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玉芳
如果,生命可以重來,他們是否會選擇另一條路呢?
唐說:「如果可以選擇的話,我想誕生在妳這個年代。」
老謝卻來不及問他了!在歷史洪流中,他們將一生賠了進去,
如今台灣苦盡甘來,然而一切的富庶與繁華卻似乎不是他們能享用到
……
唐的年紀恰可以當我爺爺,所以我喊他「唐伯伯」。他的一條腿瘸了
,走起路來格外辛苦,但他仍努力地挺直腰桿,用力地踏著腳步,好
像一棵在風雨中飄搖的老樹,無論如何總掙扎著不讓自己倒下那樣般
的悍勇。
唐是個老兵,單身未娶,從軍中退休後,待過幾個公家機構,現在與
政府之間的關聯,只剩每月一萬八千元的退休俸。
唐總是一襲汗衫與寬大的舊西裝褲,雖然還算整齊,但衣上的汗漬與
污垢似已狠狠印在上頭,無法除去;更令人尷尬的是,唐常忘了拉拉
鍊。
對唐來說,吃很簡單卻很不容易,那腿只挺得住從十樓到一樓的電梯
,要到距離不過兩百公尺遠的餐館,都得搭計程車。所以他常託鄰居
代買菜,而菜單卻是數十年如一日的白飯加紅蘿蔔燉牛肉。
唐住在一棟單身國宅,裡頭住的都是單身漢或是單身女郎,說是抽籤
排到的。管理室的油漆工說,他們私下叫這裡作「陰間大樓」,因為
常有人死在房裡沒人曉得,被發現時往往已經發臭。他還說,每年都
會有人從頂樓往下跳,因此就算不必抽籤免費請他住進來,他也不要
!
很少看見唐與三五好友談天,大樓前榕樹下聚首話當年的老兵中,從
未出現過他的身影。倒常見唐待在房中,守著那台舊式收音機,聽著
各地發生的新聞。
唐說他是個佛教徒,每月固定捐幾百元給慈濟;也曾是個回教徒,現
在則每個星期日上教堂。他說:「只要是神,只要是好的教,我都信
!」
回憶,總令唐渾濁的眼睛掩不住散發出一種光彩,從打日本鬼子到追
逐林彪,往事歷歷如繪。唐說,打仗就像玩「官兵抓強盜」,可好玩
哩!
對日抗戰時,唐遠赴印度作戰,至今仍讓他津津樂道的是,中國兵曾
以七百人不到的兵力,救回遭兩萬名日軍包圍的五萬名英國盟軍,更
讓盟軍因欽佩而學起中國兵穿起草鞋來。
抗戰勝利後,唐升任連長,猶記得軍隊重回上海時,夾道歡迎的百姓
們喊著叫:「英雄!」
一九九七年讓唐想起母親。
他記起母親死於五十年前,當時正在遠方作戰的他並沒能陪在母親身
邊。這事兒成為他此生最大的遺憾,於是他寄了一百塊美金給大陸的
姪兒,請他記得在中元節煮幾道好菜,到母親的墳上燒幾柱香。
畢業於黃埔軍校的唐,從印度、東北到北京、青島,走過大半個中國
,也走過了唐最珍貴的年輕歲月。怎麼也沒想過,人生最後的落腳地
在台灣。
唐提到,大樓裡曾有個伯伯因為病一直醫不好,痛苦難熬便在附近公
園上吊了。我問唐,會不會想不開,他笑著說:「我?我怕死。」
問唐後事如何料理,他說只知道退輔會的人會來處理,「大概是把身
體拿去燒以後,再放到骨灰塔。」那骨灰塔在哪兒?唐說他也不知道
,只知道「在台北的某個角落吧!」
與唐認識一年多來,常常有一種心疼的感覺,或說是一種歉疚感吧!
老來無伴的心情無處可躲,僅留有年少馳騁沙場的豪情記憶相陪。「
什麼都沒有」一直是唐的缺憾,未曾擁有親情、家庭、甚至沒有談過
一場刻骨銘心的戀愛。而面對生命的凋零,甚至不太清楚身葬何處,
又能期待誰在清明來到墳前上柱香?
在歷史的洪流中,將自己的一生賠了進去,如今台灣苦盡甘來享盡富
庶與繁華,卻不是自己能享用到的。「家」,對唐來說,不過是個陌
生而沉重的字眼罷了。
完成這篇記錄式的文稿後,我不曉得是否算交了差。唯一清楚的是,
唐不只是我文章中的一名報導對象,而是一個真實的朋友,我沒能為
他做些什麼,只是想陪他走一段路,如此而已。
唐,弄清楚您將葬身何處,我會記得帶束花去看您……
文/ 葉文鶯
「八成是死在那女人的肚皮上。」老謝死了,從沒人聽說他有心臟病
,冷不防有人在他身後竊竊私語。
聽說他身上的項鍊不翼而飛,於是有人毫不懷疑那女人看在錢的份上
和他廝混這麼久,自然不會放過這最後的一點剝削!
「我怎麼可能謀殺他,你們以為他身上有幾個錢啊!還不是拿回去大
陸修祖墳,給老家一些親戚用得差不多了!」
女人對一切「說、暗示的誣指表示憤怒,脖子像被鐵鍊緊緊拴住,漲
紅著臉說:﹁他在台灣一個親戚也沒有,說難聽一點,同樣是榮民一
個個都老了,誰能幫誰?有的一聽說人死了,就怕得要命,後事還不
是我在幫他料理?」
「有啦!是拿他們一點錢請葬儀社辦,哎!那一些哪夠用?我當然不
可能拿很多錢幫他再辦風光一點,只能出幾千塊請師父來幫他誦經超
度,畢竟在一起十幾年了,多燒點往生錢給他,這我還做得到。」
關於老謝的死,看得出他的女人還有點義氣,只是柔情不見了。
女人平靜地回顧和老謝近幾年在一起的種種。「他雖然年紀大了,可
是一鬧起脾氣來,你根本拿他沒辦法。只要我幾天不過去,他就電話
一直打,說要是我再不去,他一定要死在我家門口。我不知道他會不
會真的把事情鬧大,有時候去一下子,他就好了;有時候實在不方便
去,他也可能隔天一早就打電話來說對不起,說要給我下跪賠罪。」
面對這個貧乏、可憐的老人,女人只能當他像個小孩子,輕易原諒他
的無理取鬧。
當老謝的「寂寞」隱隱發作的時候,便忍不住對這個女人的欲求,需
要她的安撫;特別是年事愈高,擔心被人遺棄的情結更是嚴重。
年輕時,老謝不是沒設想過老年的孤單病弱,確實曾考慮要找個伴。
「可是被人家騙婚啊!後來聽說聘金有拿回來一些。」女人說。
老謝以為花錢討個媳婦是兩廂情願的事,買不到真感情也就算了,至
少人家小姐跟了他不會餓死,那知道被人耍詐騙婚,還淨看他外省人
臭!
老謝氣了,就這樣終身未娶,直到十幾年前遇到這個女人;這時候,
「金錢」對於維繫感情便不能說沒有半點助益了。她和老謝兩人相好
,因為持續的交往衍生超出金錢的交情,這使得老謝的後事免於淒涼
。
老謝生前,女人每逢過節總會包幾個粽子、送粿給他應應景、聊慰鄉
愁,當然老謝在這時候會掏錢表示一下。
「平常,我是不可能去,但我曾答應他,以後至少逢年過節去給他上
個香。」這個被老謝喚作「老伴」、總算讓他過足乾癮的女人,畢竟
不是他的妻子,誰知道她往後是否能夠信守承諾,況且老謝再也不會
以死威脅,更不可能掏錢給她了。
老謝孤單地走進了墳墓,那曾經存在於空氣中的一聲聲「老伴」,也
成了遙遠的過去;而毫無夫妻名分的女人對他的承諾,更是與他全然
無關的未來。
隨著肉體的消逝,有關這個老兵的生平和死亡所引起的種種猜測,都
將歸於塵土,深深埋在蕃薯形狀的台灣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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