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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體得醫治 精神得快樂 返家有希望
——台灣麻瘋救濟之父戴仁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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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撰文／葉文鶯 相片╱樂山園提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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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善台灣•四百年大愛足跡】系列報導之五
麻瘋，又稱為癩病，
是一項古老的慢性傳染病；
患者眉毛脫落、鼻子塌陷、指骨萎縮，
逐步被蝕毀的外形，
令人們避之唯恐不及，
視為上天給予的嚴厲懲罰。
在有效治癩藥物引進台灣之前，
恐懼，在人與人之間築起高牆，
患者連就醫都遭排斥——
一九二五年，
加拿大籍醫師戴仁壽任台北馬偕醫院院長，
在院內開設癩病門診，
那一張張候診面孔與身影，
引起附近民眾的恐慌與反對。
戴仁壽不僅堅持這項服務，
在設立台灣第一間專門醫治麻瘋的診所後，
又積極打造「樂山園」——
不同於總督府採行強制隔離政策，
搜捕患者予以監禁；
這裏提供良好的環境、新鮮的空氣、
充分的陽光、適切的治療，
讓患者維持心理健康，就有希望復原，
回歸社會過正常生活。
戴仁壽將此生奉獻給遭人歧視的弱勢族群，
期使患者病體得醫治、精神得快樂，
感受被愛被尊重，
救癩腳步大大領先官方，
被尊稱為「台灣麻瘋救濟之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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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熱的夏日午後，兩位加拿大宣教師戴仁壽（Dr. Geogre
Gushue-Taylor）
、明有德（Rev. Hugh Macmillan），在郭水龍牧師的介紹下，來到台北八
里觀音山下看地。
涼風襲來，一行人蹣跚走著，戴仁壽邊走邊用小毛巾擦去臉上的汗水，睜
大雙眼找尋適宜的地點，同時還鼓勵大家：「上帝的慈愛，應該會賜給我
們一塊治療麻瘋患者的地方。」
不久，戴仁壽伸手指向一條小河流：「看看這條小溪的源頭，是否來自山
谷的遠處？」在他的心目中，好土地的第一要件就是要水源充分、能供應
好水質。多走了幾步，果然證實了他的想法。
見幾隻麻雀自橡膠樹叢中飛出來，戴仁壽告訴大家：「日本人認為雀鳥自
樹叢中飛出是吉兆，這塊地有我們需要的幾個條件。趕緊回去，接下來還
有許多事要做呢！」
一九三一年六月二十四日，戴仁壽向「台灣癩病救治會」會員提出報告：
「這次有好消息……昨天已經買了一處可以建我們盼望給癩病患者住的地
方……位置是在觀音山下西南方，很美，水源富，有四甲多的田、十四甲
多的山，是很好的山……」
為了讓工程早日動工，戴仁壽向各界說明、募款。他早已為癩病療養所勾
勒出一幅理想的藍圖：「我們要建的並非是一間醫院，而是一個庄社，一
間一間，讓患者住在那裏，就像在自己家裏。」
戴仁壽心中理想的癩病收容所，是像家一樣獨立的空間，而且「在居住地
內要有相當的場地令其耕種食糧，並飼家畜及豬羊等」，讓他們「可過如
在社會一般的生活」。至於這個家園的名稱，他早已經設想好，他向大家
舉薦，命名為「樂山園」。
●
樂山園，位在台北八里淡水河出海口附近，依山傍海而建的小小磚房座落
在蒼翠的偌大庭園之間，彷如素樸而寧靜的東方度假小屋，風景如畫。
距今七十多年前，這裏還是一片綠油油的山林地。戴仁壽拿出多年募款所
得買下這塊地，克服經費、土地及來自地方人士等諸多阻撓，於一九三四
年闢建成一個寬闊、幽靜的康復之所；此後三十六年間，收容過上千位麻
瘋病患。
如今園內早已轉型收容身心障礙兒童，再也看不到癩患身影，但站在山坡
高處戴仁壽銅像旁眺望淡水河出海口，時間之河彷彿在眼前無聲無息地流
過。
回溯在台灣的日本時代，北海岸八里小漁港，深深留下了加拿大紐芬蘭島
勞勃灣一位漁村子弟——戴仁壽的足跡。
【只是生病，不是天刑】
受過醫學專門訓練的戴仁壽，無法接受生病是「受詛咒」的觀念；對他來
說，麻瘋只是一個「可以治療的疾病」而已。
根據歷史記載，埃及、印度、中國是世界三大癩病古國。中國東南沿海的
廣東、福建一代為盛行區，鄰近的台灣也屬於好發區域；特別是明鄭時期
、清代先民渡海移墾，以及國民政府遷台，病源都隨著大批移民從內地帶
至台灣。
麻瘋，古稱為癘、癩、大風、大麻風等，患者外形殘缺又無解藥，有如上
天給予的嚴厲懲罰，因此又被稱為「天刑」；家人畏懼傳染尚且遺棄，何
況鄉里！患者每每被迫流浪他鄉。
台灣癩病史料最早可追溯至乾隆元年（一七三六年），根據《台灣府志》
載：「台灣瘴癘盛、水土惡，鄉僻之人每患癩疾，無藥可治，父母棄之、
里黨絕之，流離道路……」彰化知縣秦士望「見而憫之，慮其感染」，便
在八卦山下建立「養濟院」，專門收養、醫治癩病患。
彰化養濟院又被稱為「癩病營」，是清代台灣唯一的癩病收容所。日本治
台第五年，整併清代各救濟機構而成「慈惠院」，彰化養濟院因此遭廢止
；加以治台之初，總督府忙於撲滅霍亂、鼠疫等急性傳染病，將癩病視作
「最不文明」的疾病，甚至是「國恥」，並不積極處理這項被高度污名化
的慢性傳染病。致無以謀生的殘弱麻瘋病人，或徘徊路旁、棲身廟宇，淪
為乞丐，苟延殘喘。
非但日本第一所癩病療養所是由法國天主教神父所創辦，台灣的救癩事業
也是由基督教教會醫院開始——英國宣教師馬雅各所創辦的台南「新樓醫
館」，是台灣第一間西式醫療院所，也是最先針對癩病進行診療的醫院。
繼新樓醫館之後，彰化基督教醫院也在一九一七年設立癩病門診。
戴仁壽與麻瘋病的因緣便是源自新樓。一九一一年他偕同夫人彌拉（Miss
Marjorie Miller）來到台灣，擔任新樓醫館院長職務。在院八年間，戴
仁壽親身接觸到這群被疾病改變容貌、痛苦憂愁的麻瘋病人，感受到要撲
滅麻瘋病症將會是個艱難、有挑戰性的工作。
當時民間對於麻瘋病仍有許多迷信的看法。受過西方科學訓練的戴仁壽，
無法接受生病是「受詛咒」的觀念；對他來說，麻瘋只是一個可以治療的
疾病而已，因此著手研究麻瘋相關的治療與照顧。此一經歷，為他日後專
注於照顧這個弱勢族群埋下伏筆。
一九一八年，由於夫人彌拉健康因素，戴仁壽夫婦返鄉養病。一九二三年
，聽聞因第一次世界大戰影響，藥品及醫護人力短缺而停辦六年的台北馬
偕醫院，戰後又將開辦，他向加拿大長老教會申請來台。途中專程前往印
度拜訪英籍癩病專家梅爾博士，了解治療技術及用藥相關問題；得知大楓
子油具有療效，便購買二十四瓶帶來。
一九二五年戴仁壽接任台北馬偕醫院第三任院長，直到二次大戰期間和所
有外籍傳教士一樣被日本政府強迫離台為止，這十七年間，他的腳步始終
走在官方前面，運用長老教會的力量以及所能發動的社會資源，在救癩工
作上扮演了舉足輕重的角色。
【幫助康復，回歸社會】
親身接觸麻瘋患者，深受他們的痛苦震撼，他無法不眷顧這群暗角中的孤
苦病人。即使反對聲浪不絕於耳，仍堅持為病患看診；更進一步籌建專門
診所、療養所。
一八七三年，挪威醫師漢生（Dr. Armauer Hansen）發現麻瘋病因主要起
於皮膚被麻瘋分歧桿菌所感染，從此洗刷麻瘋是遺傳疾病的罪名；麻瘋病
的正式學名，也因此稱為「漢生氏病」。然醫界對於麻瘋病新式的化學療
法，到一九四○年代後期才較為明確。在此之前，病患不僅承受身體的痛
苦，也因外界歧視而蒙受極大心理創傷。
新約聖經馬可福音記載，主耶穌曾在巴勒斯坦醫好麻瘋病患，並給人們一
項使命——使長大的麻瘋潔淨。「有一個長大的麻瘋來求耶穌、向他下跪
說：『你若肯，必能叫我潔淨了。』耶穌動了慈心，伸手摸他：『我肯，
你潔淨了吧！』」
承襲耶穌的精神，在中世紀的西方，麻瘋病的治療機構多由教會興建。戴
仁壽身為醫療宣教師，不忍台灣麻瘋病患的身心痛苦，接任馬偕醫院院長
後即開設癩病特別門診。每逢週末清晨，總有許多麻瘋病患前來求診；開
診不到一年，病患人數便從每週三十人激增為九十人。
麻瘋病患在感染初期，皮膚上會出現白色或微紅色的斑塊，並且逐漸失去
知覺及排汗能力；斑塊發炎、增厚、結痂，形成厚塊與疤痕，讓人在外貌
上產生極大的變化。那一張張眉毛脫落、鼻子塌陷的候診面孔與身影，引
起其他求診者及附近民眾的恐慌，要求戴仁壽停止癩病醫療工作。
然而，親身接觸麻瘋患者的戴仁壽，深為他們的痛苦所震撼，無法不眷顧
這群暗角中的病人。即使反對聲浪不絕於耳，他仍堅持看診；並亟思為病
患設置獨立的門診空間。
為此，戴仁壽懇求教會協助，也向倫敦「麻瘋救治會」提議興建可容納五
十位病人的小型收容所，不過未獲同意。
一九二六年，前往菲律賓、新加坡、馬來西亞、泰國、中國、朝鮮以及日
本等國的癩病療養所考察返台的戴仁壽，獲得倫敦「麻瘋救治會」撥款三
千元，買下馬偕醫院對面雙連基督教長老教會舊教堂，改建為獨立的「癩
病特別皮膚科診所」；一九二七年起提供免費治療，成為台灣第一家專門
醫治麻瘋病的診所。
診所四周砌有磚牆，內部空間包括男、女候診室以及診療室、藥局、廁所
等。某日，一位老病患來到門診，請求戴仁壽在診所內闢間房讓他居住。
細問之下得知，兒子為父親在院子裏搭蓋了一間草寮，可是年久失修，沒
人「敢」替老人修繕；每當風雨之夜來臨，便不得安穩。
聽了老病患屋漏偏逢連夜雨的窘境後，戴仁壽更明白——病患即使能夠住
在家中，依舊普遍受排斥，無法獲得基本生活的滿足與尊重。
戴仁壽的癩病診所成立那年，約有兩百六十多位病患；推估全台至少有四
千名麻瘋病患者。他認為門診治療不敷病患需求，唯有興建麻瘋病療養所
，才能兼顧病患身、心、靈的照顧。因此積極尋覓建地，希望找到一塊接
近大自然的地方，讓患者能在那裏過著正常生活；最終目標是幫助他們康
復、回歸社會。
首先看中的地點位在新莊郡頂坡角佔地二十六甲的土地，並獲得總督府允
諾協助。一九二八年，他倡議成立「台灣癩病救治會」（Taiwan Mission
to Lepers，簡稱M.T.L.），並發行「台灣的麻瘋防治計畫」小冊，積極
在海外募款建院。
【啟建艱辛，勇往直前】
外國人在台興建癩病療養所，不但土地購買不易，啟建過程也艱辛。原本
希望容納兩百人，因地方人士反對，僅建二十間院舍，最多容納八十人。
興建癩病療養所，初步估計約需二十萬元。戴仁壽除向台灣各地紳商募捐
，在前往世界各地考察癩病療養所、演講的同時，也積極募款。
一九二九年，加拿大長老教會同意設立台灣麻瘋病院籌備基金，台灣總督
府也撥款協助。另外，大力支持日本本國及殖民地朝鮮、台灣救癩事業的
日本貞明皇太后，更持續十五年捐款支援戴仁壽；她曾作和歌鼓勵癩病救
治：「我不能分身前去，諸位要代我安慰這些不幸的人們，要做他們的朋
友。」
戴仁壽的救濟計畫看似進行順利，不過這其中傳出一段插曲。他選定新莊
郡頂坡角作為療養所預定地，後來輿論抨擊總督府的救癩作法不若教會積
極，因此日方轉而優先徵收這塊現成的土地，興建島內第一所癩病療養所
——「台灣總督府樂生院」。
樂生院於一九三○年十二月啟用。當初戴仁壽的理想，是要為麻瘋病患建
造一個能安心就養的家園，然日本政府在樂生院的作法，卻大相逕庭。
一八八九年，畢生在夏威夷從事麻瘋病救濟事業的達米安神父（Father
Damien de Veusteur），因感染麻瘋而死亡，引起西方世界的一陣恐慌；
八年後，在柏林舉行的第一次國際麻瘋病會議（International Leprosy
Congress）中做出結論，認為麻瘋病無藥可醫，必須以隔離的方式處理。
台灣總督府在樂生院成立後，比照本國針對癩病患採取強制隔離方式進行
治療；除非治癒或死亡，病人不能離開病院，宛如被「判了死刑」一般。
這種隔離政策令人心生恐懼，患者不得不隱匿身分，以逃避被抓、被關；
否則一旦被檢查出罹病，等於被迫斬斷親情、失去自由。
樂生院啟用當天，戴仁壽獲邀參加啟用典禮，眼見辛苦奔走找到的土地，
卻被總督府徵收，他並不氣餒；他了解，依全台癩病人數，就算建十間療
養所仍然不敷使用，因此不放棄繼續找尋合適的土地。
跋山涉水探勘過四十多個地方，總算皇天不負苦心人，透過出身八里的牧
師郭水龍介紹，在一九三一年六月選定樂山園現址。
戴仁壽以一個外國人的身分興建癩病療養所，非但土地購買不易，啟建過
程也頗艱辛。一九三一年六月底，戴仁壽找人在樂山園預定地的一大片山
林間，打通一條通往山腳下村莊的小路，開始整地、準備施工。不料，地
方富豪擔心癩病療養所會影響地價，紛紛聚眾抗議、阻撓。工人不敢受雇
，工事停擺，戴仁壽也藏身後山一個多月，避免正面衝突。
後來他求助於總督府，由淡水郡守負責保護他的安全；總督太田政弘親自
題字「樂山園建築用地」，戴仁壽將他的題字刻於石碑形同官方告示，才
逐漸平息這場風波。
樂山園的地點遠離台北巿區，當年沒有卡車，建築材料得由台北大橋利用
渡船運至八里小船碼頭，再換牛車載到工地。大批建材如水泥、紅磚、木
材等引起小偷覬覦，頻頻失竊。戴仁壽向八里派出所報案，但等到日警抓
到小偷後，他又不忍那些人被鞭打，請求警方從寬處理。
樂山園由戴仁壽親自規畫、監督工程，仿英屬印度殖民地癩病療養所的建
築風格。建物以禮拜堂為中心，旁有診療室、手術室、研究室、消毒室、
浴室、死亡室、污物燒棄場、病人房舍及職員宿舍，建地約三百坪。
原本希望興建可容納兩百人的療養所，由於地方人士反對，僅建二十間院
舍，每間可住四人，最多容納八十人。記取那位老病患苦於無人敢來修繕
的經驗，戴仁壽將建物屋頂以水泥瓦代替一般瓦片，避免病患入住後僱工
不易，也節省了維修費用。
此外，體貼癩患四肢多半蜷縮變形，甚至截肢，設計前後推拉開關的門把
，便利患者使用。
【自願而非強制隔離】
不同於總督府樂生院「強制隔離」的收容模式，樂山園採「自願隔離」方
式收容病人，讓患者保有自尊與自由，不因罹病而隔絕於正常人的社會。
自從大楓子油問世後，全世界對於麻瘋病的照顧從消極的養護總算稱得上
「治療」；儘管療效不普遍，也沒有特效藥問世，戴仁壽始終相信麻瘋病
是可能痊癒的。
他認為，藉由質量並重的飲食、良好的居住環境、新鮮的空氣、充分的陽
光、運動和復健，以及併發症的治療，讓患者在健康而規律的生活下，增
進營養和抵抗力、維持心理健康，就有希望復原，回歸正常生活。
由於在馬偕醫院開設癩病門診的實務經驗，戴仁壽對麻瘋病的了解更為透
徹。不同於總督府樂生院「強制隔離」的收容模式，樂山園採「自願隔離
」方式收容病人；他認為「預防傳染」才是癩病防治工作的重點，他讓患
者保有自尊與自由，不因罹病而隔絕於正常人的社會。
戴仁壽注重衛生教育，除了發送衛教傳單教導患者注重日常飲食、與醫師
配合，也在各地演講呼籲民眾如何避免傳染。
他思慮周詳，在購進將近二十甲土地作為建築用之後，陸續買下總面積十
五甲的耕地。這一大片田地可僱人種稻米，提供院內生活所需、增進收入
，患者也擁有寬廣的活動空間做運動、晒太陽，也可以種菜、養豬，從事
日常勞動。
在樂山園這個康復之所，病人住在沿坡而建的磚造小屋裏，在充滿陽光的
廣闊戶外，依照個人健康情形和體力選擇適合的工作，修剪花木、種竹筍
、砍柴、修路、養雞等，藉由勞動強健體魄、提升免疫力，忘卻病苦的折
磨，也構成一個自給自足的團體生活。
【愛與信仰，挽救心苦】
病人因為病痛和失意，並非經常感到喜樂；戴仁壽希望透過信仰及祈禱，
讓病人在此都得到平安。
「我是民國十年（一九二一年）出生，十三歲時手、腳麻木，在高雄一家
醫院被證實是麻瘋病，就離開父母，借住在艋舺（萬華）阿嬤家，每星期
到台北馬偕醫院特別門診看病一次。」現居住於新莊迴龍醫院、八十六歲
的病友吳來于，難忘自己的人生是在何時岔出了正常軌道。
當年，吳來于連續一年施打大楓子油都沒有康復跡象，便聽從戴仁壽的建
議，搬進甫創辦的樂山園。由於家貧，她拎著一只小提袋就住進去，衣櫃
裏幾乎空無一物，戴夫人時常為她送來所募集的乾淨衣物。
「戴醫師高大、英俊，太太很漂亮。他們沒有生育，把我們當作子女一般
疼愛。」少女時期，吳來于每逢月信來潮總莫名高燒，戴仁壽在其他病人
身上從沒見過這種情形，不敢疏忽，經常替她量體溫、觀察變化；戴夫人
也到園內採橘子榨成果汁給她喝，悉心照料。每到夜晚，戴醫師忙完工作
便帶領院民禱告。吳來于在樂山園找到信仰，藉以獲得內心的平靜，直到
現在。
戰後幾年，吳來于從樂山園來到樂生療養院定居，轉眼她已在癩病療養院
度過七十一個年頭。在麻瘋病藥物引進之前，多數患者因政府的隔離政策
被迫消失在社會，吳來于也嘗受過諸多無奈、痛苦——當年那個孤獨少女
，沒有身分證、只能與同病相惜的愛人暗自相許。
直至四名子女陸續在樂山園、樂生院出生，因為擔心疾病傳染下一代，她
再次忍受猶如割斷心腸的親情分離，將孩子交由「芥菜種會」創辦的保育
所撫養。
從無藥可醫到現今醫藥已能治好麻瘋病、從受人歧視到現代人對麻瘋病不
再懼怕，吳來于感念戴仁壽這對外國醫師夫婦對台灣麻瘋病患的恩惠，憑
著愛心和信心創立樂山園，讓他們在此病體得醫治、精神獲得快樂。
戴仁壽行醫不忘宣教，常在晚間帶領院民祈禱，希望受苦的人們信靠上帝
，獲得心靈安慰。
在樂山園禮拜堂佈道講台上，至今仍保留當年為避免近距離傳染而砌成的
一道及膝矮礅，卻從未隔絕牧師前來傳福音。
「在一個星期天的早上，還沒有六點就醒過來。那時聽見從南面傳來了一
位病患高唱『救主降臨，大地歡欣。』又有一天當我走過豬舍時，從裏面
傳出來唱『哈利路亞』的聲音，這是一位病患一邊在清理豬舍，一邊唱歌
的聲音。」每見病患從信仰中得到平安、喜樂，是戴仁壽最開心的事；雖
然病人因為病痛和失意，並非經常感到喜樂，但是戴仁壽希望，透過信仰
以及祈禱，讓病人在此都得到平安。
某日，戴仁壽在病房裏修理老舊書架時，聽到一位年輕媽媽對孩子低哼歌
曲，歌聲低沉卻充滿喜樂。這位媽媽大部分時間都躺在床上，全身從手到
腳包紮了十二處繃帶，每次包紮工作都得花上兩個小時之久。她被麻瘋菌
侵襲全身的模樣，讓人有些敬而遠之。
「仔細端詳她的五官，你會發現她是個很美的女孩，尤其是她微笑著與人
打招呼時，眼睛是如此地明亮清澈，充滿著祥和。」戴仁壽說。
因為有了愛和信仰，樂山園成了癩病患者的天堂，身病而心不苦。戴仁壽
說：「樂山園的興建不僅只在修路與建屋，更是在預備主的道路，在沙漠
中修直上帝的大路。」
【一心奉獻，堅持不移】
原本是一名前途看好的外科醫師，他卻自願來到遙遠南太平洋的小島膚慰
麻瘋病患，為人生做了不同的選擇。
樂山園建院之初整整六年，院內病人所需的醫藥及伙食等費用，皆由戴仁
壽夫婦自力負擔維持；直至二次大戰期間，日人驅逐在台的外籍傳教士，
他們不得不離開台灣為止。
「我曾好奇地想：戴仁壽醫師及其夫人，為何會對這些麻瘋病患如此興趣
？熱心奉獻於這塊土地上？……對於這項工作的職責，他所持的是什麼樣
的信仰？……」加拿大長老教會宣教師明有德說。
追溯戴仁壽的成長背景，其實是有跡可尋的。一八八三年，他誕生在加拿
大東部紐芬蘭島（New Foundland）的勞勃灣（Bay Roberts）。父親是衛
理公會的牧師，在小學執教的母親也是虔誠的基督徒。自小接受教會洗禮
、聆聽海外拓荒傳道者的感人事蹟，在戴仁壽心中燃起一股追隨的想望。
大學畢業後，雙親的鼓勵加上牧師格利菲（Wilfred Grenfell）的感召，
這名漁村青年懷著為貧病人群服務的心願，離開家鄉前往英國學醫，並以
優異成績獲得十二種獎學金和研究論文獎。他靠著獎學金和兼差收入維持
生活，刻苦耐勞、勤奮不懈的個性，也是日後從事海外醫療、宣教工作得
以「榮耀上帝」的關鍵。
畢業後，戴仁壽應聘在倫敦著名的哈利街外科專門醫院擔任主治醫師，也
在醫學院兼課。有一段時間，他任職於倫敦巴拿都孤兒院，因而結識英國
護士彌拉，成為他東渡來台從事醫療、宣教志同道合的最佳伴侶。
一九一○年，兩人結婚。二十七歲的戴仁壽向英國長老教會申請，隔年帶
著妻子來到台灣；年紀輕輕便受命為台南「新樓醫館」第五任館長，彌拉
則擔任護士長。
戴仁壽本是一名優秀的外科醫師，正當前途看好，卻來到遙遠南太平洋的
蕞爾小島膚慰麻瘋病患，為自己的人生做了不同的選擇。創辦樂山園最初
兩年，他每天奔波於台北巿區馬偕醫院及八里樂山園兩地診治患者；一九
三六年辭去馬偕醫院院長職務，全心照顧樂山園的麻瘋病患。
一位病患說：「戴醫師對待患者都很好、很有耐心。他做事情很謹慎，工
作上的事要求嚴格，護士經常被罵喔！」
曾任職馬偕醫院宗教部主任的牧師胡茂生也說，戴仁壽當年在馬偕醫院，
同事給他取了一個閩南語綽號叫做「戴土公」或「土戴」，可見他的「雷
公」性子。即使是資深護士，只要跟著戴仁壽上刀，緊張程度不輸「菜鳥
」。譬如遞給他器械時，一不留神擋住了他的視線，他可是毫不客氣掄起
器械直接教訓護士一番的！但一下手術台，與護士們相處則又恢復那股西
式幽默。
【病患心靈深處的溫柔身影】
來不及達成晚年定居台灣的心願，戴仁壽的生命卻滋養且陪伴台灣麻瘋患
者，骨灰長眠於這片土地上。
太平洋戰爭爆發後，戴仁壽的救癩事業因此而停擺。與所有外籍傳教士一
樣，一九四一年他和夫人被日軍強迫驅離台灣。一九四四年，日軍接管樂
山園，病患被轉送至樂生療養院，樂山園則充作野戰倉庫儲存彈藥，兼收
容由松山療養院轉進的精神病患。
戰後，台灣脫離日本統治，部分患者留在樂生療養院或回家，四、五十位
病患重返樂山園。戴仁壽雖然人不在台灣，卻心繫樂山園，常以書信關切
病人的情況。
一九五二年元月，他偕妻來台訪問四個月，期間促成樂生院興建「聖望教
堂」。當年正值院內管理不佳，生活環境惡劣，病患大增導致醫藥不敷使
用，許多病人因無法忍受病痛或長期不願接納自己，時常傳出自殺事件。
聖望教堂的落成，讓他們擁有一個信仰依止處；「芥菜種會」創辦人孫理
蓮也經常來此地關懷，設法提供簡單藥品、奶粉、衣物等物資，挽救許多
瀕臨絕望病苦邊緣的病人。
戴仁壽停留期間聽聞樂生院許多婦女懷孕，卻在產下嬰孩後將他們丟棄或
溺斃，即偕同孫理蓮和馬偕醫院護理長前去關懷，勸慰即將臨盆的婦女安
心生下孩子，他們將會協助照顧及撫養。後來孫理蓮更為癩患所生子女成
立了保育所。
這年九月，戴仁壽夫人返加拿大後病逝，幾天後，傷心欲絕的戴仁壽也住
進醫院。病榻中聽聞樂山園因土地政策變更將被政府徵收，顧不得自己的
病體，又千里迢迢從加拿大親自來台爭取，終於保住樂山園。
而後，由於治癩藥物Dapsone（又簡稱為DDS）等新藥在一九五三年後陸
續引進台灣，讓癩病受到控制，患癩人數減少，病人可以在家接受治療；
療養院需求降低，樂山園計畫轉型。
戴仁壽打算返回加拿大賣掉房子，用以資助樂山園轉型，並且定居台灣。
他在日本橫濱轉搭貨輪，為節省旅費自願擔任船醫，可惜船甫離港他卻成
了病人，盲腸炎引發腹膜炎，兩天後，一九五四年四月二十三日病逝於海
上，享年七十一歲。
戴仁壽雖然來不及達成晚年定居台灣的心願，但他的生命卻滋養並且陪伴
台灣麻瘋患者，他的遺體火化後，骨灰送回台灣，長眠於這片土地上。
●
一九七○年，樂山園轉型為「智障兒童教養所」。而今，山坡高處戴仁壽
銅像背後的茂密山林，想必就是當年他躲避地方人士阻撓的藏身之處；銅
像旁一長排整齊屋舍，每一間門板上方都有一塊石版，鐫刻發心捐助的個
人芳名與團體，字體有中文、英文、日文，其中一塊刻著「恩賜記念」的
石版即為日本貞明皇太后御賜。
「樂山園」這個名稱的由來與發音頗為特別，原意取自論語雍也篇：「智
者樂水，仁者樂山，智者動，仁者靜，智者樂，仁者壽。」仁者樂山，仁
者壽，這也正是樂山園創辦人的名字。
「儘管遇到許多阻礙與反對，但他仍實踐主耶穌基督的呼召——使長大的
麻瘋潔淨」。如今，戴仁壽的貢獻不僅被具體印刻在樂山園大門入口處中
庭花園的石碑上，更在接受他診療及照顧的病人記憶深處，永遠留下這位
慈愛的外國醫師和夫人溫柔的身影。
◎參考書目：
一、樂山五十（秦賢次編輯，財團法人台北縣私立樂山療養院，一九八四
年）
二、財團法人私立樂山園事業概要（財團法人私立樂山園，一九三七年）
三、台灣長老教會百年史（台灣基督教長老教會總會，台南教會公報社，
一九九五年）
四、信仰人列傳（楊士養，台南人光出版社，一九八九年）
五、海關醫報與清末台灣開港地區的疾病（戴文鋒，思與言第三十三卷第
二期，一九九五年）
六、台灣麻瘋救濟之父——戴仁壽博士（董芳苑，二十世紀台灣歷史與人
物——中華民國史專題第六屆討論會論文集，國史館，二○○二年）
七、癩病園裏的異鄉人：戴仁壽與台灣醫療宣教（王文基，古今論衡，二
○○三年）
八、帝國主義發展下殖民地台灣的人種衛生（范燕秋，政治大學歷史系博
士論文．二○○一年）
九、疫病、醫學與殖民現代性：日治台灣醫療史（范燕秋，稻香出版社，
二○○五年）
十、日治時期《台灣民報》醫藥衛生史料輯錄（鄭志敏，國立中國醫藥研
究所，二○○四年）
十一、台灣的衛生（台灣總督府警務局，一九三九年）
十二、台北縣機關志——樂生療養院志（劉集成，台北縣文化局出版，二
○○四年）
十三、近代台灣的癩病與療養——以樂生療養院為主軸（陳威彬，國立清
華大學歷史研究所碩士論文，二○○一年）
十四、中國癩病史（賴尚和，一九五二年）
十五、樂生療養院員工眷村與我（賴麟徵，二○○五）
十六、畢生獻力於麻風的賴尚和先生（醫望雜誌，一九九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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效法主，用慈愛溫暖孤寂
◎撰文／潘稀祺．台灣基督長老教會歷史委員會主委、六甲教會主任牧師
「麻瘋病」是一種古老的慢性傳染病，原發區是在東方的印度和非洲；常
出現於熱帶地方，傳染性很弱。
在歐洲，麻瘋病最早出現於西元前三百二十七年左右，可能是亞歷山大大
帝的遠征軍從印度帶回來的。但此後的一千多年間，麻瘋病人的數量一直
很少。到了十二世紀以後，病人的數量急遽增加。醫學史家一般認為，這
是因為「朝聖」和「十字軍東征」，讓歐洲人與東方人有密切的接觸所致
。
從舊約聖經中對「麻瘋病」的記載，可看出罹患麻瘋病不只有肉體上的痛
苦，有時候還有生命的危險。患麻瘋病的人因為「不潔淨」，所以不能參
加禮拜，等於宣判病人無法獲得拯救。患者必須從人群中隔開，在城外過
著生不如死的孤獨生活，造成精神上的痛苦。
以色列人認為，「患麻瘋病」是因為人的背叛和不順服；他們相信如此恐
怖的病症，一定是上帝對有罪之人的嚴厲懲罰。「麻瘋病」被視為「可怕
的疾病」，患者只能被驅逐、獨自生活，無人敢靠近，更遑論伸手摸患者
。
新約聖經馬可福音第一章第四十到四十五節中有一段美好的記載，說耶穌
對麻瘋病患「動了慈心」，不僅施行醫治，更伸手「摸」他。耶穌「肯」
醫治的愛，對絕望的麻瘋患者是何等的寶貴！因為麻瘋病人冒著被處死的
危險，主動來接近耶穌，可見他是非常渴望得到醫治。患麻瘋的人得了潔
淨，顯現出耶穌醫治的權柄，也象徵著罪人可以恢復與神之間親密的關係
。
海外宣教師戴仁壽醫生夫婦，看到麻瘋病人的痛苦與無助，決心學習耶穌
美好的腳蹤，終其一生投入麻瘋病患醫療傳道的事工。他們的仁慈、愛心
及無條件奉獻的精神，溫暖了麻瘋病人孤寂的心，也喚起眾人對麻瘋病人
的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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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治時期的癩病療養所樂生院
◎撰文／葉文鶯
一九一○年起，台灣總督府曾展開幾次全島癩病大調查，但患癩人數仍眾
說紛紜；日籍醫師更不敢低估台灣癩病人數和影響力。台北醫院醫師青木
大勇早在一九○一年即向總督府提議興建癩病療養所，不過沒有被採納；
一九一九年，該院皮膚科醫師宮原敦更指出，台灣不良的衛生狀況導致在
台日人罹患癩病人數快速增加，若不加以防治，恐危及內地的日本人。
總督府在一九二六年興起在島內建立三所療養院的計畫，後來因為經費短
缺沒有付諸行動，卻明顯開始重視台灣的癩病問題。
總督府癩病療養所樂生院，與戴仁壽創辦的樂山園，成立時間相距不到四
年，由於立意、目標不同，管理方式也迥異。
樂生院院長上川豐發表「樂生院的使命」指出，樂生院的使命就是要「消
滅」癩病，使日本成為真正文明的國家。實際作法是將患者強制隔離收容
於一處，藉以控制癩病傳染，保障健康人。
總督府將樂生院視為一個提供癩患終老之所，上川豐還曾提出「台灣癩根
絕十五年策」，希望透過消極方式，讓癩患隨著時間在癩療養所自然凋零
，以在官方統計數字上達到管理與控制。
一九三四年，總督府在台灣施行「癩病預防法」，透過衛生警察進行普查
，凡發現癩患皆送進樂生院強制隔離。病患一旦入院，嚴禁退院及外出，
除非病情輕微而且有非不得已的事，經過院長許可才能外出。
基於長期隔離的打算，樂生院患者宿舍四周布滿鐵絲網，院內設置有先進
的機關室（消毒清洗器材室）、手術室，以及浴室、廚房、洗衣房、理髮
部、禮拜堂、娛樂設施，包括生死大事都在院內解決；自成一個小社會。
台灣科技大學人文學科副教授范燕秋指出，戴仁壽取法英國在印度殖民地
的「自由隔離」措施，展開門診醫療以及初期病患的收容，病癒者可以返
家；總督府則動用衛生警察採取「強制隔離」，在觀念和作法上存在很大
的差異性。
走過七十五年歷史，樂生療養院至今仍有院民三百二十多位，平均年齡接
近七十五歲。這幾年，隨著院區半數以上土地被台北捷運局徵收、施工，
樂生院面臨拆遷，日治時期留下的房舍已拆除部分，原來的空地也已開發
。
二○○五年，有些院民搬進醫療大樓，部分仍留在舊院舍，也有人夾在兩
者之間，住進了組合屋。包括新莊巿民在內，有人期待捷運早日通車，有
人認為這一處規畫完善、仍收容癩病患的療養所應予保留。要捷運？要古
蹟？包括部分沒有意願遷居的老院民，是否能爭取自由的居住權？報端出
現的爭議未有定論。
隨著樂生院拆遷所引發的新聞爭議，喚醒台灣民眾對麻瘋病患處境的關注
。目前癩病雖已有藥物控制，卻並沒有在台灣絕跡；歷年來本島仍發現少
許新病例，部分來自新移民。
拜現代治癩藥物與醫療觀念轉變所賜，癩病患者經過治療，外觀與常人沒
有太大差異；與日治時期樂生院民相比，他們的命運大大改變，可說幸運
之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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