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勇者的畫像
永不向命運低頭的郭素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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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玉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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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得的是「肌肉萎縮症」,醫生說罹患此病
少有人可以活過三十歲,但她今年過四十五歲生日。
她到底能夠活多久,是未知;體力能再支持多久,也是未知。
但可以確定的是,她會以有限而殘缺的身體,
感悟許多人珍惜生命。
記憶中,鴨子是靠著尾椎搖擺走路;每一步,是一種天性與可愛。
而她,靠著臀部晃搖,挪移蹲曲的雙腿前行;每一步,是一份辛苦與堅持
。
醫師說,這種病叫作「肌肉萎縮症」,罹患此病少有人可以活過三十歲的
,但她今年過四十五歲生日,會吃、愛笑、好做家事,還可以上台現身說
法,足跡遍至澎湖、金門,甚至遠至日本。
隨年齡成長而萎縮的肌肉
小時候家住台北縣郊外的七分寮(現在的七堵),一個叫「友蚋」的偏僻
鄉下。由於家中食指浩繁,兩歲時的她,就給別人家當養女。
從小,她就很「認分」,明瞭自己的身分與角色,做家事、打理大小瑣碎
事,還要照顧九個弟妹。小學五年級開始,她常感到手軟腳癱,身上也經
常跌得青一塊紫一塊,腫脹疼痛。尤其是冬天,上學途中會突然手腳僵凍
,佇立在風中,動彈不得。她只得拜託同學趕緊跑回家告訴奶奶,來背她
回家。
這期間,曾靠著當中醫師的阿公,幫她推拿或是到山中採草藥吃,以及利
用熱水蒸氣暖腿,來減緩肌肉的萎縮程度。
不聽使喚的雙腳
十五、六歲的青春期,正處於發育階段,急速增加的體重,使得原本已顯
軟弱的腳更無力負荷,加上阿公辭世,無醫無藥的,漸漸地,她只能走走
蹲蹲,蹲蹲停停。
十八歲的那個過年,無論她如何使力,如何掙扎,腳就是不聽使;她,再
也站不起來了。成長中的生命,總由爬、走,到學習奔跑,享受跳躍;而
她卻是長愈大,愈得學習適應由舞躍到如何蹲行、如何移動,直到接納一
切低矮的視野。
「天下大概只有我這樣一個怪人,有腳卻不能用,只能匍匐在地。」這個
想法長駐腦海,揮之不散。隨著日昇月落,病情每況愈下,眼睜睜地看著
一寸寸肌肉消逝無形,然後,骨突嶙峋。
站立──難圓的夢
二十六歲那年,她已幾近癱瘓。然而心中那一絲科技昌明、醫術發達的殘
存希望,驅使她進入醫院,苦苦哀求醫師為她開刀、截肢,裝設義肢,打
算一了平生宿願──環島台灣一遭。醫師為她的哀求所感動,答應願以任
何方式,讓她「走」出院。
怎知抹片檢查的報告結果,卻粉碎了大家的夢──她罹患的是「肌肉萎縮
症」,肌肉無復生能力,截肢之後,根本無法裝置義肢,身體反而會像個
陀螺般,只能在定點不斷地旋轉……旋轉。醫師同時宣布,她頂多僅剩兩
年生命。
一個單純得只想昂然挺立走路的夢,竟如此難圓。
問世間,生命為何?難道一生只為煮飯、帶子孩?而過著做手工、吃泡麵
的生活,如何捱得過往後漫漫的歲月?全身癱瘓一定會拖累家人吧?一堆
的問號不斷地湧現,把她僅存的一點生存勇氣,也給磨折殆盡了。
求死不得就堅強求生
輕生的念頭浮現。
住院一個月,她忍著劇烈的疼痛,把醫院給的鎮定劑全積囤起來,存了一
百顆帶回家。
溫溫的春天,未告別任何人,她關了家中所有的窗,吞了藥,又開了瓦斯
,然後平靜地躺臥床上,一心期盼就此長睡不醒,以求解脫。怎知昏迷兩
天,整整兩天後,她悠悠醒來,才發覺廚房牆上有三個通氣孔的縫隙,微
微地流入空氣。
當下,她悟得,原來解脫也非易求;既然求死不得,就求生吧!
養父罹病往生,手足陸續成家立業,家中沒有人能眷顧她。但彷如「置之
死地而後生」的她,也不訴苦,也不喊痛,只是安安靜靜地過自己的日子
。然後,她學習蹲著走路,並開始重操舊業──幫人帶孩子賺取生活費,
有時一個,有時兩個,最多同時帶三個孩子。
學習獨立的生活
一股強韌的意志力,支撐著她孱弱的雙臂。無論泡牛奶、洗尿布,樣樣都
來;其它需要用到腳的部分,諸如抱孩子去看病、帶孩子出門遊逛,則由
她母親代勞。
她用長布巾綁在椅頭兩端,造了個搖籃,常是這樣,邊哼唱著「搖囝仔歌
」,一瞑一寸地把小孩拉拔長大。奇怪的是,這些孩子不頂愛吵鬧,也不
黏著人要抱抱,初學走路的他們,還會學著奶媽蹲行,「我在前頭走,他
們在後頭跟,一個跟一個,好像母雞帶小雞……。」
一直到四十歲,她已帶大了二十個小孩,如今最年長的,已是個三十歲的
有為青年。
原來我不是最悲苦的
決定活下去的她,在經濟上、生活上已然獨立,只是心靈蒙塵的糾結,未
曾解開。
民國七十七年,是她生命的轉捩點。因就醫而結識的護理長徐老師,將她
的情況轉介給「伊甸殘障基金會」,負責人劉俠女士立即派人過來探望她
,並鼓勵她走出戶外,曬曬陽光,結識朋友,不要再獨自封閉那顆原本已
脆弱不堪的心。
原本自慚的她,鼓起勇氣戰戰兢兢地踏出第一步。每個期日,都有人接送
她前去參加聚會。見到許多缺手少腳、顏面傷殘的朋友,她才明瞭:原來
,她並非是世上最悲苦的人,事實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難題需要面對,
只是苦境不同──有的人身苦,有的人心苦;有的人為生活苦,有的人為
情苦……人生本是苦。
人無法自由選擇苦境,但至少面對苦境的態度,是可以抉擇與改變。她認
真地交朋友,付出真心,摒棄自憐,學習分享與愛。
以感恩心為籌建療養院盡心
伊甸受美國一所「肌萎症」研究機構補助,每年編列有一百五十萬元的旅
遊費用,供作殘障朋友至各地遊覽,活動名稱是:「愛,就是陪著你成長
」。因而,她的足跡遍及澎湖、金門、小人國、科學博物館,甚至漂洋過
海到日本。
民國七十八年,慈濟台北分會接獲伊甸基金會的提報,得知她體力日衰,
手腳不聽使喚,而且經濟上有危機,生活困難。台北區委員一行即刻前往
探望,在經過評估瞭解後,開始補助她生活費,讓她不再為生活著落而憂
心忡忡。
感恩心懷,一點即通。「其實,自己蠻幸運的,至少還可以獨立料理日常
生活,不用拖累家人;看著醫院中罹患『肌萎症』的患者,一個接著一個
離開,而我卻還能自由地呼吸……」她振奮起來,希望能為無依無靠的殘
障朋友籌建療養院一事,盡分心力。有段時間,為殘障者爭取棲身之所的
目標,成為她心中根深柢固的理想。
殘而不廢的生活
為證明「殘而不廢」,她活得更獨立、更堅強。寧可花上無數的精力與心
神,一個人也要將家中打理得塵灰無染。拿擦地板來講,別人做來輕輕鬆
鬆,只須花數十分鐘就可完成的家事,她卻得用上兩、三個小時,做做停
停,停停做做。三餐則是託鄰人上市場之際,順便替她買回來,自己烹煮
、調理。
她的手僅能舉高至耳際,所以家中所有東西都是依地放置,包括電話、瓦
斯爐、砧板、菜刀與食物;而洗澡對她而言,更是一項大工程──擦臉時
,她以頭就手,俯首以臉在毛巾上左右擺動,一次下來得磨菇掉三、四小
時,且體力盡失。有次,她的頭還栽入水盆中,浸水十多個小時,因無力
爬起而差點喪命。當然,最後還是靠著她的意志力,將身體慢慢拖離水邊
……。
每個小動作,每件小事情對她而言,都是考驗與困難。而且,得隨時在生
死邊緣掙扎。但,她從不以為苦,反而歡喜能以乾淨的外表,與明亮的一
切,來迎接每一天。
慈濟人無限的關懷與愛
八十三年冬,她因背部長瘤入院開刀。卻因沒有力量爬上病床,只得睡了
二個多星期的下舖木板床(家屬休息處),面對巡房醫師與護士不解的詢
問,她還俏皮地回答:「下舖比上舖便宜呀!」直到出院,除了主治醫師
,沒有人知道她不能站起來自由走路。
這時,正值台北區委員將基隆個案轉交給當地慈濟人就近照顧。高秀鳳、
沈碧花與陳甜師姊三人於是前往探望她,意外發現她因患糖尿病而傷口久
未癒合,需要有人協助敷藥工作。
因而,每隔三兩天,師姊們就會過來幫她擦藥、消毒傷口,甚至幫她擦澡
;在知道她手術後體力衰弱,常被門檻絆倒,即找來師兄鋸掉木板條;而
有幾天停水期間,大家也趕緊裝好幾桶水過來。
緣起緣聚,一夥人倒成為好朋友,偶而小聚歡談,遇心情鬱悶時則相互打
電話,傾訴心中無限事。「他們給了我最需要的關懷與愛,溫暖我孤寂的
心,我真的很感激。」她說。
永不向命運低頭
過年時,她看見電視上一個介紹慈濟的節目,也聽到上人的開示與目睹尼
泊爾賑災錄影實況,心中感動莫名。她深深體悟,人生於世,錢財乃身外
之物,於是將節儉吃用而攢存的積蓄,以母親與弟弟的名義布施出來──
雖然她仍是慈濟照顧戶,卻也是一名慈濟會員。
從未伸手向誰要過一毛錢的她,覺得一切命運、遭遇,都是「自己欠自己
的」,因此能不自怨自艾,而活得如此場然與堅強。現在的她,非常珍惜
擁有的一切,而且,深刻體會「以前付出時,會要求回饋;現在才懂得,
有能力付出,是代表健康與福報。」在慈濟的歲末團圓圍爐中,她上台現
身說法,期勉同在悲苦中掙扎的人,「永不向命運低頭!」
最近,在慈濟人的安排與載送下,她又前去看訪一位口腔癌的病患,鼓勵
他勇敢向前走。
以身說法鼓舞他人
她到底能活多久,是未知;體力能再支持獨立的生活多久,也是未知。但
可以確定的是,她願以有限而殘缺的身軀,感悟許許多多的人,珍惜生命
。
「謝謝你們,陪伴我走過這段人生路。」她表情真摯地對在場的每個人說
。大家未答,只是柔柔地哼起一首歌──
感謝天,感謝地,
感謝阿娘甲(及)老父,
感謝你,感謝伊,
感謝您所賜的一切,
感謝每一個人,每一個日子,
乎(給)我平平安安,歡歡喜喜,
感謝萬物,無論大甲(和)細,
感謝天地的一切……
歌聲輕輕地飄揚到窗外的那片藍空中,彷彿是她那顆帶著缺憾的心,正訴
說著一種自由與愛的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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