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地強震百日記
◎撰文‧葉子豪、朱澤人、徐瑞穗 攝影‧林炎煌
一百天過去了,由於缺乏重機具,百萬海地人依舊生活在廢墟與帳棚之間。
國際救援團體陸續完成階段性任務撤離,
失去父母的孩童和殘疾人士,如何持續取得食物?醫療院所損毀嚴重,如何守護老弱婦孺?
長期重建千頭萬緒,一位位本土志工陸續出列,承諾由海地人幫助海地人;重建之路勢必艱難,但希望就在自己身上……
太子港國際機場旁的空地上,八百多戶「帳棚家庭」構成一個大型聚落,一眼望去,帳棚及塑膠布來自美國國際開發署(USAID)、紅十字會(IFRC)、慈濟(TZU CHI)等團體捐贈,幾個世界性NGO的標誌幾乎都湊齊了。
孩子在泥地上嬉戲,婦女燒起木炭忙煮飯,沒有工作的年輕人望著大馬路,看著聯合國維和部隊的士兵,乘著白色大卡車疾駛而過。
這是災後三個月海地的真實寫照,不少人依然露宿街頭,需要更多帳棚、塑膠布抵擋即將來臨的雨季,也依舊短缺食物和醫藥。外來援助不少,但這個地震中受重傷的「病人」,何時可以停止「輸血」,沒有人敢打包票。
急難救援告一段落,多數非政府組織預計在兩個月內陸續撤出;當物資和藥品不再免費供應,海地人要如何脫離匱乏,在重創後重新站起來?
災後重建,如從零開始
元月十二日的強震在海地造成二、三十萬人罹難,一百五十萬人無家可歸。先天條件不足、災後處境更糟,人們完全仰賴外援度日。
國際救援志工幾乎每天都會碰到民眾雙手捧著肚子,手掌如握球貌,往張開的大口示意吞入。就算不懂海地話,也知道他們渴望食物。
貧困實況俯拾皆是。在攝氏四十度高溫下,地面灼熱滾燙,一位行動不方便的媽媽,將拖鞋給三歲的孩子穿,自己赤著腳;十五歲男孩江諾頌(Jonathan),能講法語和簡單英語,向國際救援團體詢問是否有翻譯打工機會?
「媽媽和爸爸都沒有工作,房子也垮了。我來拿飯不是自己吃,是為了媽媽。」在太子港(Port-au-Prince)國家足球場的慈濟發放站,志工每天中午悄悄提供一碗飯給他。
這類孩子實在太多。地震造成父母雙亡或失去工作,家庭頓失經濟來源,孩童只有硬著頭皮四處尋找工作機會。無奈僧多粥少,常遭大人驅離或排擠。
三月三十一日在紐約聯合國召開的「海地邁向新未來」國際捐助者會議,一百五十多個國家和國際組織參與;海地政府表示,從硬體、經濟、社會組織和政府四個面向展開重建,需要一百一十八億美元。
然而,海地長期仰賴國際援助,因政府體制不健全而成效有限;震後公務員死傷慘重、政府陷入半癱狀態,更難有效執行重建方案。受限於複雜的土地產權問題,即使許多國際組織有心要設立大型臨時聚落集中照顧受災民眾,或者重建教育與醫療硬體,都難有進展。
一百天過去了,行在太子港市街,頹傾的建築物以及成堆的瓦礫依舊占據人們的視線。為什麼不清除?答案就在街頭這一幕。
一名打石工掄起榔頭用力敲擊殘柱,上端厚重的屋頂看起來搖搖欲墜,但碩大殘骸依舊維持原樣。又一計沈悶的敲擊聲,打石工發現手上只剩一根木柄,幾個工人焦急尋找終於覓得鎚頭,裝好又開始敲擊,但榔頭三番兩次身首異處……
一鎚鎚地敲,何時才能清空廢墟?打石工的汗水說明了海地的無奈;由於極度缺乏重機械,只能認分地以人工冒險清除。
加勒比海將進入颶風季,海地又是颶風災害的高危險地區,龐大地震受災民眾的處境,令人憂心。
儘管官方的重建仍處於紙上談兵,眾多國際救援團體仍汲汲設法可行之道;並認為唯有以海地人為主、外援為輔,才能造就更好的海地。
廢墟私塾,延續教育使命
強震造成海地四千多所學校毀損,近四萬名師生罹難;聯合國兒童基金會計畫在五月中旬,讓七十萬學童恢復上課。
高中英文老師強‧丹尼斯(Petit Pha Jean Denis)不願坐待援助,他在太子港聖亞拉罕卓(St. Alexandra)社區辦起克難學堂,收容三個班、一百二十多名三歲到十二歲的學生,由八名志願教師教導幼稚園及小學的課業。
三個月來,強‧丹尼斯嘗盡了無常的苦痛——七歲兒子因地震重傷往生,他和太太帶著兩個女兒,從危樓搬到帳棚,成為百萬災民的一員。
由於教育程度較高,又能以英文溝通,他很快就被慈濟志工任用,擔任聖亞拉罕卓地區「以工供糧」的大隊長,從二月底到三月中旬,帶領民眾清理環境。當以工供糧援助告一段落,三月二十二日起他便重拾老本行,擬定「供糧助學」計畫。
這個構想可說是慈濟「以工供糧」的「師生版」。他召集失業的「流浪教師」及失學的孩子,每天上午八點到十二點上課;由慈濟提供食物、經費,社區志工媽媽負責烹煮,供應早餐及午餐。
廢墟中重新傳出琅琅書聲,孩子不再無處可去;但是環境的困頓卻讓人心酸。教室是一幢未完工的建築物,在地震中倖免於難,屋子只有牆壁還沒有裝門窗,蓋上六條慈濟捐贈的塑膠布當屋頂,多少遮擋強光和風雨;黑板是以薄木皮漆成綠色,釘在空心磚牆上,有時課上到一半,老師還得撿磚頭把木皮翹起的一角釘回去。
克難的處境一目了然。強‧丹尼斯坦言:「為了孩子,我已經用光積蓄了。」即使如此,他深知教育不能等:「沒有教育,哪有希望?哪有未來?」
當許多學校的復課日期還是未知數,強‧丹尼斯和同事們在這所小小的「私塾」傳授知識、提供糧食,也教導孩子們如何做個好人。
他計畫效法慈濟「竹筒歲月」精神,向同事、家長每人每天勸募兩古德(約合台幣兩元)以持續教育計畫;他深信人人心中都有愛,當愛聚集在一起,所發揮的功能無可限量。
帶動互助,開始看見未來
從慈濟賑災團元月二十一日踏上海地那一刻起,許多想要幫助同胞的海地人就把握因緣,加入「以工供糧」專案,承擔翻譯、司機、保全、環境清潔、香積等,讓慈濟的發放、義診順利進行;三個多月來,已有近四千人次參與。身著志工背心的他們,不只將此當成讓家人溫飽的工作,更懷抱為同胞付出的心投入。
午後豔陽下,國家足球場的慈濟義診帳棚區,等候區只有帆布遮陽,上百位疲累的病患情緒浮躁,不時為了看診順序引發糾紛。
一位到號的男子,不願禮讓給帶著三個孩子來看病的婦人優先,海地籍志工傑克‧愛德華特力瑪(Jack Edward Thelisma)一出面,馬上讓男子彎腰鞠躬讓座。傑克聳聳肩說,這種事每天都在上演,但海地人能講道理溝通;尤其是要讓他們了解慈濟是無條件來幫助大家的,所有人要遵守老弱婦孺優先的規定,才能享有免費的醫療服務。
傑克滔滔不絕講述他有多麼感激志工所做的一切。「地震前,雖然我們的生活不算好,但還有工作、可以上學,生病也能上醫院。地震死了好多人,我們沒有工作、沒有學校可上,生病也沒醫院可去。慈濟帶來了醫療、工作和食物,因為這樣,我們才終於開始談論未來。」
落難精英,展現心靈高度
受海地國立牙醫學院副院長推薦,協助慈濟義診的大衛‧莫瑞思(David Maurice),是海地人擁有強悍心靈力量的最佳例子。他花了六年就讀牙醫學院培養專業,再以工作四年的積蓄開了藥店,卻毀於地震,災後日日露宿街頭。
「一般來說,擁有高知識的人能夠獲得財富,但在海地不是這麼一回事。」大衛‧莫瑞思災後找不到一個可養活自己的工作,雖然嘆息,但沒灰心喪志,受聘到慈濟義診站來服務同胞,「真心感謝你們來海地,讓我們能夠更快站起來。」
隨便問起任何一位協助慈濟賑災的海地學生,都可發現他們至少會克雷歐語(Créole)、法語和英語三種語言;卻因為一場大地震,讓人生計畫面臨嚴酷挑戰。
維皮‧史戴德(Verpre Stayder)就讀大學一年級會計系,能說一口標準的美式英語,災後同樣失學了;他難過地說:「我的學校倒了,課業中斷,我希望能申請到國外獎學金完成學業。」
史丹利‧路金(Stanley Louigene)再過一年多就可從商學院畢業,學業同樣被迫中斷。他懇切地詢問志工:「我很想繼續念書,怎麼申請你們國家的獎學金?」
約書‧阿賽沃希馬(Josue Alcide Vocilma)每天拉著慈濟人練習中文,累積出厚厚一疊筆記,短短一個月已能說出簡單句子;白崔斯(Jean Patrice)則在每天義診活動後,到搖滾樂團練習吉他,希望未來成為音樂人。
他們努力尋找方向,才華與勤奮都讓人讚歎;也再次證明唯有透過教育的重建,才是讓海地重回軌道的關鍵途徑。
捨棄「美」夢,留守家鄉付出
行在雨後泥濘道路上,司機彼得(Peter Moussi Gnac)載著志工前往國家足球場準備發放,邊開車邊與志工談天,感恩之情表露無遺:「昨天晚上下雨淹水,有很多人在哭呢!好在有慈濟援助的塑膠布,我家帳棚沒有被雨水打溼。」
途經被震垮的總統府,巨大殘骸使人心驚。當最高元首的府邸都自身難保,也難怪許多海地人忙著辦護照、辦簽證,遠赴美國、加拿大甚至非洲找出路。不過彼得不這麼想:「我年紀大了,應該在自己的國家終老。」
彼得大學主修經濟,赴美留學後擔任大企業的財務主管,擁有美國綠卡,卻選擇回到家鄉太子港,留妻兒在邁阿密生活與求學。
地震毀損家屋,他在屋外搭帳棚而居。為了幫助同胞,他辭去財管職務,受聘擔任慈濟賑災團保全兼司機;而在美國生活多年練就的流利英語,也使他成為志工與海地人最佳溝通橋梁。
一天經常工作超過十二小時,心有定見的他不以為苦。彼得表示,重建不易,海地人至少要過十年艱苦的日子;他之所以成為慈濟一員,就是為了帶動更多同胞以慈悲心幫助弱者。他說:「做志工,其實是在替海地的未來鋪路。」
面對家庭小愛與家國情懷,彼得選擇了後者。「我還是會想念孩子們,可是我必須做出抉擇。」
我是菩薩,不請自來行善
來自阿根廷的慈濟志工程玉立,承擔「以工供糧」組長,她看到海地人在有形糧食之外,還有更高層次的心靈需求,「物資會用完,我們能為他們留下什麼?」
慈濟賑災團的使命,除了提供溫飽,更重要的是喚起海地人內心的愛與善,以延續重建事務;因此在繁忙的援助工作之餘,邀請以工代賑的本地志工參加培訓課程,從三月二十六日到四月初,總計舉辦十二場次,培訓八百二十八人次。
在國家足球場地下室,眾人端坐上課;從慈濟賑災影片看到自己付出的身影,他們感到無上光榮,也體會到原來自己也能發揮幫助同胞的力量。
慈濟美國總會邢濟敏師兄鼓勵他們,雖然受助,但只要立願付出、幫助比自己更需要的人,也能成為「菩薩」。「你們是大愛的種子,在土中的種子會成長茁壯。未來的路很艱難,但只要勇敢面對,就能為海地帶來希望。」
志工查爾斯(Charles Marc Delson)提出問題:「什麼是『菩薩』?和『天使』有什麼不同?」邢濟敏說明:「每個人都可以當菩薩。當你願意布施一碗飯、一頂帳棚救了人,你就是菩薩。菩薩不是受神派遣來助人,是自我發心立願去幫助別人;也就是說,每個人都可以成為另一個人的菩薩。」
皮耶洛(Romulus Pierre Joseph)和哥哥傑克(Romulus Jacques Francois),在結束一天繁重勤務後,受志工之邀到賑災辦公室參加與花蓮本會的視訊連線。「我沒想到會看到上人呢!」他們用剛學的中文向上人致意,也感覺獲得了祝福與期許,「我已經知道如何做一個好菩薩,我會好好帶動同胞。」皮耶洛說。
皮耶洛曾擔任警察、私人保鑣,後來在台商海外工程公司(OECC)擔任安全人員;及至慈濟賑災團落腳於海外工程公司,老東家便把他「捨」給慈濟。和慈濟人共事兩個多月,他不只是司機、保全、翻譯,他在發放典禮宣讀上人祝福函時,更加入自己受災卻把善念付諸行動的感受,讓許多民眾獲得鼓舞。
皮耶洛十幾年來存錢買地蓋房,新房才住十個月就被震倒,目前在姊姊的庭院搭帳棚安身;他在床頭放了一本《靜思語》,入睡前以手電筒閱讀。「我覺得我生來就是要當菩薩的,才有這個緣分和大家在一起。」皮耶洛與傑克各拿了一個竹筒撲滿,效法四十多年前上人創建慈濟的精神,期待在苦難偏多的海地播撒慈悲的種子。
志工程玉立停留災區一個多月,離去前含淚表示:「我最大的法喜,是從這群志工身上,看到海地未來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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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慈濟與海地,東方人文與非裔風情,彼此間需要磨合,但是海地志工與慈濟志工的良性互動,再次證明「愛」是共同語言。
四月十一日,三名海地本土志工,會同多明尼加、阿根廷志工一行二十人,來到多明尼加邊區,關懷流浪到當地的海地民眾,致贈八十戶物資。他們的善行,說明了只要信己無私、信人有愛,就能放下隔閡,攜手膚慰苦難。
相較於百萬貧民的長遠民生問題而言,這一念愛心或許渺小、力量或許微不足道,但「一生無量,無量生於一」,點滴都可能是海地振衰起敝、走向希望的轉折點。
愛,毋需回報只求循環
◎撰文‧陳光偉
年輕的海地志工裘德(Jude)是位大學生,參與慈濟賑災已有一段時間,心裏有些疑惑;某天的發放和義診結束後,他主動找我:「為什麼慈濟的發放方式和其他團體這麼不同?」我問他:「你覺得有什麼不同?」
「我看到每位慈濟人發放時的那分真誠與尊重,跟其他團體那種『東西丟給你』的態度有很大的差別。自從參加慈濟後,漸漸感到一種安心與溫暖。」
我笑了笑,說他看到了慈濟人文精神的關鍵。「慈濟國際賑災首重感恩、尊重與愛,我們帶著祝福與愛而來,盡量站在受災民眾的立場,讓大家感受到被尊重。」現場有兩位本地志工也加入聆聽。
裘德又問起,慈濟將在海地提供多久的援助?我說,慈濟急難救助是短期的,不會永遠發放,而是做中長期規畫,以「以工代賑」方式陪伴受災民眾重建。裘德也清楚,一直發放物資,海地人民將會失去求生的本能;他說,如果慈濟只是持續發放,那就跟其他團體一樣,最重要是協助他們自己站起來。
三位志工渴望得到答案,也聽到令他們感動的慈濟理念,眼裏閃著淚光。裘德問說該如何回報慈濟這分愛?我跟裘德說,慈濟人自假自費而來,因為付出無所求,所以法喜充滿;唯一的期待是受災民眾能自力更生,未來有能力時去幫助別人,造就「愛的循環」。
我問裘德的生涯規畫,他說經歷這段期間與志工的互動,未來想要擔任翻譯。我鼓勵他在翻譯的過程中,還要傳法——把與慈濟的互動放在心中,轉換成個人的語言和同胞分享,讓重新站起的海地比以前更好。
千里來到這個災難城市,與裘德幾十分鐘的談話,感覺彼此的語言、種族與膚色隔閡消失,感受到他們求知的渴望、思考的方向;能有機會傳遞慈濟的法、上人的教導,播撒愛的種子,我心中充滿法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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