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花魚回家 鄒族余文清逆流而上
◎撰文‧胡青青
桃源鄉塔羅留溪的苦花魚,為尋找適合的生存環境,
耐寒且能溯溪上游,
鄒族人稱之為「真正的魚」。
莫拉克風災後,鄒族青年余文清從徬徨到安定,
奮力走來的每一步,彷彿逆流而上的苦花魚,
找尋安身立命的地方……
山嵐在環抱的群山間輕移,觀音山腳下杉林鄉大愛園區,雙拼洋房前草地如綠絨,整齊街道旁五顏六色波斯菊隨風搖擺;早春的清晨,偌大社區一片靜謐。
窗外透進的天光,讓熟睡的余文清翻了個身,拉起棉被一角準備將臉埋得更深;想起住在桃源鄉高中村的父母,今天將帶著他的三個孩子來園區探望,他倏地清醒起身。
興奮的情緒讓他整個人神清氣爽,拿起水管對著屋前綠地灑水,隨手撿起路上的垃圾;不遠處鄰居的小娃兒玩著沙土,年齡稍長的孩子騎著腳踏車來回……此刻他企盼全家相聚的日子能早一天到來。
坐在玄關階梯上,他看著眼前擁有的一切以及可以規畫的未來,不禁回想起幾個月前改變生命的那一場風雨……
洪濤斷路,美蘭部落成孤島
桃源鄉高中村美蘭部落,鄒族青年正舉行慶典;中颱莫拉克來臨前毛毛細雨,讓大家慶幸缺水危機即將解除。入夜風雨加大,余猛叮嚀兒子余文清:「今天晚上你跟孩子就睡在這裏,你的工寮太危險了!」
兩年前卡玫基颱風來襲,余家位於半山腰的鐵皮工寮被土石流沖毀,父子倆攢了點錢修復;但後方那片坍塌的土坡如同不定時炸彈,每遇風雨,余文清就得帶著孩子到父親家避難。
深夜大雨打在鐵皮屋頂,風吹得門窗顫動,屋裏的人無聲專注盯著新聞播報;忽然間,急促的敲門聲讓他們繃緊神經,門外的人高喊:「河水淹上美蘭橋了!」
父子倆出衝家門,與村落壯丁摸黑往河邊跑。荖濃溪水如萬馬奔騰,巨石翻滾碰撞如雷鳴;幾聲巨響後,美蘭橋在眾人驚呼聲中沒入洪濤,美蘭部落瞬間變成孤島。
那一夜,狂風驟雨吹斷了電線,全村陷入一片黑暗。余文清不斷撥打手機,希望能跟外界取得聯繫,可惜電話那頭傳來的是一連串的「嘟嘟……」聲。
翌日清晨風雨稍小,余文清趕往哥哥余文明和余文寶家探視,都被土石流入侵;再往上走,滿地土石擋住去路,余文清遠遠看到沿著破碎山壁漫延而下的土石流,毫無遮擋的沖毀他賴以棲身的工寮,只剩散落的鐵皮和扭曲的支架……
風雨過後,美蘭部落十七戶人家過著沒水沒電又斷訊的原始生活,他們在平台上燒狼煙吸引救難直升機注意;糧食用罄、藥品缺乏,余文清與年輕族人花了一整天爬過兩座山頭,到寶來市區補給。
一週後,八月十五日,當救援直升機載著他們飛過河谷,余文清回望家園,不禁紅了眼眶——大片崩落的山體有如利斧切割,澄澈寧靜的溪流變成濤天巨浪沿途肆虐。窩在他懷裏的女兒仰起頭問:「爸爸,我們要去哪裏?」余文清沒有答案,他唯一的想法是「趕快逃,去哪裏都好」……
當直升機降落在旗山國中操場,救難人員攙扶這群受盡驚恐的人們上了救護車,長長車隊伴著刺耳蜂鳴聲開道抵達安置中心。經過多日折騰,三個孩子東倒西歪睡成一片,余文清疲累到極點,腦袋卻清醒,不時聽到旁人對談,「聽說小林村被埋?」「那瑪夏鄉也很慘,路全斷了,學校被土石流淹掉了」……
那一夜,黑暗中不時傳來隱隱的啜泣聲及長長的嘆息聲。
走出茫然,為生命找活路
八月底,余文清與余文明兩家人遷入高雄縣燕巢鄉的鳳雄營區,余文清的三個孩子在旗山鎮異地復學。
災後一個月余文清返鄉探看,山路柔腸寸斷,往美蘭部落的荖濃溪河床被沖刷成數十公尺的大河谷。族人架設起簡單的流籠,隨著山谷間的風來回飄搖。
凝視著對岸的家園,余文清想,三個孩子的求學路,也要在擺盪的流籠中度過嗎?
余文清國中即外出求學,畢業後跟著族人在台北闖蕩,後來做學徒搭舞台布景,收入穩定,也成了家。沒想到公司倒閉,他嘗試做水泥工、板模工、到農場種菜……工時不定,經濟困窘讓婚姻難以維持,他只好帶著孩子返鄉。
余文清在部落山坡旱地種梅子,偶爾幫鄰居做些農活;收入不多,但開銷少、自給自足,加上兄弟間彼此照應,也算安定。
如今房子沒了,田園流失,兄弟們自身難保,他不知道未來在哪裏。跟父親幾番商量,為了三個孩子,他跟三哥余文明決定申請杉林永久屋。
「你們想不想去杉林工作?」慈濟志工溫清雲收下申請書時提出邀請。「什麼樣的工作?」「就是幫忙蓋房子。有收入就能支付孩子的開銷,而且生活有重心,比較不會胡思亂想。」
十月中旬來到工地以工代賑,余文清頂著攝氏三十幾度高溫,修剪一棵棵桃花心木的枝葉,接著將離根部半尺的泥土挖開、挖深準備移植……體力消耗殆盡,他不禁犯嘀咕:「幹嘛那麼累!鋸掉不就好了!」
志工笑笑說:「鋸掉,樹就會死掉,它也是一條生命啊!我們將它們移栽,房子蓋好了再移回來,還可以遮蔭呢!」
他被深深觸動!「我在為我的生命找活路,這棵樹也有活下去的權利啊!」
努力踏實,生活雖苦猶甘
天氣熱、工事重,讓余文清缺乏胃口,當他準備將便當飯菜倒進廚餘桶,聽到不遠處兩位頭髮花白、身子微駝的老人家閒聊。「你們昨天做便當做到幾點?」問話的人手裏沒停過,正在分類成堆的垃圾,回話的人也沒抬頭,「從凌晨三、四點做到下午四、五點……」
他低頭看著餐盒,走回座位將飯菜吃光。從那天開始他不再浪費食物,感恩每位默默付出的人。
宛如工地保母的傅玉女師姊總是苦口婆心,叮嚀他們上工時不抽菸、不喝酒:「要好好照顧身體,大家賺的都是辛苦錢,要攢點錢,為家庭及孩子打算。」
說也奇怪,菸、酒、檳榔不知不覺離開余文清的生活;每天的勞動讓他耗盡體力,晚上回到營區,不是陪孩子做功課、就是早早休息,少了交際也就少開銷。
余文清感慨說:「以前光是提神飲料和檳榔,每天得花費兩三百元,也不知道要存錢。」他將省下來的錢加上慈善團體給予的慰問金,陸續清償以往的債務。
隨著山區道路開通,三個孩子返鄉復學,由爺爺奶奶照顧;他留在營區配合趕工,即使沒有假日也不覺得辛苦,因為看到那麼多志工無所求投入建造家園,他深切感受到人與人之間的愛。
因為有愛,永遠不會放棄
余文清以工代賑有薪資收入,勞保局行文表示,之前他有積欠勞保費。志工於是前往關心。當了單親爸爸多年,余文清從不知道可以申請社會補助;慈濟訪視志工決定上山一趟,實地了解他的家庭狀況。
志工歷經兩小時車程來到桃源鄉高中村,由余猛引領深入部落。車子開上河床,幾支木樁撐起的流籠映入眼簾,拉拔的纜繩垂掛著,荖濃溪河水在底下奔流。余猛指著不遠處的河床便道說:「大雨一來,便道會被沖走,只能靠流籠往返。」
余猛帶志工前往余文清風災前居住的工寮。「那個只剩屋頂的就是工寮;後方的土石沖垮了他的房子。」幾天前余猛清理依然堪用的鐵皮擱在一旁,如果余文清申請不到永久屋,可以利用這些鐵皮蓋一間房。
走進余家,發黃的牆上掛滿了孫子的獎狀,幾個小蘿蔔頭圍在阿公身邊,懂事不多話,靜靜聽著大人談事情。
此行,訪視志工提供申請單親補助的方法,能稍解目前的經濟困境。老父親在言談中透露出很心疼這個最小的兒子,如今看到他以工代賑暫時穩定生活,非常安心,哽咽地說:「我很高興他的改變,我常告訴他:因為慈濟愛你,慈濟不會放棄你的。」
無論如何,我是幸福的
為了方便工作,余文清就近在旗山租屋,眼見一棟棟永久家園日漸成型,心情卻複雜不安——不知道自己能否通過縣府的審核名單。不只他擔心煩躁,每位申請的鄉親都是如此,園區人心浮動。
二月初縣府網路公布第一批名單,余文清及余文明並沒有在列。余文清無精打采走進工地,找幾位知心的志工訴說苦悶。「文清,不要灰心,可能還在審核中。」看到志工為他憂心的表情,他哽咽地說:「無論能不能住進永久屋,我都會和慈濟做永遠的朋友。」志工盈眶的淚水落了下來,緊握他的手,心疼他的認命與韌命。
余文清依舊每天準時上工,「至少我還有份工作,可以養家活口。比起那些在風災中失去家人的人,我幸福多了。」當鄉親興高采烈完成抽籤配屋手續,開始清掃新屋,他還會主動獻上祝福。
二月十一日大愛園區舉辦入住典禮及圍爐,他帶著孩子在園區入口,遠遠看著典禮的熱鬧景象……長達四個月的相處,志工看見他的努力和失落,比他還難過;打電話問他人在哪裏?他篤定告訴志工:「過年後,我會好好上工。」
沒想到,第二天好消息傳來,他可以入住了!志工趕緊通知他,余文清難以置信;志工比他還興奮:「趕快來拿鑰匙!」
每每想到那天的情景,余文清還會忍不住笑:「平常從旗山到杉林要二十分鐘,那天我好像五分鐘就飛奔回來。」
住進園區一個多月,余文清擔任以工代賑小班長,生活更忙碌。回想半年前剛下山的茫然失措,如今變成人生的重要回憶;不會遺忘,但會釋懷。最掛念的就是留在山上念書的孩子,經過風災後,他終於知道什麼是最重要的。
三月四日早上八點多,余文清正帶著工班鋪設連鎖磚,忽然間天搖地動,鷹架搖晃並發出聲響;工人受到驚嚇,三兩下就從一樓高的鷹架跳到地面。芮氏規模六點四、震央在甲仙的震動,讓人心惶惶,甚至有人哭了出來。
通訊一度中斷,近午時分,余文清才聯絡到山上的家人;得知一切安好,但是通往美蘭部落的部分道路又坍方了。想到四、五月雨季即將來臨,余文清非常擔憂;余猛請他安心,在雨季或是颱風季節會顧及安全下山來住。
●
三月的一個週日,余猛帶著孫子下山,看看文明、文清兩兄弟;余媽媽還帶來新鮮的青菜親自下廚,「我生了五個兒子,就擔心他們不好好吃飯、不會照顧自己。」
貼心的女兒看到余文清,直往他懷裏鑽,他左擁一個右抱一個,三個孩子是他最大的珍寶,只等園區整體工程告一段落、孩子找到合適的小學就讀,這個小家庭就可以團圓了。
原住民部落溪流常可見到苦花魚,鄒族人稱之為「真正的魚」,具有溯溪耐寒的特性,為尋找適合的生存環境,有時連兩公尺的瀑布也跳得上去。苦花魚喜好乾淨,每當大雨過後,溪水從混濁變成清澈,便能見到被沖走的苦花魚,逆流而上的身影。
陽光下,孩子在屋前草地奔跑追逐,余文清深切感受到,屬於他的幸福從此開始。雖然這一路走來坎坷,但他沒有退卻,堅持找到安身立命的家園,重新定義「回家」的意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