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媽媽「膚膚」

◎林樂善口述／戴月紅撰文

在暴力家庭中受傷的女孩，成長後不自覺地成為施虐的母親﹔ 一個家，血淚斑斑。在學佛、助人的路上，她覺醒了，兒子卻迷途了。 家庭會傷人，覺悟能自救﹕ 走在自我改變的路上，前路雖遙，她再無悔憾…… 當我在電話中提及訪問時，彼端傳來一陣陣哭聲，把我嚇了一跳﹔數分鐘 後，聽到師姊哭著說﹕「像我這麼齷齪的人，實在不值得報導，我不是怕 自己丟臉，而是不願污損慈濟名聲。」讓我滿頭霧水，也印象深刻。 第一眼見到師姊，竟是如此慈祥的臉龐！我開始懷疑自己原先聽到有關師 姊的事情有誤。談起自己的過去，師姊聲淚俱下，字字句句充滿了懺悔和 感恩﹔在一旁的我眼眶濕熱，不敢打斷師姊的談話。就這樣，師姊整整哭 了兩小時。 以下，就是林樂善（註）師姊的自述── ※※※※ 從小生長在黑社會家庭，八個兄弟姊妹加上一個愛告狀的母親，家中經常 吵架甚至互相打殺。 生長在這樣一個不尋常且充滿暴力的家庭，很多的苦不為人知。很小的時 候，我就常在街頭流浪，走在街上又不知該往哪裡去。大一點，家中仍是 不斷地打、殺，生活一片黑暗，我開始用酒精麻醉自己，希望忘記世界上 一切不如意。 後來，幸運地遇到一個忠厚老實的丈夫，可是我從不知惜福，經常酗酒且 用言語刺激丈夫。終於，寬厚的他再也忍不住傷心地離我而去。 ◆地獄般的生活 不知反省的我，從此更把怒氣加在別人身上，把周遭的人一起帶入「地獄 」中。 可憐的是身邊一兒一女，我動輒打罵他們，尤其對兒子，好像仇家似的， 常常毒打他，或用大木棍逼他跪在大馬路中央﹔縱使孩子哭喊著求饒，或 是腳已被打得站不直了，我也不肯罷手。旁人看不過去來相勸，我反而大 聲詛咒人家，讓孩子更加難堪。 我在夜市擺攤子，傍晚兒子送飯若稍晚一分鐘，就生氣地把飯丟在馬路上 ，當眾叫他跪下，並且故意把攤子打翻，叫他收拾乾淨。可憐的孩子，只 好默默地收拾並將攤子推回家去。 記得兒子上國中時，每次放學回到家仍會向我打招呼，但隨著我對他越打 越兇，漸漸地，他越來越不敢打招呼。每當我見到他不打招呼，心中就有 氣，用大木棍死命地捶打他，好像恨不得把他打死一樣。 有一天，兒子帶回家的便當盒沒洗，我很生氣，第二天不給他帶便當﹔當 天中午突然不忍心，偷偷跑到學校探望他，發現他桌上滿滿的飯菜。 老師看見我，對我說﹕「你兒子很乖，有責任感且具領導力、同學們都很 喜歡他，桌上的飯菜是許多同學合送的。」接下來又說﹕「他是好孩子， 你應該用愛心去了解他。」 我當場反諷地說﹔「我若沒愛心，他早跑了。」那時的我，不但不明暸孩 子一直在忍耐中，反而一再地剌傷他。 之後，兒子都以沈默來回應我，只要一回到家，就把自己關在房間裡，這 更加深我的怒氣，每當他把房門關上，我就會發瘋似地要把房門拆下，大 吼著﹕「你是我的孩子，就要聽我的！」 有一次，我們又起衝突，我對他拳腳相向，他強忍怒氣，接住我手中的粗 木棒，大聲說﹕「媽媽，我很尊重你，不然以我現在的力氣，早就打死你 了！」 即使如此，我仍然未能省悟，只要一生氣，就將兒子趕出門或逼他躲到屋 頂加蓋的小屋子獨自生活，不給他吃喝。 最後，兒子只好蹺課打工來維持生活。學校老師心疼他的遭遇，來和我溝 通，我不但不懺悔，反而怪老師多管閒事。 ◆殘酷的「愛」 會認識慈濟也和我那個充滿暴力、黑暗的家庭有關。 我們兄弟姊妹感情一向不好，常常以打殺來解決爭端。有次，母親因故得 罪了弟弟，被弟弟拿刀追殺到大馬路中間，我情急之下，下跪為母親求情 ──在那一刻，無助的我突然想起廟裡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於是我一 遍又一遍地大聲念著﹕「觀世音菩薩！觀世音菩薩！……」 從那時起，我感覺到這個家每個成員彼此間所結的惡緣，竟如此深重！為 解這共業，我開始吃素、拜佛、朝山……。 大概是佛菩薩慈悲指引吧！有位師姊向我介紹慈濟的證嚴上人，於是我開 始定期捐款。 雖然和慈濟結了緣，但那時除了捐錢之外，我不曾用心去體會，行為上依 然我行我素，對孩子的殘酷仍舊有增無減。 熱愛田徑的兒子，如願地保送高中明星學校。我不但不鼓勵他，反而常常 不給他吃用。為了生活費，孩子只好白天打球，晚上打工。 因為熬夜打工，他開始吸食安非他命，等我發現時，他已經上癮了。我憤 怒地責罵他是「敗家子」，他想，反正是豁出去了，所以越陷越深。 自從發現兒子吸食安非他命後，越是嫌惡兒子，常用言語咒罵他，從沒想 過幫助他脫離毒癮。得不到關心的兒子，更加放棄自己，常藥癮發作時， 就跑去飆車。就這樣，一次又一次被警察查到，終於遭學校退學處分，送 進觀護所。 那一刻，我才知道，兒子的前程已被我毀了。 有次，在觀護所內，為了一些小事，我又對兒子發脾氣，正好在法院擔任 觀護人的盧蘇偉師兄看見了，盧師兄勸我：「師姊，你既是拜佛的人，為 何還放不下呢？」是啊！我為何總無法放下對兒子的不滿。 ◆關懷不相識的人 看到兒子行為日益偏差，我像是急亂的蒼蠅，到處請教別人如何教育孩子 ，卻絲毫無法改善我和兒子之間的惡劣關係。到花蓮靜思精舍，我也曾在 大殿上祈求佛菩薩，請衪告訴我該怎麼辦？當時的我徬徨極了。 我想佛菩薩大概已聽到了我的請求！有天在慈濟台北分會，遇到周元師兄 ，他說：「你很愛孩子，但是溝通方法不對，要先學會如何和孩子溝通， 才能救你的小孩。」 「你一定要先學會關懷許多孩子，尤其要愛不相識的孩子，來啟發內心的 『無緣大慈、同體大悲』，才能讓孩子感受出你心中的愛。否則即使你很 愛孩子，但孩子心裡的傷口永遠也補不了。」周師兄同時鼓勵我出來當慈 濟委員，學習如何發揮心中對人群的愛。 為了救兒子，我抱著試試看的心，將賣成衣的攤子改賣素食小吃，藉此增 加和孩子的接觸機會。剛開始挫折不小，為了給自己勇氣，我天天跪在上 人法像前說﹕「師父，您能收留我嗎？若您能收留我，就請給我改過的力 量！」 ◆作環保潔淨心地 為了徹底改正過去習性，我發願要給人們乾淨的環境，藉以除去心中污穢 ，因此我利用白天夜市休市的時間，做資源回收工作。 夜市的垃夜最多，尤其是鋁罐等可回收資源，我看了十分可惜。每天晚上 收攤後，就一袋袋地進行回收分類。日子久了，我發現附近攤販不再亂丟 垃圾，而且也開始回收有用物資，我真的好高興。 以往，我很愛打扮，自從努力做環保工作後，發現許多他人丟棄的衣服、 用品其實還很新，所以決心不再買新衣服，穿起撿回來的舊衣，連家中的 用具，也大多是從垃圾場撿回來的，省下的錢，則捐出來救人。 每天我都主動打掃夜市的廁所。某次，我正準備打掃時，對面攤子那位很 叛逆的女孩，正要進廁所，我對她說：「妳等一下，先讓我清洗乾淨，你 再進去，會比較舒服。」她聽了好感動，從此不再以「喂」來叫我，稱我 為「林媽媽」，並常常找我傾訴心情。 有次她問我﹔「林媽媽，為何你越來越好看？」我說：「因為我常常把笑 容掛在臉上，而且你笑，別人就對你笑﹔你生氣，別人也會跟你生氣。」 從此，她臉上開始浮現笑容，同時也影響了常來找她的同學及附近攤販。 就這樣，我白天做環保志工，晚上賣小吃，即使累了，也把它當作是償債 ，不敢有怨言。 ◆結的惡緣歡喜還 以前我愛打人罵人，如今看到我的改變，旁人常投以懷疑的眼光，甚至當 面批評我、處處排擠我。為了表示改過的決心，不管人多人少，只要有人 對我不滿，我都會當面彎腰道歉地說﹔「對不起，以前是我不對、我不是 人，現在認識慈濟後，我會改過，也才真正是人。」 我的菸、酒癮很大，但為了當上人的好弟子，我極力戒菸戒酒，每當犯癮 ，我會打自己的嘴巴，跟自己說﹕「說話不守信用！不是說過要做師父的 好弟子嗎？」一次又一次，終於克服了。 剛開始向人家介紹慈濟、勸募功德金時，沒有人願意相信我，甚至嘲笑我 這個兇惡的人「淪為乞丐」了。那時我才明暸，以前和別人結的惡緣，到 頭來還是要還，我不怨別人，反而慶幸有機會能及時「解」惡緣。 好不容易，終於有人願意捐功德金，但往往是站在人家門口等很久，直到 人家忙完後，才敢輕聲開口詢問。剛開始，真的有當乞丐的感覺，心中一 直很不自在。 漸漸地，我坦然了，開始把上人的靜思語和他人分享。 以前我們那條街的攤販，都是用刀子或拳頭來解決爭端，但現在，整條街 都是我的會員，大家變得很有禮貌，而這條街也改稱作「樂樂街」，大家 稱我是「那個阿彌陀佛的」，讓我好感動。 ◆危機也是轉機 慢慢地，由於對人親切，附近年輕人常常來買我的素食，我也和他們打成 一片。無形中，我終於悟出和孩子溝通的方式。而兒子看在眼裡，逐漸也 會來攤子幫忙，和我開始有說有笑，但心中總覺得還是有層紗隔著。 也許是佛菩薩慈悲，讓我跟孩子的關係，出現大轉機。 那天，剛參加完慈濟活動，回到家就接獲兒子在高速公路發生嚴重車禍的 消息。 原來孩子和軍中學長一起租車去玩，該學長因酒醉，而由技術不熟的兒子 駕車送他回軍營，結果撞上路邊，租來的車幾乎全毀，學長沒事，孩子卻 昏迷不醒，醫生說肋骨碎裂，需要開刀。 就在孩子還生死未卜時，這位學長打電話來說：「是你兒子駕車，所以賠 償費用你要出﹕我爸媽早就不管我了，他們不會出錢的，你要有心裡準備 ，這筆錢數目很大！」 我想，如果這件事發生在沒有踏進慈濟之前，我一定會很生氣地毒咒他， 但那一刻，我聽到自己很平靜地對他說：「救別人的孩子，等於救自己的 孩子，我不忍心你被這件事毀了，所以我會全額負責到底。」 老實說，當時我也不知道數目有多大，錢又要從那裡來？而且身上還有兩 百萬的房屋貸款未清，但我不怨，因為我欠孩子太多，這是我該還的時候 了。」 那時的我，除了擔心醫院加護病房的孩子，天天祈求觀世音菩薩加被；同 時更加賣力做生意賺錢，來付醫藥費和賠款；晚上疲憊地回到家中，還不 時接到該學長及其父母怕我不出錢，不斷地託稱是黑社會老大，打電話用 三字經恐嚇我。 ◆彼此認錯，彼此感恩 幸好孩子甦醒了，我勸孩子多念觀世音菩薩聖號，他接受了，同時也回向 給媽媽，讓我好窩心。那時，怕孩子擔心和自責，不敢把心中多方面的壓 力告訴孩子，只要他安心治療就好。 有天，當女兒在病房裡，喃喃掛念媽媽怎麼還沒來時，病床上的兒子馬上 說﹕「不要念了，媽媽正在為我忙！」 見我一進病房，受傷的兒子不顧許多人在場，竟跪在地上對我說：「媽， 你不要太辛苦，我的事情我來承擔。」瞬間，我難以置信的驚住了！ 我抱住孩子，相擁而泣，彼此認錯、也彼此感謝。 現在才知道什麼叫做「加入慈濟」，想想從前走過的路，都是觀念作祟， 「明明孩子有那麼多優點，但當時就是看不到！」孩子真的是我的老師， 不但不怨我，反而一步步引我走出迷障；我們母子之間能有機會重新出發 ，一直是我最大的心願！ 如今，重生的我，好想說一句：「師父，您真的收留我了！」 【註】因尊重當事人隱私權，此非真實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