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癡狂枉少年？

◎黃明月口述／小文撰文

為什麼人總要在失去時，才知道自己所擁有的是那麼寶貴！ 並且埋怨「老天爺為何給我這麼重的懲罰？」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只要肯回心向善， 相信一切都還不算太遲…… 這已是持續兩年的個案，在我們耐心地「居家關懷」後，已經有了一些成 果。 這是上天對我的懲罰嗎？ 案主，二十歲左右，當他被送到醫院時，全身是血，昏迷不醒，傷勢頗為 嚴重；他的家人圍在旁邊，非常擔心、無奈……。 他醒來時，發覺自己的腳不聽使喚，要翻身或縮回都不能使力，這對一個 原本生龍活虎、身強體壯的年輕人來說，是多麼殘酷的打擊。雖然他心裡 感到很痛苦，仍抱著一線希望，希望這只是暫時性的，如果努力做復健， 或許有可能會好起來。 最初我們都以為他是車禍患者，他自己也說是車禍造成的；我們只能盡量 寬慰他和他的家人，後來才知道他是他們家唯一的男孩，從小就受父母寵 愛，其上有幾位姊姊，父母對他的期望很高，把傳宗接代和家庭的重擔， 都寄託在他身上。 等到我們跟他比較熟稔以後，有一天，他突然很感慨地對我說：「唉！自 從我懂事以來，從來沒有做過一件好事。以前，我整天為非做歹，因此全 村的人都很討厭我，看到我就像看到鬼般的敬而遠之，背地裡還說：『這 個孩子壞透了，沒得救了！』」 他又說：「不過，老天爺似乎太不公平，為什麼別人做壞事，得到的處罰 比較輕；對我的懲罰卻這麼重，讓我兩條腿都不能動，教我以後怎麼辦呢 ？」「以前不管做什麼事，我不曾為家人想過，也不曾想到父母是否會傷 心？受傷之後，母親和人這麼細心地照顧我、關心我，我實在很對不起他 們……。」看得出來，他心裡有滿懷的愧疚和不平。 世界上最慈祥、最美麗的女人 後來，因為他有親人在台大醫院服務，所以就把他轉院了。過了一段時間 ，他又回到慈院來做復健。那一陣子，他的情緒顯得很沮喪，認為是自造 孽，所以老天爺在懲罰他，讓他癱瘓，因此不肯接觸人群，一直封閉自己 。但是志工師兄、師姊們仍然不斷地去關心他。 有一天，他說出一段讓我非常感動的話，他說：「住院的那段時間，讓我 體會良深。以前我從未仔細看過母親的面容，可是最近，當我深夜因腳痛 或是想到前途茫茫而睡不著醒來時，看到倦臥在病床旁的母親，即使她頭 髮都已斑白，皺紋也增加許多，但是，我卻覺得母親是世界上最慈祥、最 美麗的女人，以前我為什麼都沒發現？我為什麼這麼不懂事？現在太遲了 ，我的兩隻腳已經不能動，我太對不起她，我實在太不孝了！」 我說：「雖然你的腳不能動，但是你還有兩隻有用的手，可以重新振作， 將來還有機會可以彌補。」 他雖然想重新振作，但在痛苦的復健過程中，他常忍不住心灰意冷地對我 們說：「沒用啦！真的沒用啦！我站不起來了，你們都不必理我，你們去 關心需要被關心的人吧！」他出院之後，我們很不放心他，所以常常去做 居家探訪。 志工們首次去居家關懷之前，先打電話給他，他不悅地說：「我又不是什 麼電影明星，來看我幹什麼？」我用半開玩笑的口吻說：「就因為你不是 電影明星，我們才要去看你，你怕什麼？」磨了好一陣子，他才肯答應讓 我們去看他。 誤交損友步入歧途 從去年暑假開始，我們持續和他保持聯繫；今年暑假有一天，我們去看他 時，他顯得很高興，招呼我們進去坐，我說：「你今天心情好像特別愉快 。」他說：「是啊！這兩年來，我終於想通了，我不再錯下去了。今天我 還要說故事給你們聽。」 「你們知道嗎？我為什麼會變成癱瘓？是我還未『做掉』別人之前，就先 被別人做掉了。」他說：「我在國二之前，成績都還不錯，直到國二的暑 假才開始走樣。那時我因為放假沒事做，村裡有一個孩子問我：『想不想 去玩？我帶你去。』結果他帶我去打電動玩具，然後又被激得開始學抽菸 。記得我吸第一口菸時，被薰得頭昏眼花，但是為了表示我是男子漢，不 能輸給別人，就這樣逞強學會了。」 「那時，父母都不知道我已開始學壞；不過，我還是很認真的在讀書，有 時也都讀到晚上一、兩點。後來玩兇了，功課開始用混的，可是也很奇怪 ，成績居然都還不錯。」 良知蒙蔽的狂飆期 我問他：「聽說你以前常跟人家打架，你第一次打架是什麼時候？當時的 心境如何？」他說：「就是一群同學在一起才會起鬨，一個不敢做壞事， 兩個人較有膽量，三個人就無法無天了。」當時他和同學們約好，每天晚 上吃過飯後，只要一聽到訊號就出門，大伙兒騎著摩托車到處逛。 有一天，他們一群同學閒得慌，便蹲在路旁打電話玩，有一對情侶正好經 過，看到這群孩子在那兒玩電話，只因那個男的講了一句：「不要玩電話 。」引起他們的不滿，相互做了一個暗號後，不由分說就圍上去打了起來 。「當時，有一個同學從路旁撿了一根竹竿遞給我，我接到竿子時，心想 ：『我又不瘋子，而且跟他又沒什麼深仇大恨，幹嘛打他？』但是在亂哄 哄的情況下，還是盲目地打了。」從此，進出警察局就成了他的家常便飯 。 他說：「以前在電視上看到黑社會老大的那種英雄氣概──有錢有勢、威 風凜凜的樣子，我就許下了一個願：『希望能做黑社會老大！』」 聽了他的心聲，讓人不禁想到：我們的傳播媒體，是否也應負起社會教育 的責任呢？聽著他描述如何墮落的心路歷程，想著他年紀輕輕地就已學會 喝酒、打架、吸食安非他命；而這些轉變大都源自於偏差的觀念和少不更 事結交損友。 成了警匪片中的逃犯 他還說，高中一年級時，因為無知，被黑社會老大利用，開始販賣人口─ ─在學校裡他是著名的壞孩子，高一放寒假時，黑社會人物自動找上他， 以幫他增加在黑社會中的勢力為餌，要他介紹原住民少女。他說：「那位 少女也很隨便，我只是隨便說說，她就真的跟我去了，我不是故意的。當 時要送走那女孩時，我曾猶豫過，後來想，反正她原本就是這種調調，心 一橫就把她帶到台北去了。」 後來，他覺得良心不安，不知那女孩最後怎樣了，想到台北去看看，便利 用暑假期間，跟黑社會老大聯絡，約了幾位同學上台北。老大很氣派的開 了一部車來接他們。他上了車，看到車上載了兩大包檳榔，覺得很納悶， 老大告訴他：「既然來到花蓮，當然要『順手』帶些檳榔回台北，一顆檳 榔可以賣到二十元！」 他當時也不以為意；結果車子到了崇德管制站時，發現每部車都在排隊接 受臨檢，只有他們那部車一直靠向路邊，而那個老大一看到警察過來，總 是託詞說要去上洗手間，他覺得有點不對勁；後來，他聽到他們說：「再 不衝不行了！」車子便加足馬力衝了過去，警察看他們突然逃竄，又發現 那部車沒有車牌，馬上緊追過來。一直追到一座狹橋上，正好對面又來了 一輛砂石車，擋住了他們的去路。眼看後面警察又快追到了，在走投無路 的情況下，車上的人決定往橋下跳；當時他心想：「我又沒幹什麼壞事， 為什麼要逃呢？」但是情勢所迫，只好跟著跳了。 從幾層樓高的橋上往下跳，正好栽在爛泥巴上，兩腳深陷在爛泥中，眼看 警察追來，只好沒命地把腳拔起來，沿著河床攀爬到峭壁上……他形容當 時的情景，很像電視上警匪片的畫面，而他竟然是片中的主角。 後來，其他四個人都逃散了，只剩下他和那位老大，老大要拿他當替死鬼 ，叫他從另一條路逃；他抬頭一看，上面是馬路，而警車正好在那裡等著 ；僵持了很久，最後聽到警察廣播──只要出來自首，就可以從輕發落， 他只好出來自首了。 他很感慨地說：「還好我先讓別人『做掉』，要不然不知還會傷害多少人 ；當年和我在一起混的朋友，現在有很多人不是死就是被關在監獄裡…… ，所以我要奉勸年輕人，不要因血氣方剛而逞強鬥狠，否則失足成恨，後 悔莫及。」 「我一定要振作，有一天我要去向師父懺悔。」他真誠地說。 善惡因緣的拉鋸戰 隔一段時日，我們再去看他時，發現他躺在床上，一看到我們他虛弱地說 ：「我快要死了！」我關心地問：「你怎麼了？」他說：「我已經發燒三 個星期了，不知道為什麼高燒不退？我好難受，也好害怕，萬一死了怎麼 辦呢？」我問他：「你當初不是說乾脆死了算了嗎？現在怎麼怕死了？」 他說：「我不是怕死，而是我若死了，年老的父母怎麼辦？我很對不起他 們！」 他提到，今年中秋節時，有一群當年在一起混的朋友，喝完酒後到他家， 沒喝酒時大家都很好，喝了酒後竟然又打群架，他說：「他們讓我看免費 的武俠戲，我真的好氣、好想打他們，但是已經沒辦法動了。我一直叫他 們別打了，他們還是不聽。」 他向那群朋友說：「我已經癱瘓了，我這副模樣就是你們最好的借鏡，難 道你們還不怕嗎？」他們竟然回答：「你已是殘廢的人，講的話算什麼？ 」 「我好心痛，看他們，我內心很掙扎，想振作又沒恆心、耐力；只有你們 慈濟人來時，我才有一股想跟著你們學的力量；但是你們走了之後，他們 來找我時，我又想：乾脆再繼續和他們在一起，甚至有一位朋友說：『等 我當兵後，我要販賣海洛英，你幫我當聯絡站，這樣就可以賺錢啊！』朋 友還說：『你現在坐輪椅，犯了罪也不會被抓去關！』」 我告訴他：「你不要傻了，我們去監獄慰訪時也看到很多坐輪椅的，你千 萬不要被他們引誘了。」他說：「我知道啊！」師姊們也以輕言柔語勸慰 他：「千萬不要再走錯路了，要勇敢地站起來。」 我告訴他：「剛才我們去幫人助念……」他無力地接口：「那你也趕快為 我念佛吧！我很難受。」我真誠地說：「你跟著我們一起念佛，讓你的『 心念』慢慢好起來──也祈求菩薩引導你，讓你在迷亂時，有智慧把心靜 下來。」聽著柔和安詳的菩薩聖號，我內心有許多難以言喻的感觸；念著 ，念著，我看到他的眼淚不斷地流下來…… 為癡狂妄作付出代價 這件個案我們仍持續地關懷，現在他心態上已慢慢穩定，心情也開朗許多 。我們並積極輔導他的工作能力，以及將來的就業問題。 真的是「人不癡狂枉少年」嗎？然而癡狂妄作的代價是多麼大！多少人因 此而自毀前程，讓父母傷透了心！為什麼人總要在失去時，才知道自己曾 經擁有的是多麼寶貴！ 善惡就在一念間，不要逞一時之快而鑄下大錯，毀了自己一生；從他痛定 思痛的自白中，我們可以感受到他真誠的懺悔。只要他肯回心向善，只要 他不放棄自己，相信一切都還不算太遲，所謂「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而他所經歷的慘痛經驗，則是血氣方剛的「少年人」最好的借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