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甲仙區小林里平埔文化園區小林公廨舉行的大武壠族夜祭，小林村人踏起舞步吟唱古調，重新凝聚勇氣。（攝影／呂秀芳）

當年村人一起避難的龍眼樹依舊挺立，小林村則埋在十幾公尺深的地底下……
站在故鄉的土地上，葉秀霞已不會流淚，而是思念無盡；
她告訴自己：「我們受到全世界的人幫忙，無法回饋；只有好好地活著，勇敢走下去！」

十年了，獻肚山下的河床上，依舊層層堆積著從山上滾落的亂石，與長得比人還高的雜草相互蔓延成一片荒原；前方的山體還是呈現被扒光表皮、土石裸露的樣子，記憶中的小林村早已遍尋不著，呼喚聲迴盪在山谷中，卻只有空谷回音。

葉秀霞和傅玉女站在河堤上，前者是小林村村民，後者則是慈濟志工，兩人並肩眺望著獻肚山，心中想的卻是同一件事……

二○○八年七月十八日，中度颱風「卡玫基」的豪雨造成南部多處山崩與土石流；高雄甲仙鄉小林村聯外道路全數中斷。慈濟志工帶著物資從九號橋徒步走進小林村，葉秀霞和村民經歷好幾天沒水、沒電、沒食物的日子，突然看到一群穿著藍衣、白褲的陌生人，走進村落分送生活物資和飲用水，大家很激動，也很感動。

葉秀霞自告奮勇地對志工說：「我帶你們去關懷受災較嚴重的鄉親，希望慈濟能協助我們清掃，讓家園早日恢復原狀。」小林村原本凝聚力就很強，在外援下很快地復建，慈濟志工傅玉女也對勇敢熱情的葉秀霞留下深刻的印象。

沒想到事隔一年，小林村遭逢了史無前例的巨變。二○○九年八月八日，中颱莫拉克帶來豪大雨，八月九日凌晨三點，大水已漫淹至地勢較高的太子宮；清晨六點十分，小林村後方高約一千六百公尺的獻肚山坍塌，土石以驚人的速度俯衝，巨響伴隨煙塵，覆滅小林村九至十八鄰，奪走四百多條生命，僅有住在村庄頭的四、五十位村民逃出。

土石流後形成的大型堰塞湖即將潰堤，葉秀霞帶著孩子跟著村民沒命似地奔逃，大石頭幾次驚險地滾落在他們後方，好不容易爬上太子宮後方的另一個山頭。四十幾人渾身溼透，幾乎沒穿鞋，躲在工寮旁一棵大龍眼樹下避難，受凍挨餓，孩子失溫、失水，嘴唇發黑，大人就抱著孩子相互取暖。

連著兩天，看見直升機盤旋空中，他們不放棄希望，再爬上山頭，生火放起狼煙，終於盼得救援的希望，大家讓老弱婦孺先行登機脫困；直到八月十日傍晚五點，所有人被直升機救出，送到當時高雄縣內門鄉的順賢宮安置。

傅玉女心繫小林村人的安危，尋遍順賢宮的每一個角落，就在二樓，她與葉秀霞擦身而過；傅玉女覺得面熟，倒退幾步大聲呼喊：「是小林村的葉秀霞嗎？」兩人相見，相擁而泣。

順賢宮的大廳公告欄，貼上獲救者的名單，葉秀霞一家五口平安逃出，但她的阿嬤、公公、婆婆，及小叔一家三口，卻天人永隔。傅玉女摘下手腕上的佛珠轉送給葉秀霞，希望能帶給她勇氣。

這串佛珠是傅玉女受證成為慈濟委員時，證嚴上人親手為她戴上的，雖然捨不得，但她毅然割愛。佛珠安然地放在葉秀霞手掌心上，感受到傅玉女的溫情，她不禁淚水迷濛。

祭典中，葉秀霞（中）揮舞著鼓陣的大旗。重建生活的漫漫長路上，必須彼此打氣，好好走下去。（攝影／張清文）

重返生活日常

劫後餘生的小林村人輾轉安置，直到杉林慈濟大愛園區、杉林區的日光小林、甲仙區的五里埔永久屋工程完成後，他們選擇適合自己的園區入住，葉秀霞和先生回到離小林村最近的甲仙區五里埔安居。

莫拉克風災的土石，掩埋了大武壠族舉行祭典的場所──「公廨」，災後兩個月，村人搭建起臨時的公廨。按照古禮舉行年度夜祭，外地族人也紛紛回鄉團聚。

這幾年來，夜祭如常辦理。二○一八年的夜祭，在十月二十三日展開，甲仙區平埔文化園區小林公廨，白晝鼓陣熱鬧，夜晚，頭戴花環的耆老們帶領著族人牽手唱起古老的曲調，踏起舞步進入公廨，向部落守護神「太祖」獻奉祭品。高低層疊的吟唱祥和而寧靜，一年一度的「夜祭」，讓歷經沈痛悲傷的族人相聚，重新凝聚勇氣。

只是，「小林村滅村」實在太令人傷痛了。六十七歲的王輝煌，風災當時正好外出工作，牽手半生的夫妻從此天人永隔；幾年前，女兒搬回來陪他，種植仙人掌成為他生活唯一的重心，但無法填補他的寂寞和思念，常常以淚洗面。夜祭當天早上，王輝煌帶領年輕人幫忙翻修公廨茅草後，就獨自躲回他的仙人掌世界，不願再面對人群。

葉秀霞望著王輝煌落寞離去的背影，她心裏清楚，表面上，大家的生活重新步上軌道，但仍舊難以填補內心的失落。

位於甲仙區五里埔由紅十字會興建的小林一村，是葉秀霞一家人重建生活的溫暖家園。（攝影／張清文）

共患難相愛惜

每當困頓、沮喪的時候，葉秀霞最期待傅玉女來訪。傅玉女會陪著她聊天、一起午餐。風災之後，最艱難的是「心情」，尤其是每逢颱風來襲，葉秀霞總是不由自主地害怕，而傅玉女也總是來電關心。

家住大社區的傅玉女，與五里埔距離遙遠，但每個月一定準時來收善款；她和這些村民因災難而相識相知，彼此直見人性中最良善的真情。

葉秀霞和先生平時靠觀光導覽和租六分農地種香蕉維生，二○一六年的一次風災，把辛苦耕作的香蕉園掃為平地，一棵都不留。為了生活，葉秀霞與族人彼此加油打氣、一起開拓生計來源；她以夜祭時所使用的小竹杯發想出文創商品；七、八月時上山摘野生竹筍，做成筍乾販售；當時結伴逃難的村人，會在農曆新年前聚在一起做年糕，藉由網路販賣；中秋節時，則用在地的百香果加上綠豆蓉當內餡，做成「百福餅」，成為小林村獨特風味的伴手禮。

葉秀霞的香蕉園已改種芭樂，芭樂一年可收成好幾次，但種田靠天吃飯，最怕賣不到好價錢或收成不好，什麼事都要自己做，有什麼就做什麼。近午，她仍在為芭樂套袋，遠方忽然一陣聲響，抬頭只見對面山頭上大塊土石滑落，陣陣濃塵飛揚。風災後十年，山區落石依然常見，每一次都令她膽顫心驚。

當年和村人一起避難的龍眼樹依舊挺立，當初遮風擋雨的帆布還靜靜地埋躺在樹下，原本在半山腰的太子宮已成平地，而小林村則埋在十幾公尺深的地底下……站在故鄉的土地上，看到這一片山林，葉秀霞已不會流淚，而是思念無盡。她告訴自己：「留下來的人要好好地活著，我們受到全世界的人幫忙，無法回饋，只有好好地活著，勇敢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