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賴麗君
大火紋身、愛妻驟逝，
從老闆變成遊民。
什麼力量，讓他從收容所重回職場？
晚上九點多，位於中和的台北市街友收容所漸趨寂靜，街友們漸次回到寢
室準備休息，阿成獨自留在活動教室裏繼續做別針加工品，專注的眼神彷
彿四周皆與他無關，直到我叫他，他才稍微將頭抬起來問道：「什麼事？
」
三十九歲的阿成五官突出，只是曾遭火紋身，頸部依稀留下植皮的痕跡，
雙腳仍在復健中，須以柺杖助行。談吐不凡的他，實在令人難以想像會淪
落街頭成為遊民。
大火紋身 世界變了樣
阿成家住高雄，高中讀電子科，二十歲不到就被挖角到新竹科學園區工作
；八年後和同事前往大陸發展，因無法適應當地生活，而回到高雄開設家
電用品公司。事業才剛步上高峰，卻發生了一起意外。
一天，友人請他協助修理電視機，為了防止電視機零件生鏽，他以去漬油
刷洗零件，一旁觀看的人不小心將菸蒂丟進油桶裏，轟地火舌竄燒，除了
臉部，阿成幾乎全身灼傷。
「我昏了過去，醒來後發現全身包著繃帶，腳不能動、手也不能動。」嚴
重灼傷的阿成，除了接受一次又一次的植皮手術，雙腳也暫時無法步行。
他說，那段日子簡直比下地獄還痛苦，無止盡的手術令他身心倍受煎熬，
公司也因此關閉，「當時真想自殺，一了百了！」
是她，讓他找到生命的出口。
她是鄰居的朋友，常隨鄰居來幫忙他；經過幾個月相處，她甚至辭掉工作
，全心全意協助他做復健、照顧他的生活起居。
「一開始以為她只是同情我，後來才知道她是真心對我好！那時，我坐著
輪椅，樣子很狼狽，且失去工作後，連三餐都有問題。可是她一點都不嫌
棄我，還不斷鼓勵我、在經濟上援助我……」想起過去，阿成臉上洋溢著
幸福甜蜜的神采，彷彿一切還是昨日。
兩人的交往曾遭受女方母親極力反對：「妳跟著他只會受苦，難道妳要照
顧這個殘廢一輩子？」母親不止一次當著阿成的面，勸女兒離開，但她還
是堅持要和他在一起：「媽！一個人最重要的是一顆上進的心，如果一個
人不上進，空有完好的雙腳、雙手又有何用？」
阿成聽了很感動，在心裏立下誓願：為了她，一定要堅強站起來！
愛妻驟逝 醉臥路旁
稍加可以柺杖助行後，阿成就和她到台北謀生，由於先前豐富的資歷加上
不斷努力，阿成不久就被公司升為高級主管；看到阿成的努力進取，母親
終於不再反對兩人交往。
去年七月兩人結婚，沒想到蜜月途中，她突然大量出血，送到醫院檢查，
竟是子宮頸癌末期。
「我實在沒辦法接受，我們才結婚三天……」說到這裏，阿成哽咽住了。
無止盡的化療、電療，妻子如同被抽乾靈魂的空殼沒了生氣、肚子脹得如
同懷胎十月，他心如千刀萬剮。由於白血球過高，醫師無法繼續再為她做
化療。
「我一直求醫師救她一命，醫師說不管開刀或化療，都會馬上要她的命。
最後，我只能眼睜睜看她慢慢死去。」阿成向公司請長假照顧她，晚上亦
無法入眠，深怕一睜開眼再也看不到妻子。
中秋節那天，阿成結婚才兩個多月的妻子悄悄地走了，走的時候他緊緊抱
著她，拚命想要挽回她的性命，然而不管他撕心裂肺地哭喊，她是再也醒
不過來。
他失了魂似地送她到殯儀館，過度悲傷加上長期失眠，阿成昏了過去。從
醫院醒來，已經是好幾天後。
失去妻子，他不知未來如何獨自走下去。由於請假太久遭公司革職，妻子
的醫藥費花盡了他的積蓄，付不出房租，只好捲鋪蓋走路。
「為什麼所有悲慘的事都發生在我身上？好像中了魔咒永遠解不開！」心
灰意冷的阿成帶著剩下的幾千元存款，開始自我放逐的生活。
他一度想放棄自己，是她給了他活下去的力量，現在這些又從他身上抽空
，雙重打擊叫他如何忍受？於是，他以酒精麻醉自己。
「每天都喝得醉醺醺的，怕一清醒就會想起她，常常想乾脆去死，省得痛
苦！」阿成冷笑了一聲。
棲身街友收容所
在外流浪一個多月，一天阿成醉倒路旁，被人送到醫院急救；十一月轉介
至台北市街友收容所，這是慈濟北區人醫會志工與他接觸的開始。
北區慈濟人醫會於民國八十八年十月開始在收容所舉辦心靈成長班，每星
期安排三堂課程，邀請心理科、藥癮精神科醫師到收容所上團體治療課程
、門診，並由志工帶領街友做手工藝、團康、戒酒成功者心得分享，以協
助街友邁向積極人生。
志工鮑芳薇回憶對阿成的第一印象：「當大家一起快樂地唱歌、分享心得
，阿成卻只是靜靜地坐在位子上，看起來非常憂鬱，我們試著跟他說話，
他都低著頭不願理人。」
志工側面得知阿成的情形，不禁感嘆人生太無常！「阿成！不管怎樣，我
們會一直陪著你。」志工呂芳川不時這麼對阿成說。
一次心得分享時，阿成說要寫幾句話給死去的妻子，他在黑板上寫著：「
老婆！今天是妳的生日，妳知道我有多麼想念妳嗎？請妳到我的夢中來，
和我團聚好不好？」令許多志工為之鼻酸。
「雖然阿成願意跟我們說話，卻仍然愁眉不展，後來我們才知道他的心事
──原來，他連妻子的骨灰放在那裏都不知道，因為那陣子他住院，後事
都由岳母處理，為了這件事，他自責不已。」鮑芳薇說。
妻子死後，阿成萬念俱灰，鎮日醉醺醺的，岳母不願再見他，甚至故意隱
瞞女兒骨灰安置之處。
志工們幾經詢問，稍稍探出一點頭緒，知道是在木柵的一處靈骨塔。
十二月初，志工帶著阿成去尋找。費了一番功夫，接連問了許多人、尋了
一遍又一遍，終於在一個小小方格前發現了她的名字。
看到妻子骨灰罈的那一刻，阿成再也忍不住號啕大哭，顫抖著雙手，不斷
地撫摸妻子的遺照，良久仍捨不得離去……
我還有兩隻手、一個腦袋瓜
了卻一樁心事，阿成開始積極看報紙找工作，志工也常鼓勵他：「不要太
心急，一定可以找到工作。」
阿成接連寄了十幾封履歷表，等待工作期間，他就跟往常一樣，每天在街
友收容所接些加工品做，雖然一件只有五毛錢，一天下來不過幾百元工資
，比起以前的高薪工作簡直天壤之別，阿成卻一點都不介意，「混一天也
是一天，不如找些事做，至少賺些生活費，不要一直依賴收容所。」
收容所的社工員相當佩服阿成的毅力，大家都說他是所內空前絕後的好榜
樣，「他每天從早上做到晚上九點多，很少看到他休息。」社工員呂杰倫
說。
經過一個多星期，工作仍無音訊，我問阿成會不會擔心肢體上的障礙找不
到工作？他自信地說：「腳不能走，還有兩隻手、一個腦袋瓜，這樣就夠
了，何況等我的腳復健好了，一樣可以活蹦亂跳！」
十二月底，再度拜訪阿成，得知他已經找到工作，而且是一家規模頗大的
上市電子公司，負責數位相機設計，月薪五萬多元，我和志工都為他高興
不已。
「哇！你的薪水比我多哩！好羨慕哦！」志工曾美玉開玩笑地說。阿成靦
腆地回答：「這都要謝謝你們一直鼓勵我，這段時間真的很感激你們……
」
重新展開新生活的阿成，現在每天風雨無阻到木柵看看妻子的靈位，他有
個心願──在生活能夠自立後，他想搬到木柵賃屋居住，從此長伴愛妻芳
靈。
「雖然她人走了，她的精神仍活在我心中，我知道她一直在默默地保佑我
……」阿成臉上綻開甜蜜的笑靨。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