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葉文鶯
家,一個用有形屋瓦鋪蓋起來的安定之所,很多人渴望在那裡享受安
全與舒適;
然而,慈院志工每每按址探望出院返家的榮民伯伯,不難發現其若非
獨居無伴,
便是老夫少妻,且妻子多半是智障、精神異常或帶有某些先天障礙的
本省籍婦女。
就像阿妹與榮民伯伯的故事。
伯伯娶到阿妹當老婆後,並沒有獲得一個能夠相互照顧的伴侶,甚至
連溝通都有困難。伯伯似乎註定一輩子成為照顧者……
結婚九年,每被問起老公的名字,阿妹一開口便錯了兩個字,不知是
缺牙太多,發音出了錯,又或者壓根兒不記得。由於弱智,本就欠缺
認知和學習能力的她,其不足任誰都不忍苛責;至於她那垂垂老矣的
丈夫,對她的照顧也已經力有未逮,這正是我們關心她一家的原因。
像教個兩歲娃兒學語,我們不厭其煩地教阿妹分辨正確發音,她輕輕
念了兩遍,顯然沒有多大興趣。畢竟,她和這個世界或她賴以生活的
丈夫之間,並不需要使用太多正確的語言,但是我們鼓勵她多做一些
「表達」,至少這會增進別人了解她的需要,或說讓她那七十多歲、
帶病的老公多添歡喜。
「嫁給他,好不好呢?」
「好啊!」阿妹毫不思索地回答,讓榮民伯伯聽了就默笑。
老公准許她養狗,不因她不洗澡而罵她,如果她愛看電視,連續劇就
一齣又一齣地上演,她不但不需要洗衣、燒飯,老公還常載她去兜風
。
她從不知道妻子的角色和責任;老榮民呢?以一句「沒辦法!她不會
。」便不要求。不過她會把老公一點一滴的「好」收集起來,告訴我
們:「老公有愛我啊!」
阿妹不會比較自己和其他女人的婚姻究竟有什麼不同,對她而言,和
她爸爸的同鄉好友結婚,只不過是換了另一個住處和家人而已,她照
常吃飯、睡覺和玩耍,她對現況沒有不滿。當年那個十七歲的智障少
女沒有個人意願,她的「未來」任由父親和現在的丈夫決定。
來到阿妹和榮民伯伯暗暗、小小的家,伯伯在廊下午憩,阿妹則在屋
裡看電視,目光始終停留在那一小方螢幕上頭,根本不關心屋外一陣
嘈雜,究竟是誰來了。
「阿妹,慈濟阿姨來看你囉!」丈夫微弱的聲音沒把阿妹拉回現實。
我們探到門邊叫她,她這才笑著走出來和慈濟阿姨相擁。
「阿妹有沒有洗澡?喔!連頭髮都沒洗。奇怪,上次沒幫你剪這麼短
啊?怎麼回事?」阿妹自顧自地發笑,丈夫說她又給美容院剪了一次
,花了兩百多塊。「以後想剪的話找我們來,全部免費!」慈濟阿姨
打包票。
「阿妹不洗澡臭臭,連蚊子都不敢叮你,牠們一聞到阿妹的味道就咚
──昏倒了!」說話的慈濟阿姨輕輕跺腳,不讓蚊子停在小腿上,其
他人也不時在手臂上搔起癢來。
「阿妹去拿衣服還有大桶子,我們幫你洗澡、洗頭,要洗得香香的才
舒服。」阿妹轉身進屋又在瞄電視。「等一下再看啦!先把衣服找出
來,要洗過的,還有內褲。」
幾個志工順勢打量屋內,發現細細長長的樹根不知何時佔據了一整面
牆,「阿妹你看!那是香菇嗎?不是,是不能吃的臭菇,對不對﹖你
看你的衛生紙。」阿妹的床鋪因前陣子下雨淹水加上用過的衛生紙胡
亂丟棄,居然孵出一窩黑黑高高的蕈類!
「阿妹忘了拿內衣!」第一次來的志工本來想做提醒,稍後才知道胖
胖的阿妹是不穿內衣的。這時候,幾個在一旁空地取水的志工傳來哄
叫,原來地下水經過「壓榨」,噴出一道冷冷的水外加兩條蚯蚓。
水一壺接一壺在瓦斯爐上燒著。志工借用隔壁王伯伯的浴室把阿妹請
進去,她的身體漸漸散發出沐浴乳和洗髮精的香味。就在為阿妹沐浴
的當兒,兩位志工上街幫她添購衣服。
「請問有沒有特大號的?」
「多大?」
「最大件的,很胖很胖的人要穿的,這個有鬆緊帶恐怕也不行呢!」
回想阿妹的手臂和肚腹,好不容易挑了三件長袖上衣、一條長褲、兩
條內褲和兩件寬鬆的罩袍。
洗過澡的阿妹還是不時抓抓手腳,大概是洗淨的皮膚跟空氣結合產生
異樣的感覺,她搔搔大腿舒服地坐在老榮民身邊的椅子上。
「阿妹現在像在天上享福囉!有慈濟的阿姨來看你,洗得舒舒服服又
有新衣穿哪!」信奉主耶穌的王伯伯走來走去,看出他平時對老鄰居
也一定很關心。
「你們來,她每一句話都聽,平常我說她,她不聽還發脾氣打我,打
了跑後面去,我追都追不上!」榮民伯伯說。
「哇!那要謝謝阿妹的支持,來,握個手!」慈濟阿姨不禁又摸摸阿
妹凸挺的肚子,說:「奇怪,怎麼肚子會這麼大呢?肚子啊肚子,裡
面有沒有娃娃呢?」
阿妹乖順地任由慈濟阿姨像白雪公主裡頭那個嫉妒的皇后,不斷地向
她的肚子發問:「娃娃啊娃娃,你有沒有在肚子裡面呢?」而眼前這
個連月經都不會處理的阿妹,到底懂不懂「肚子裡有娃娃」代表什麼
意思呢?不清楚。她的丈夫坐在椅子上默不作聲。
「這裡面不要裝娃娃喔!要不然他在裡面太熱了!」慈濟阿姨自問自
答地作了結語。
老榮民說天氣漸漸變冷了,他有時候咳起來很不舒服。「阿妹來,阿
姨教你,如果老公咳嗽你就拍這裡,然後倒一杯開水給他喝,知不知
道?來,你拍看看,再用力一點點。」
「伯伯,你那個棉被都濕了怎麼蓋啊!連床鋪都長菇了。我們忘了你
們家可能淹水,所以沒特別過來看你們,我們會馬上送新的棉被過來
。還有,你這地方這麼小,連個浴室廁所都沒有,人家什麼時候要拆
也不知道,你有什麼打算沒有?」
「過去那一家現在沒人住,人家說要賣三十萬…… 」榮民伯伯的
話就此打住,沒有那一筆錢大概也沒什麼好打算的了。
一位家住天母的志工突然想起來她家附近有一家外銷成衣專賣店,她
張開手掌在阿妹的肚子上繞一周,認為一面大約四個手掌寬度的衣服
應該穿得下了,她說回台北後會去挑幾件合穿的衣服給寄過來。
那隻終止流浪的小狗終於出現了!不過,牠還是喜歡在白天四處浪蕩
,像牠的女主人以看電視打發時間一樣。牠跑到榮民伯伯腳邊,湊著
鼻子在他褲管上摩蹭著。
「你們看牠,小小的、長不大的。」榮民伯伯垂著眼皮注視那隻顯然
無用的小狗。在他的生命中,彷彿總在默默接受一些他並不十分熱情
的東西,譬如他的妻子和小灰狗,這種柔弱的依賴關係在他晚年釋放
出一種悲涼的調調。
榮民伯伯已經年邁,卻一如終年勞苦的耕牛,不知明年是否還有氣力
,讓背上拖負的那張犛翻動春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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