我給她吃什麼，她都吐出來，我趕快把她送到醫院去，住了十三天 ，最後也不知道是什麼病，醫生說長了一個東西。」我說：「是癌嗎？如 果是癌不會這麼平靜，完全沒癥兆。因為癌症痛起來是很厲害的。」 我向他拿了醫生開的死亡證明書，上面寫著「腸炎」，但主要原因是敗血 症。老榮民告訴我們，據醫生說胖媽媽整個腸子都已經爛了，婦科方面也 有問題。後來吃下去的食物都沒排出來，最後那幾天她肚子漲得很大，老 榮民看了心疼得不得了，一直不眠不休地陪在她身旁。 中秋節那天中午，七十好幾的老榮民實在體力不濟，就對她說：「妳乖乖 地，我睡一下才有體力。」他才躺下睡了一會兒，醒來覺得怎麼全沒動靜 ，用手探探胖媽媽的鼻子，發現她已經沒有氣兒了！頓失愛妻，他萬分不 捨。說到這裡，他的聲音哽咽了，眼睛也哭得腫腫的，我忍不住也哭了， 這一切來得教人措手不及…… 我問老榮民說：「伯伯，為什麼不通知我們，為什麼不讓我們送她一程？ 」他說：「這後半段日子，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們在我們需要時， 常來關懷我們，又幫她洗澡、照顧她，以前從來就沒有人這樣長期地關心 我們，這分情、這分大恩大德，我永遠記住，這就是最好的幫忙。」 我問他經濟問題如何，老榮民說：「我總以為自己會先死，所以一直不斷 地存錢，只要有一點錢就存著，心想：如果我先走的話，還有積蓄可以送 她到養老院。現在，我幫她存的錢還是用在她身上了，我想，這樣也好， 起碼我活著，還可以聯絡她的兄弟姊妹送她最後一程。」 ◆繼續關懷老伯伯 平常我們去他家，看到他們桌上的菜色雖然平常，但很豐富，這回看到的 盡是些菜脯、乾糧……我問：「伯伯，你最近是不是都吃不下飯？」伯伯 說：「對啊！沒有心情，二十幾天都沒有開伙了，就算肚子餓，想吃也吃 不下，泡個麥粉什麼的就隨便吃了，反正現在已經沒心情做飯了。」 回想以前，我們每次來，整個屋子都是充滿歡樂的，就像進到天堂一樣， 即使這房子小又舊；但是現在，胖媽媽不在了，她坐的椅子空空的，老榮 民落寞地坐在那兒，我們忍不住到她房間再看一看，發現她扮家家酒的東 西和衣服沒有了，她把屬於這個家的歡樂也一起帶走了…… 我邀伯伯說：「我們出去走走，看看你種的菜！」我們一直鼓勵他，希望 燃起他一分新希望，讓他知道還是會有很多人來關心、照顧他，不要因為 胖媽媽不在，生活就失去重心。「伯伯，我們一直把你當作父親一樣地關 心你，如果你不嫌我們煩、嘮叨的話，我們以後常常來看你，好嗎？」老 榮民回答：「哪兒的話？我感激都來不及了，怎麼會嫌你們囉嗦，嫌你們 嘮叨？」 平常我們要離開時，胖媽媽總是拉著伯伯的衣襟，然後伯伯會說：「貴玉 啊！跟她們說再見，跟師姊們說再見！」她就會很歡喜地送給大家飛吻， 然後又唸著她專屬的：「佛佛佛佛」。但是，這次只有伯伯一個人孤單地 站在巷道那兒很久很久，我們都離開好一段距離了，他一個人還是在那兒 很捨不得地揮手…… 胖媽媽走了，但老榮民伯伯還在；紅塵中的天堂，終有時盡，但這段因愛 而締結的緣分，已成永恆。 伯伯，您可要珍重，我們會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