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陽舍老管家——黃貴全的世紀人生
◎撰文‧郭寶瑛 相片提供‧潘淑菁
五十六年前,從金門故鄉坐船來到台北樂生院那日,
病歷上的「三○八號」,
注定了黃貴全與痲瘋病為伍的後半生。
在重癱病房朝陽舍,
他悉心照顧過二十多位重殘病友,
盥洗、餵食、換尿布……
成了名符其實的「老管家」。
總是笑瞇瞇的他,
像朝陽一樣照耀著朝陽舍,
無怨無悔,直到生命最後一刻……
民國前三年,黃貴全出生在金門東店鎮,排行老大,依序還有弟弟和兩個妹妹。
從住家三合院石頭厝望去,前面是無盡的小麥田,後面山坡則是蒼鬱的相思樹林。小麥和相思木是黃家生計的主要來源。父親還種植土豆和甘薯,總是讓大地沒瞑沒日忙著。
黃貴全從小就在田裏幹活,是父親的好幫手,和土地有著緊密的關係,也因此無緣進入學校讀書。
十來歲時,父親辭別家人和他揮灑無數汗水的家園,獨自赴南洋;家的重擔,交由長子來扛了!
大概在二十歲那年,黃貴全也循著父親的足跡到印尼蘇門答臘;幾年後,母親帶著弟妹和他已定親的「牽仔」也來了。辦完婚事,全家就定居下來,一子二女也在此相繼出生。
原以為從此可以過著幸福美滿的日子,誰知,他突然手腳和臉上都長了紅色丘疹斑點,好像許多螞蟻在上面爬行一樣難受。看了醫師才知道,是「痲瘋病」。
天公伯啊!往後的日子怎麼過呢?
後半生的家
帶病在身,又有妻小,異鄉終非久居之地;民國三十七年,黃貴全匆匆帶著妻小舉家搭乘「太古號」,往金門故鄉的方向駛去。
「苔ㄍㄜ(痲瘋)仔……」身體的病痛還能忍受,旁人異樣的眼光,為家人帶來的心理負擔,讓黃貴全很不忍;離家的念頭一天比一天強。
某天,村中來了兩位特殊人物:樂生院的總務和主任,他們特地來此收容痲瘋病患。黃貴全想,該是他離家的時候了。
民國四十一年冬天,元月二十日,四十四歲的黃貴全和十幾位同病相憐的金門同鄉搭船來台,住進樂生療養院,成了後半生的家。
他記得特別清楚,當時樂生管理很嚴格,山上四周都圍著鐵絲網;不明白這是禁止病人外出,還是保護外人不要闖進來。
早期沒什麼藥物治療,只能注射大楓子油暫時止痛。他住在新生舍,每天在廚房幫忙切菜、炒菜、煮飯、盛飯菜……每個月工資幾十元。如是七年,日子空寂而漫長,特別想家。
幾年後有了DDS特效藥後,黃貴全從開放性轉成不開放性病人,臉上和手腳的紅斑漸漸退去,從外表看不出痲瘋病留下的痕跡。他開始到外頭做小工,經常騎著腳踏車穿梭大台北街頭。在厝場(工地)久了,工人們一直都不知道他來自樂生院,還以為他是「下港人」呢!
能的照顧不能
民國六十七年秋,證嚴上人造訪樂生院。適逢佛堂念佛會會長金義楨摔斷腿,上人問金會長:「需要什麼樣的幫忙?」金會長回答:「朝陽舍的癱瘓病友很需要支援。」
於是慈濟修建朝陽舍,將老殘、病苦,沒人照顧的病友集中在此。在「能的照顧不能的」原則下,慈濟每月以一萬元請行動尚稱方便的病友來照顧癱瘓老人,並貼補素食部伙食費五千元。
七十歲,身體健朗的黃貴全經金會長推薦搬進朝陽舍,挑起照顧行動不便病友的生活起居。連同他一共有四位院友,照顧全朝陽舍二十多人。
貴全伯每天凌晨兩點多起床,沐浴漱洗後,就開始為病友做「全套」的服務——幫忙送洗臉水、早飯後洗碗盆;病友洗完澡後,貴全伯接著洗兩大桶衣服,外加換尿布、洗馬桶。
沒工友時,還要幫忙病友洗澡、整理房間、掃樹葉、擔飯菜、提開水……做到兩隻手破皮脫殼,簡直就像裂開的千層麵皮般!
「以前還沒有飲水機時,工友從公炊擔開水來朝陽舍,阿伯要一家一家地灌滿熱水壺。」病友王其清說,一次他看到貴全伯滑了一跤,開水淋得滿身都是,「好心有好報,幸好最後沒事!」
二十多年來,如果要計算貴全伯的兩隻手在朝陽舍做過的事,實在算也算不清。他唯一的一次休息,是腳痛受傷無法走路,也只二十天而已;期間雖曾經跌倒十多次,卻始終堅守崗位。
張俊卿,一眼失明,一腳殘障,貴全伯照顧他十年之久。有一段時間他患腸炎,幾個月都拉肚子,貴全伯每天要用熱水幫他擦洗身子好幾次,頻頻換尿布,實在累慘了!後來貴全伯發現自己兩隻手被熱水燙得「脫殼」好幾回,破皮紅腫。
「怎麼不會戴手套呢!」他事後回想,當時太緊急根本來不及想,不禁靦腆地笑了。
「照顧老人不是那麼容易的事,要有耐心、愛心才能做得久!」這是貴全伯累積多年的經驗。
問起他曾經照顧多少人?「記不清了!連死去的大概有二十多個人吧!」
直到九十幾歲高齡,他仍然每天騎著電動車,看顧著癱瘓、失明病友,「老管家」之名因此而來。
看到就要做
他早晚穿梭在每一個病房,像永不停止的陀螺繞著病友轉,直到九十多歲了,還在照顧黃其所、楊耿乾、陳玉祉、張萬富四人。
「那位青瞑仔,無論如何都要找我。」貴全伯口中的青瞑仔,指的是小他十歲的陳玉祉;住在急病房時,不知白天晚上,經常亂喊,喊著要找「老管家」!病人和工作人員都向貴全伯抱怨,他只好把陳玉祉接回朝陽舍。
比貴全伯還要早十年進來樂生的陳玉祉,眼盲重聽、手指脫落、雙腳殘障;貴全伯怕他肚子餓,常會放些餅乾在桌上,先牽著他的手觸摸,讓他知道位置,待餓時,自然找得到東西吃。
貴全伯平時每天去急病房三、四次,看望楊耿乾和黃其所;清晨五點鐘,待工友送來早餐,他會拿些私房菜一一醬瓜和前一天捨不得吃留下的菜,分些給陳玉祉和張萬富。
吃完後,他收拾三個人的餐盆,放在大臉盆裏,右手拄著柺杖、左手拿著臉盆,一拐一拐走到浴室,
從大缸裏舀出熱水,就著水龍頭清洗黏稠的盆子,最後一一擦乾放置在走廊的推車上。這樣的動作,他已經做了二十多年,他說:「這個簡單,不用半小時就好了!」
省老本做好事
民國八十九年六月,台北慈濟醫院動土,樂生院有三十多人應邀前往參加。九十二歲的貴全伯說,從沒看過這種場面,尤其拿回家當紀念品的小鏟子,他非常珍惜。
八月,又參加大林慈濟醫院落成,回來後,慨然捐出十萬元。多年點滴累積的老本,怎麼捨得?「自己省一點沒關係!這是好事情。」貴全伯說。
其實貴全伯早已是護持慈濟二十多年的長期會員,平時常看大愛台,知道慈濟的訊息,幾乎募款活動都有參與。
九十三歲那年歲末,貴全伯因病被送進急病房,昏睡了兩三天。「我還以為那次住院,會『回去』囉!」病後,他拿出二十五萬元積蓄,請病友林葉捐給慈濟。「這是我最後給慈濟的供養。」
「該用的要用,你目前還需用錢啊!」林葉提醒他。「我平常要用的,另外還有。」他說。
幾天後,他又拿五萬元交給林葉:「乾脆湊整數捐出去好了!我年紀大了,要做一點有意義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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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十一月二十五日,貴全伯以九十九歲高齡,告別人世。他走得很自在,第一天躺下,第二天沉睡,還睡得像嬰兒般會舒展身體;等到慈濟志工陳美羿送來上人的佛珠後,他就走了。
林葉說:「那天我要他好好照顧自己,以後不要麻煩人家。他說:『三八啊!我照顧了二、三十個人離開,甲無氣魄,還要人家照顧?我會走得很瀟灑……』」十一月二十八日貴全伯告別式後,林葉感嘆:「他真的走得很瀟灑……」
(資料提供‧許明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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