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曾經帶來毀滅的楠梓仙溪源頭，李昊看著孩子們玩水，回首這十年來一路的翻轉改變。

「我喝的第一口水，就是在山上。」
李昊回到那瑪夏，重新親近土地，也重新和自己和好；
但是對於下一代，他更清楚地知道──
「南沙魯村第二代的第一口水，是來自杉林慈濟大愛園區。」

「我真的要繼續這樣子過生活嗎？」李昊望向天邊逐漸暗淡的彩霞，默默地問自己。位在半山腰的茶園由青綠漸漸變成墨綠，一陣山風吹來，他夾在手指間的菸頭火光閃了一下，拉回了他的思緒，這才驚覺一根菸不知何時已經快燃向菸屁股了，他狠狠地吸了一口，卻嗆得自己劇烈咳嗽。

他慢慢踱步回製茶的茶寮，這次離家到茶園打工將近二十天，按照慣例買了二十包菸，望著眼前整齊排列的十九包香菸，他手伸向口袋裏的半包菸，黑夜中，他喃喃自語：「既然檳榔已經不吃了，從今天開始，也把菸戒了吧……」接下來的日子，他的喉嚨總是隱隱約約地不舒服，抽菸的欲望愈來愈淡。

遷居彷彿切斷臍帶

李昊戒菸這年，是他入住高雄「杉林慈濟大愛園區」的第三年，從那瑪夏鄉倉皇逃難下山的這幾年，他到處打零工，茶園製茶、道路割草、建築板模……雖然在園區有個可以無懼風雨的「家」，他卻像一頭被突然移居到平地的山獸，橫衝直撞地找不到生活的方向。

風災前的他，動輒離家數月，總是一派心安理得地認為──  不論情況多糟，待在山上就能生存，餓不死的；但是遷居到山下的園區，彷彿一下子切斷了和大自然之間的臍帶，愈來愈強烈的「不安全感」令他難以忍受，他開始每天想家，於是他去當小工，只要能每天通車回家。

為了家人，李昊到處漂泊，可是他卻感受不到家人對他的肯定；他生性熱情，急公好義，布農族部落裏大大小小的事，他都想插手幫忙，卻常常不歡而散。只有酒，是他唯一的慰藉，他愛找伴喝酒，只是喝醉了就會胡鬧；莫拉克颱風帶來豪雨的那一天，他也正喝著酒……

二○○九年八月七日，隨著暮色漸降，濃黑的厚雲吞噬那瑪夏整片天空，莫拉克颱風引進的風雨愈來愈大，已經帶著一身酒氣的李昊，和三五酒友踉踉蹌蹌地察看山路溪河，用力地拍打南沙魯村住戶的大門，口齒不清地要大家做好防颱準備。

八月八日清晨，一夜沒睡、渾身泥濘的他，在大風雨中踏進家門，正要開口誇耀自己為族人的付出時，太太氣極敗壞地數落他：「你整夜跑到哪裏去喝酒了？全部的人都在找你，以為你被大水沖走了……」他彆著一肚子的火，踢飛了一張椅子，突然間，屋外傳來轟隆隆的巨響，洪水從山坡滾滾而下衝入鄰宅，已經酒醒的他帶著老母親、懷著身孕的太太，和兩個稚兒，驚慌地往高地奔逃。

逃下山的李昊一家人，失魂落魄地成了災民，被安置在高雄縣燕巢鄉工兵學校的營區。太太林雅雲懷著第三個孩子，心理上背負的壓力遠大於身體上的疲累負擔，臨時安置所的寂寥苦悶讓人透不過氣，她擔心孩子生下來，沒有安穩的家；流離失所的日子裏，除了慈濟人的陪伴，沒有人可以給她一個肯定的承諾與安慰。

隨後各個慈善團體要為受災居民興建房屋的消息，沸沸揚揚了起來，李昊決定隨著那瑪夏鄉的族人入住杉林慈濟大愛園區，沒想到卻招來一些人對他的不諒解──「你要登記搬去『大愛』？你們一定會餓死在平地。」「你山上的家還在啊，你是貪圖慈濟的房子……」「你們都搬下山了，政府就不會來修復上山的道路了……」

面對排山倒海而來的質疑，他既傷心又憤怒，拚命地解釋他想要有一個安全的家的心情，但怎麼也無法縫合彼此之間已經撕裂的情感。

李昊原是農耕的門外漢，災後靠著一番努力，終讓農作欣欣向榮。

安定了卻無法開懷

杉林永久屋興建工程如火如荼地進行，從查訪、造冊到簽署申請永久屋相關文件，及送達高雄縣府審查，杉林慈濟大愛園區工程二○○九年十一月中旬動工，經過八十八天各個營建團隊協力執行工程進度，及以工代賑的居民和為數眾多的志工投入，二○一○年二月十一日，第一批住戶入住大愛園區，當天慈濟基金會帶著全球的祝福，為入住者舉辦了感恩圍爐活動，席開三百桌。

李昊一家人也是第一批入住者，林雅雲挺著九個多月的身孕，望著家具齊備、用品全新的永久屋，原本深鎖的眉頭已舒展開，她告訴前來關懷的慈濟志工：「感覺定下來了，有家的感覺了，心情真的差很多。」兩個稚齡的兒子依偎在她身旁，雖然還是很想家，但她終於放下心中的大石頭。

圍爐的五天後，李昊的第三個兒子李呈耀平安降臨，杉林慈濟大愛園區迎接了第一位新生兒。孩子甫誕生，慈濟志工就前往醫院祝賀，送上禮物和祝福的紅包，祝福孩子平安長大，相較於志工的歡欣熱情，人在醫院陪著太太的李昊顯得格外沈默……

在小生命滿月的當天，慈濟志工又主動聯繫，帶來素油飯和紅蛋，和李昊在園區裏一戶一戶地分送，大家都對於園區最小的住民充滿祝福，也期待這個孩子在園區幸福地成長。

慈濟人分享喜悅的開心之情溢於言表，沒有人發現李昊一路上一直隱藏著尷尬的神情……當下的李昊其實沒有能力慶祝孩子的滿月，這對一向豪邁的他而言，是一種說不出口的難堪。

上天給的第二個家

下山後，李昊的日子就在醉與不醉之間艱難地過著。那一天，渾身酒味的他一腳踹歪了客廳裏的桌子，推翻了廚房的椅子，太太氣得撂下一句話：「你以為只有你會喝酒嗎？我也去喝酒給你看。」他轉頭正想破口大罵，卻一眼瞥見三個孩子窩在牆角驚懼地看著他，他往前踏了一步，老大和老二轉身就逃走，只剩下兩歲多的呈耀縮著脖子愣愣地看著他……孩子的表情擊敗了他，他頹然地坐在地板上，再次問著自己：「我真的要繼續這樣子過生活嗎？」

二○一三年，入住杉林慈濟大愛園區第四年，李昊帶著戒酒的決心，隻身回去山上農耕，回到他的故鄉──那瑪夏區南沙魯部落，因為那裏是他生命的原點，即將沈淪滅頂的他，需要重新找回自己。

莫拉克風災當年暴漲竄流的楠梓仙溪，將李昊家族的農地一分為二，隔著寬?而湍急的河川，李昊只能選擇靠近山坡地，面積較小但相對安全的土地耕種。政府因為考慮安全及林地養息，不同意為他們搭設便橋，他沒有太多的怨言，能再回到山上看到一心想念的綠色大山，他已經覺得獲得安慰，過往一切的掙扎與不安，都在一次又一次山風的吹拂中得到釋放。

他在畸零的土地上種薑，種茄子，幾處石礫及黏土混雜的小土丘，他也不特別整地，就順其自然地在石頭旁種植小芋頭，芋頭產量不大，卻十分香甜有彈性。

對於農耕，李昊還是門外漢，種薑尤其需要許多技術與知識，他低聲下氣地請教原本不認同他的長輩，有人笑他：「從山下回來，怎麼變了一個人了？」他總是笑笑地回答：「不喝酒了，反而比較好意思低頭開口問人。」長輩的桌上擺著的米酒飄出淡淡的酒香，耳邊還聽得到不遠處傳來族人喝酒笑鬧的聲音，李昊只是專注地寫著筆記，心裏惦記著那一片正要開始綠意盎然的薑田。

雖然農作的產量不多，每個月二十日以後身上就沒什麼錢了，但是他很堅持友善對待這片曾經受傷及被遺棄的土地；在杉林慈濟大愛園區旁的「永齡農場」上班的太太，也會告訴他農場中有機農法的知識，他就一步一步慢慢摸索著。

重回山上的李昊變得不多話，有時一整天都說不到一句話，他喜歡這樣的自己；當天色漸漸轉暗，他有時會帶著剛掘起的小芋頭回到杉林慈濟大愛園區，生起柴火煮一鍋熱騰騰的芋頭，和所有人一起分享。

莫拉克風災之後，年年都還是面臨著氣候變遷之下，令人措手不及的大豪雨，當大雨把杉林慈濟大愛園區澆淋得一片溼漉漉，李昊不會冒著危險回去山上守著農田，他只能在山下永久屋裏，隔著雨滴不斷滑落的玻璃窗，擔憂著自己辛辛苦苦耕種的結果再度被老天爺收回去……他不後悔自己的選擇，他知道杉林慈濟大愛園區也是他的家，這「第二個家」是上天給他們的「奇妙」的命運。

莫拉克風災前，山上的田地無法養活李昊和兄弟們，已經各自成家的他們只能東飄西蕩地到處打工，生活雖然過得去，卻稱不上安穩；而他們的下一代，也將背負著同樣的生活模式……

風災後，家族搬遷到杉林慈濟大愛園區，他們必須學習適應平地的生活，「在山下，每天一睜開眼，就是要花錢。」是許多園區住民的心聲，但是不用再擔心不知何時會來的天災地變，加上平地找工作容易，交通方便，李昊的哥哥們也找到了穩定的工作，就此定居在杉林慈濟大愛園區，隨著日昇月落，心是漸漸地安定了下來，山上的田地就完全交給李昊打理，農忙時一家人和和樂樂地聚在一起幫忙……

望著山頂飄過的白雲，李昊常常出神地想著：「如果不是因為發生了『莫拉克』，如果不是因為入住了杉林慈濟大愛園區，這塊祖先留下來的土地，恐怕就會成了『兄弟鬩牆』的原因吧！」

李昊的小兒子李呈耀是杉林慈濟大愛園區第一位新生兒，已經十歲的他在茄子園幫忙父親耕作；頗有藝術天分的他，畫作經常得獎。

生命之水自有出路

二○一九年二月十六日，李昊的小兒子李呈耀滿十歲了，他就讀的「巴楠花部落小學」也將在這一年的九月，迎接第一屆國中部。

「巴楠花部落小學」原本是「那瑪夏民族國小」，莫拉克風災後，那瑪夏民族國小師生，眼睜睜地看著校舍全毀，只好寄讀其他學校；在各方資助下，二○一二年一月十六日由慈濟在杉林慈濟大愛園區援建的「民族大愛國小」落成移交。二○一七年八月一日改制為原住民實驗小學，在師生投票下，校名定為「巴楠花部落小學」，學生有七成是原住民，三成是閩南、客家及新住民族群。布農族稱自己為「巴楠（Panan）」，這種植物象徵著布農族與土地的連結，對布農族而言，「巴楠」也代表「家」的意思。

李昊天天回到山上，也天天回到杉林慈濟大愛園區，就像通勤一樣；他很少主動表現出對這第二個家的情感，但是他不但重新裝潢了，也添購了新的家具，許多像他一樣的園區住民不用再動輒因為風雨災害而回不了家，不用再因為交通往返遙遠不便而離鄉背井，原鄉的年輕人漸漸從外地回流回杉林慈濟大愛園區，園區裏「愛農」教會的青年團契帶來了青春的活力，李昊和其他年輕人帶著小學弟們打排球、打籃球，在一場場比賽中，重新找回身為布農族人的驕傲；在一滴滴的汗水中，再次生起傳承布農文化的勇氣。

夏日的熾陽讓泥土發出了溫熱的氣息，李昊抹了抹臉上的汗水，抬起頭瞇起眼尋找三個兒子的身影，他們趁著學校放假，跟著爸爸到山上的茄子園幫忙，炎熱的天氣讓孩子很快地就感到疲累；他看到老大、老二意興闌珊地玩起碩大的芋頭葉，只有老三呈耀還低著頭替茄子剪去多餘的葉子，露出的茄子在陽光下閃著紫色的光芒，他出神地望著老三，心裏想：「這個孩子，從出生就特別地不一樣……」

李呈耀的確和其他的孩子不一樣，他很沈默卻不是內向，充滿藝術天分，他筆下色彩繽紛的畫作，得到不少獎項，才十歲的他對於幫爸爸摘葉、拔草，有著令大人訝異的專注與堅持。

「走吧！我帶你們去游泳。」三個孩子聽到，一邊歡呼一邊朝他奔來，小卡車顛顛簸簸地把他們帶往更深的山裏，四周的綠蔭愈來愈深、蟬鳴愈來愈響亮，楠梓仙溪源頭的淙淙流水聲已清晰可聞。

一到溪邊，三個孩子迫不及待地脫去上衣，跳進冰涼的溪水中，潛進、冒出，激起一陣陣的浪花和笑聲，李昊坐在溪旁的大石上，他並不想告訴孩子們：「十年前，就是這條溪水毀滅了南沙魯村，溪旁已被荒草掩沒的山壁小徑，就是莫拉克風災時逃難的山路……」

李昊心裏知道──「我喝的第一口水，就是在山上。」他選擇回到山上，卸下一切武裝，重新親近土地，也重新和自己和好；但是對於下一代，他更清楚地知道──「南沙魯村的第二代，他們的第一口水，是來自杉林慈濟大愛園區。」

第二代族人的人生與布農族的文化，將在大愛園區有更多的選擇及發展；再回首，對於所有曾經幫助過他們的人，他永遠記在心底。

★小檔案
高雄杉林慈濟大愛園區

高雄杉林慈濟大愛園區第一期工程二○○九年十一月十五日動工，以八十八天時間完成，讓第一批受災民眾於二○一○年農曆年前入住；第二期在二○一一年三月與園區內小學一同動工，同年十月落成。兩期工程千戶居民來自那瑪夏、甲仙、桃源、茂林、六龜等地區受災民眾，園區內並建有教堂、耆老中心、活動中心等設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