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營造一個開放溝通的情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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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靜琪(慈濟醫學院護理研究所研究生)
邱豔芬(慈濟醫學院護理研究所所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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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再談他的病,但從他的眼中,我讀到他「想談卻怕談」的訊號。
我尋找與他建立信任的治療性人際關係的最好契機,
我認真地營造一個對他沒有威脅,可以開放溝通的環境,
希望他感受到我對他的尊重與關懷,
而能抒發深鎖於心的焦慮及恐懼情緒。
經過無數次的放射線與化學治療,他強忍著治療期間口乾口苦、嘔吐及放
射區皮膚的疼痛,因為他心裡激盪著「我要活下去」的浪潮,他期盼自己
能「活到七、八十歲」。
他,正值事業成就,兒女能獨立生活,可以卸下扶養負擔的壯年期,卻在
偶然間發現左耳下方有一腫塊,經病理切片檢查發現是鼻咽癌。
一年多的門診追蹤治療,並沒有控制住癌細胞的蔓延,腹部超音波檢查發
現了肝轉移跡象;自此之後的幾個月,候診室看不到他的蹤影,他不再按
時到醫院接受治療,企圖在家裡以「人家說」的秘方控制病情。
◆「我要活下去」
那一天,到病房之前,我依慣例先掃描住院病人一覽表,他的名字赫然出
現眼前。
也許是幾年下來與病人接觸的職業性敏感,這一刻間我心裡有種不舒服但
又無法形容的不祥預兆,我三步併兩步快速地走進病房。
迎在我眼前的,是一個有張黃澄澄的臉,帶著一頭白髮,低著頭坐在床上
,雙手摸著圓滾滾裝滿腹水的肚子的男子;我用力地張大眼睛仔細看,果
然是他。
「林小姐,我這一次是不是很嚴重?」他一面摸著肚子,一面問我,雙眼
餘光落在因水腫而把皮膚撐得光亮的雙腳:「妳看看我的腳腫成這樣,肚
子這麼脹,東西也吃不多,可能『快了』吧?」
我愣了一下,「你是說你『快死了』嗎?」這句話猛然從我腦中閃出,卻
停在嘴角。黃疸、腹水、下肢水腫和食慾不振等肝臟機能衰退的症狀,讓
他警覺到生命有限的壓力。
看他依然低著頭摸著肚子,我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的話。經驗告訴我
「善用沈默」可以幫助自己思考,也可以緩和病人的情緒,於是我拿來一
張椅子坐在床旁,輕聲地問他:「你剛剛的意思是說……」
話還沒說完,他已抬起頭,臉上掛著笑容,雙手撐起身子說:「起來走走
可能會舒服一點。」
他赤著腳拖著蹣跚的步伐,在病房長廊來回地走,雙手規律地觸壓裝滿腹
水的肚子,像是自言自語般地說:「壓一壓,看肚子會不會軟一點;壓一
壓讓水往下流,肚子就會消一點。」
◆讓「吃」不再成為負擔
他每天努力地壓腫脹的腳和肚子,期待看到水腫消一點;每天我一踏進病
房,他的第一句話都是:「你幫我看看今天有沒有消一點?」
他的腹水沒有減少的跡象,鼓脹的腹部使他降低食慾。每次問他:「吃得
好嗎?」他就眉頭緊皺,猛力地搖頭說:「唉呀!吃不下最煩惱。」只要
喝幾口湯,他就覺得好像卡在食道,無法往下流到胃裡。
我教他少量多餐;教他將果汁做成冰塊,含在口中,減輕口乾口苦的不舒
服;教他多漱口去除口腔異味促進食慾;我和他兒子圍坐在床旁,一張紙
一枝筆,絞盡腦汁為他設計菜單……。
我掏盡腦子地想方法,希望幫他多吃一點,就算他還是吃得不多,但至少
讓「吃」不成為他的負擔。
連續三天接觸,他漸漸卸除對我這一個陌生人的防衛,看到我時也不再刻
意裝笑臉迎接。
在癌細胞的蠶食下,他從笑臉變成愁眉不展;他從問:「吃不下怎麼辦?
」到嘆息:「肚子這麼大不是好現象吧?可能是癌細胞又轉移了。」
他深鎖的雙眉間,烙著他的害怕與擔心,一句句「我可能好不了」、「我
是不是還出得了醫院?」流露出他沮喪、無望與無助夾雜的心情。
住院期間,吃不下、腹脹的問題一直困擾著他,他時常問:「你知不知道
昨天醫師告訴我太太什麼?」他希望藉此知道他現在的情況。他有被告知
病情的需要;但是話語中他幾乎不曾提到「癌」與「死」的字眼,「那個
」成了我們溝通的代名詞。
漸漸地,他不再談他的病,但從他的眼神中,我讀到他「想談卻又怕談」
的訊號。
我尋找與他建立信任的治療性人際關系的最好契機,我認真地營造一個對
他沒有威脅,可以開放溝通的環境,希望讓他感受到我對他的尊重與關懷
,而能抒發深鎖於心的焦慮及恐懼情緒。
◆宣洩心底的囤積
我們談話的內容大多是他的家人和他過去的生活點滴。我用心而敏銳地傾
聽,希望能解讀他交戰的內心世界,並提供他所需要的護理。
憑藉著我們之間逐漸建立的信任根基,我開始和他談「對疾病的看法」。
因為我清楚地知道他剩下的日子不多,我嘗試著問:「你現在最想做的是
什麼?」
他的手戳捏著被子,嘴角微動,一句「我的兒子長大了,可以照顧他媽媽
……」如滂沱大雨般地傾倒出囤積在心底的種種。
他從交代兒子他放心不下的事,談到他想回家,想回到熟悉的地方照自己
的方式過日子的心願;也開始回憶一生的點滴。
此時,我坐在一旁傾聽他細說過去,頻頻點頭讓他知道我聽到了;一聲聲
「嗯」讓他知道我了解他的感受。我試著抓住他每一個值得喝采的生命事
件,協助他找到屬於他的生命意義。
◆找到生命意義
他在兒子參加聯考的前一天清晨,結束了他四十多年的人生。
我始終沒有回答他第一次見面時的疑問──「我是不是『快了』?」但是
透過陪伴、傾聽、教他怎麼吃,協助他找到自己可以接受的答案。
在他臨終前兩天,我到病房去探視這位虛弱至極、生命岌岌的病人時,他
虛弱地說:「我告訴太太,人要知足,知足才會快樂;像我現在在這裡,
有錢也沒力氣花,有什麼用。」
他終於面對家人說出心裡的想法。而這一個屬於他自己的道理,也同樣是
解開他心裡疑惑的鎖鑰。也許這就是他在生命的最後幾天,仍能對生命無
怨無悔的支撐劑。
「我來住院,就是要靠醫生護士。」他堅定的口吻至今還清楚留在我腦海
裡。他需要醫護人員為他緩解不舒服的症狀;我們除了竭盡所能讓他減少
疼痛、促進舒適外,更重要的是:要試著去了解他的情緒和感受,陪伴他
度過苦楚的病程;開誠布公地和他談他所關心的話題,而不只是話家常的
閒聊,這樣才能分擔他沉重的心理壓力,減除他焦燥不安的情緒,讓他感
受到真心的支持。
【護理手札】
至今癌症的病因尚未被透徹了解,對癌症的治療過程大家仍保留在痛苦與
煎熬的刻板印象,因此癌症的診斷對人們來說,無非是一個晴天霹靂般的
驚訝與震撼!
不管病患是從醫師的口中或語氣中,或是從家人的談話態度中得知,或猜
測自己罹患了癌症,第一個反應常是「不!不可能是我!」
隨著病程的進展,疼痛、體重減輕或食慾不振等生理不適症一個個出現,
病人會本能地與自己磋商,整理紊亂的思緒,慢慢地體會到「癌症」的事
實,感覺出「癌細胞」正在他的體內蔓生;為了與這個事實生活在一起,
他會開始積極地尋找一個合理解釋,讓自己能夠接受「我患病」的事實。
在癌末臨終之際,死亡已是不可避免的事實;每個人都有被尊重為一個完
整個體的需要,只要讓病人身體不適減到最低程度,才能讓他在生命的最
後猶能滿足地做自我選擇,並能以自己的價觀及信念,來詮釋或合理化遭
遇的事件,為自己人生畫下完整的句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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