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姊握著他的手，也漸漸感覺到Ｌ緊緊握住她的力道。
她請他慢慢地將眼睛閉上，陪他
開始誦念他最熟悉的觀世音菩薩聖號……
「一年來，他自知病情加重，且絕對無藥可救。每當夜裡醒來，常感覺到
身體的各部組織正被病毒攻蝕。天亮後，則更常感到由於體內組織在夜間
被『吃掉』，白天行動與走路時，附著在骨骼上的肌肉彷彿都剝落下來…
…」
閱讀「他山之石──從美國看愛滋病」一書，見到這一段有關愛滋病患者
的病情陳述，才知道原來Ｌ先生也是如此邁向死亡；在「必然且即將到來
」的死亡之前，「痛苦」早已使他對生命毫不戀棧。
發病後，Ｌ辭去工作回到花蓮老家。年高的父母心疼好好的一個兒子，怎
麼從台北回來就病成這樣子？發燒、厭食、腹瀉，光是體重自六十多掉到
三十二公斤就足以讓他們驚駭不已；他們不但對愛滋病的嚴重性毫無所知
，恐怕對兒子因十年來的同性戀行為，以致感染愛滋病的事實也不敢置信
。
漂泊的人回家了
顏惠美師姊和幾位志工師姊第一次到病房看Ｌ時，病人虛弱不解地問：「
你們為什麼要來關心我？」問話的語氣彷若大多數人對愛滋病患的排拒。
「我們是慈濟醫院的志工，對每一位病人都這樣啊！」師姊們早已知道他
是個愛滋病人，且深知這類病人通常遭受社會的排斥和親友的疏遠，所以
「平常對待」或許才是真正的「尊重」。
「一生漂泊，嘗盡苦痛，失去的太多，錯在那裡，怨在那裡，一切只是觀
念而已……」
那一天，志工師姊拉著他的手唱起這首「只牽你的手」。不敢說才一次的
肢體互動就能拉近彼此的距離，但是後來在Ｌ住院的每一天裡，醫護人員
、志工和社工員，都是他的照顧和陪伴者，特別是當他父母不在醫院時。
眼看他對任何食物皆感到難以下嚥，師姊試圖讓他回想以前最喜歡吃的食
物，總算勉強勸他吃下一些茶葉蛋和木瓜牛奶。
他第一次出院那天，繳清住院費用後，身上僅剩的錢無法僱計程車回家，
志工師姊適時上前為他請了計程車。
「知道你們要來」
「聽他媽媽說他家後更是難受，我們去他家了解一下，看看是不是有什麼
需要幫忙的地方。」顏師姊第一次帶志工去居家關懷，不忘為Ｌ帶去那兩
樣他可能吃得下的東西──茶葉蛋和木瓜牛奶。
「為什麼要出院，而不待在醫院裡治療呢？」車上有人發問。顏師姊說：
「其實這也算是臨終病人，若是在家裡，熟悉的環境和家人的照料，可以
讓患者的心情更平靜。」
車繞著山路走，經問路才找到Ｌ的家。那地方確實很幽靜，午后，Ｌ的母
親獨自坐在屋簷下。
Ｌ早知道慈濟志工下午要來，一覺醒來喚父親為他換好尿片，便坐在床上
等候。父親跟我們打過招呼即扶兒子到客廳。
「很高興你們都來看他，只是不曉得這孩子該怎麼辦！」父親的臉轉喜為
憂：「餵他吃什麼，他就是吃不下，還一直拉肚子。」
他的兒子瘦得幾乎不成人形，坐也坐不久、站也站不住，連起身走路都得
靠人攙扶。原來「瘦死症」的愛滋症狀，形容得一點都不差。
「活菩薩」面前懺悔
他父親說這孩子自小就很聽話，沒讓大人操過心。
「一直都是你的乖寶寶嗎？」
「是啊！現在也是我的乖寶寶、我的寶貝。」
Ｌ靜靜地聽著父親和顏師姊的對話。
「你看，爸爸還是這麼疼愛你，連慈濟人也都很疼愛你。」
「是啊！我會安心地去。」Ｌ不期然冒出這句話，平靜得教人一時不知如
何回答。
顏師姊猶記得第二次到病房探望，Ｌ便坦誠地告訴他：「你想知道什麼，
我都會告訴你。」
在他獲知自己得到愛滋病時，最先想到的並非可怕的下場，他告訴師姊：
「我擔心曾經跟我發生關係的人，是不是也被感染，都會像我這樣。」
由於Ｌ的善良，所以他當時無懼於死亡的表現，並沒有顏師姊感到驚奇；
但是她覺得不光是接受死亡而已，也應該讓親自向父母表白內心的悔意，
「懺悔，心就能清淨。」顏師姊說。
於是，我們看著Ｌ和他的父母三人相對，聽Ｌ自乾巴巴的唇間困難地發出
一字一句：「爸、媽，對不起，我真不孝，把身體糟蹋了，請你們原諒我
！我會走得心安理得，你們要保重身體。」
Ｌ說，他本來痛苦，但是父母很開通，向他們懺悔之後，心情好多了。
他的母親說兒子那一直到下午都未進食。
「是不是多少吃一點？我們帶了你愛吃的東西來，吃一點才有元氣，媽媽
比較放心，好不好？」像哄孩子一樣，師姊作勢要剝茶葉蛋。
但Ｌ說：「很奇怪，我想吃東西，偏偏就是吃不下，嘴巴都是乾乾的，如
果吃下去一點，肚子就怪怪的。」後來他總算願意嚐試喝一點果汁，低頭
啜了幾口。
可貴的助緣
突然，一部機車騎進院子來，一位年輕人出現在門口，是Ｌ的童年玩伴。
他自稱自己很笨，不適合到外地與社會競爭，所以就留在鄉下，「工作蠻
穩定的」他的笑聲透著滿足。
Ｌ的媽媽說這孩子常來看他兒子。為什麼呢？「三十幾年，都老朋友了，
我知道他這個病，當然來看他。」「重義氣？這怎麼講，從小就是好朋友
，可能是因緣際會，才會有今生的緣分吧！」
Ｌ又流鼻水喀痰了，他的朋友抽出衛生紙為他輕輕擦拭起來。
Ｌ先訴我們他有一個願意──希望哥哥快娶太太好照顧爸媽。
在他住院期間，由於慈濟人殷切的照顧，Ｌ曾表示對當志工為人服務的嚮
往，「但是我的腳無法站。」
Ｌ聽從顏師姊的話，發了一個好願：願來生回到慈濟世界，做一個能夠發
揮良能救人的人。
「希不希望我們再來看你？」
Ｌ含蓄地答：「你們若是有空就來。」
那一天師兄姊並沒有說太多安慰病人的話，病人能夠接受死亡就可以走得
平靜些。
瀕死經驗
當Ｌ再度住進慈院病房，他的生命更接近死亡，恐懼襲上心頭。顏惠美師
姊必須出席一項研討會，幾日不歸，便請社工員莉真師姊特別關照Ｌ先生
。
莉真師姊去年曾經協助過三位愛滋病患，對病人的身心兩方面多所了解，
也曾和同事交換過對瀕死現象的看法。有一天，她一進Ｌ的病房，Ｌ便問
：「剛才是不是停電？」像是急於找人印證他所見到的現象，紓解他的焦
慮。
「現在電來了嗎？」莉真師姊試探地問話先肯定病患，一方面藉此了解的
焦慮。
「現在有了。」
「剛才停電的時候，你在做什麼？有沒有什麼事？」
「有人在那裡收拾東西，暗暗的，我叫他們不要包了，他們都不聽。」Ｌ
用沙啞的聲音道出這一段幻覺。
Ｌ自住院以來，一直不敢閉上眼睛，直直地瞪視前方，有時變得兩眼無神
，大概深怕一閉上眼就再也看不到、回不到這個他所熟悉的世界。
莉真師姊握著他的手，漸漸感覺到Ｌ緊緊握住她的力道。她請他慢慢地將
眼睛閉上，陪他開始通念他最熟悉的觀世音菩薩聖號，並請另一位志工陳
雪子師姊請來一幅觀世音菩薩法像，請Ｌ牢牢記住菩薩的相貌，在心中觀
想。
Ｌ把菩薩像環抱在胸前，終於漸漸入睡。
Ｌ這一次住院，家人並沒有來照顧，態度顯得冷；一切事情皆由護士小姐
照料。即將撒手離去的他，深深渴望親情。莉真師姊代他向家人傳達意思
，隔天，他的父母、姊姊和姊夫都來了。
Ｌ總算還能說出一樣他想吃的食物──鳳梨，莉真師姊完全讓他的家人為
他做一切可能做的事，盡量讓他感受到家人對他的愛。
晦暗中，有一盞光
就在Ｌ即將往生那天，莉真師姊還因為Ｌ的六神無主，巧善的問起他昔日
的工作情景，意氣風發的前塵往事雖然無益，卻為現在的晦暗升起一盞光
，他說得非常起勁。
那天下午，Ｌ走了。當他自病房被送至地下室，許多志工都去為他助念。
雖然他曾表示願意捐贈遺體，可惜，愛滋病使他喪失機會。
◎葉文鶯
一旦有愛滋病人住院，醫院通常會成立醫療小組，不僅有醫護人員照顧，
如果病人有心理上的問題，還要照會心理醫師；此外，還包括社工員和志
工的協助。
每位病患本身應同樣謹慎護理
不久前才在台大參加一系列愛滋病照護訓練，今年九月甫升任二六西病房
護理長的莊麗雲，在慈院服務近七年，有照顧愛滋病的經驗，她說：「因
為具備正確的常識，所以對我來說，照顧愛滋病人並沒有心理障礙。當然
有些護理人員很怕『萬一』被針扎到，可能就代表死亡，可是我覺得；護
理人員應該把每一位病人都當成是愛滋病患一般，細心且謹慎照料才對。
」
「由於民風純樸，花蓮地區的愛滋病患活得比台北的病患的辛苦；在台北
，醫護人員比較齊全，義工也成立了，所以病患獲得較大支持。」莊護理
長說：「大多數人把『感染愛滋病』和『同性戀』聯想在一起，這令不少
病患因道德的壓力而羞於啟齒，甚至直到往生都不敢向親求助。不過，就
我所照顧過的病患來說，若是患者本身願意向家人吐露實情，被接受的機
會還是很高的。」
「其實愛滋病有其他傳染途徑，如澎湖愛滋病童是因為輸血，有的醫護人
員是誤被針扎，有些人則是因為吸毒、嫖妓或由配偶感染，也有新生兒是
由母親垂直感染……因此有不少真的是無辜受害的。」如果能夠為愛滋病
患講一句話，莊護理長說，她最想講的就是這一句。
慈悲地看待愛滋病患之外，她同時指出：「由於全方位的壓力和疾病本身
帶來的痛苦，很多病人會產生自殺的念頭，所以護理人員在照護上得非常
小心。」
克服障礙，用「心」關懷
因為不了解而產生的恐懼往往比疾病本身更可怕。
陳雪子師姊說，Ｌ先生最初住院期間，正好她到慈院當志工，社服室事先
告訴他們這一次服務的房區的一位愛滋病患，如果無法克服心理障礙就不
要勉強去服務，以免造成自己和病人雙重困擾。雪子師姊決定不進去那個
病房。
可是一星期的志工服務結束後，她很自責，覺得自己的病房區應當要去服
務才是。
六月中旬，她又回慈院當志工，正好是Ｌ往生前最後住院那幾天。既然上
一次抱憾而回，這一次理當不能錯過，巧的是這一次正好有護專的懿德女
兒在病房實習，她便隨著護士女兒一起進去。
「你們的世界和我的不同款。」這是Ｌ告訴師姊的一句話，可能也是很多
愛滋病患的心聲。
隨著有經驗的護士和社工一同探視，且在Ｌ臨終之時安定他的心，雪子師
姊總算彌補了之前的缺憾。非但如此，她又接觸了另一位即將轉院到北部
的愛滋病人，她主動說：「如果我有空，一定去看你。」
當她如約在病人的病房出現時，病人大感意外，說：「我以為你不會不來
。」
身心健康才是徹底防治之道
病人需要支持，社會大眾也需要教育。
九月七日，台大醫院免疫科陳茂源醫師應慈院護理部之邀，以「愛滋病人
的照顧」為題，為慈院醫護人員介紹其診斷與臨床醫護。
隨著愛滋病患人數的增加，愛滋病已經衍生成為嚴重的社會問題，陳醫師
指出，以目前台灣的感染情形看來，感染途徑多半自性行為和母子垂直感
染，醫療行為或吸毒還算少數，因此，加強性教育才是有效的防治之道。
在談「癌」色變的今日，「愛滋病」強力的防治宣導，似乎也突顯其可怕
的程度。愛滋病的確是很嚴重的感染疾病，排除諸多心理因素不說，光是
在診斷確定後的一、二年內即會死亡，加上伴隨疾病而來的發炎和惡化現
象讓人「面目全非」，就對生命造成很大的威脅。
直至目前，雖說一旦染病就無根治的希望，然而，它是可以預防的，所以
各國積極從事防治宣導。
證嚴上人說：「許多人聽到『愛滋病』，簡直是談『愛』色變。其實愛滋
病並不可怕，可怕的是複雜的病染在自己身上，就像騎摩托車不戴安全帽
一樣，拿自己的生命打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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