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若能隨順著外緣，時時刻刻把自己的眼光擺到正確的觀點，便能從中體會智慧；並能藉此領悟，天地萬象就是我們人間智慧的源頭活水。

當我們學習一門新的學問、新的專業知識、或是一項新的資訊時，我們的第一個反應往往是：要去找書來讀。但是，我們有沒有想過，在天地間，無論學習什麼事情、什麼學問、或是某一項專業技術，那個寫出「第一本書」的人，他又是讀什麼書呢？

既然是寫下第一本書的人，在他之前當然沒有任何相關的書可讀；那麼，他的思想或是知識從何而來？其實，他所讀的「書」就是「天地萬象」。我所要分享的智慧源頭，就是如何正確的「解讀天地萬象」，也就是所謂的「觀象」。在中華文化中，認為人類智慧的源頭都是來自於正確地解讀天地萬象。

多年前我在《講義》雜誌上看到一則故事，內容是說，有一個臺灣留學生到美國讀書，暑期打工時他選擇去做伐木工人，因為工資比較高。伐木的工作非常辛苦，一般而言，工人的知識水平也不是很高。可是，在伐木工人裡，有一位六多歲的老黑人，在所有的同儕當中，他非常受敬重，也常替大家排難解紛。

有一次，兩個伐木工人起了衝突，雙方劍拔弩張，眼看就要打起來了；這時候，這個老黑人在他們兩個人的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這兩個伐木工人居然便放下拳頭，握手言和。他感到很好奇，就問這位老黑人：「你在他們耳邊說了什麼咒語啊？他們為什麼就不再吵架了呢？」這個老黑人說：「其實我沒有跟他們說什麼，我只是提醒他們，他們兩個人已經站在地獄的邊緣，應該各退一步。」

有一天，這位老黑人拿了一些文件請他念給他聽，他覺得很奇怪，這個老黑人才跟他說：「我不認識字。」他讀完文件以後，忍不住問這位老黑人：「你說你不認識字，可是你怎麼懂得那麼多偉大的道理呢？」老黑人就跟他說：「孩子，上帝知道不是每個人都能識字；所以，除了《聖經》以外，祂也把真理寫在天地之間，只要你能呼吸，就能解讀。」

這位老黑人所說的話，其實是古往今來、全球智者的共識：其實，所有原初的智慧不是來自於書本，而是來自於天地萬象。

我還曾經聽過一個故事。一位非常有音樂素養、有音樂天分的人，他去拜一位名師學音樂。幾年之後，他的老師就跟他說：「你可以出師了！不過，在你出師之前，我要帶你去見我的老師。」某一天，這位老師便帶著這個有天分的學生來到郊外，走到了山腳下，帶著他爬山；到了半山腰有一個山洞，老師就跟他說：「你在這裡等一會，我到山洞裡去請示我的老師；等我跟我的老師說好了，我就帶你去見我的老師。」然後，這個人就在山洞門口待著；只是，左等右等，老師一直沒出來。

等著等著，慢慢地，風聲、蟲聲、鳥叫聲，山裡的各種聲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對聲音敏感的他聽得十分陶醉。到了夕陽快西下的時候，他的老師才從山洞裡出來。他看到老師時便說：「老師，我已經見到了您的老師了。」

這則故事告訴我們，對一個學音樂的人來說，音樂不只是來自於紙上的音符，不只是來自於琴弦上的聲音與旋律，音樂是來自於對天地萬籟——天地間各種聲音的體會，這也就是所謂的「道法自然」、以天地萬物為師，可以得知我們如何解讀天地間的萬象、包括天地間的聲音。

再舉個「以天地萬物為師」的例子。唐朝有個大畫家叫做韓幹，他畫馬非常有名，我們的故宮博物院還有收藏他畫的馬。他的家境清寒，最初是賞識他的詩人王維出錢讓他拜師學畫；後來他成了名畫家，進了宮廷成為宮廷畫師。有一次，皇帝就問他要不要再拜師學畫馬，他對皇帝說：「陛下，我畫的是馬，所以我的老師就是陛下馬廄裡的馬。」

智慧雖來自於天地萬象，但要獲得其中的智慧，還在於我們懂得如何正確地解讀天地萬象，這是非常重要的。

中國有一本經典，流傳到現在已經快三千年了，就是《易經》。《易經．繫辭下》裡面有一句話：「天地之道，貞觀也。」「貞觀」這兩個字，被唐太宗取來做為年號，所以在中國歷史上有一個太平盛世，就叫做「貞觀之治」。

「貞觀」是什麼意思？所謂「貞觀」，就是我們的觀點要符合自己的身分地位、符合自己所處的時空，才會產生正確的觀點。

眾所周知，美國職籃曾經有一個超級明星叫麥可．喬登（Michael Jordan）。他從美國籃壇退休時舉辦了一個盛大的記者會。他面對龐大的記者群時，非常自信地說：「你們知道我的籃球為什麼打得這麼好呢？因為我一生所努力的，就是把許多事情放在正確的觀點中，使人看到生命的真義。」

其實，各行各業，凡是有傑出成就的人，通常都具備優質的人文素養；而人文素養的一個重要條件，就是能不能用正確的觀點解讀天地萬象。喬登不是中國人，他應該沒有讀過《易經》，也不會知道什麼叫「貞觀」，但英雄所見略同。簡而言之，所謂智慧，乃是來自能夠貞觀天地萬象。

全世界的所有文化當中，中國文化可說是「象學」的文化。什麼是「象學」的文化？中國文化有兩個符號系統，一個是文字，中國的文字都是以象形文字為基礎。另一個符號系統就是《易經》；《易經》以陰陽兩爻構成八卦，再化為六十四卦，這一套符號系統也是取法天地萬象；取法天地萬象可說是中國文化的主流。

為什麼呢？因為中國人很早就知道，人是活在現象中，而不是活在百分之百的「真實」當中。例如，日升日落、月圓月缺，是現象還是真實呢？其實，日升日落、月圓月缺都只是一時的現象，不是百分之百的真實；但是，人都是活在現象中，都是跟著現象過日子，而且我們很容易被現象制約。例如，我們走在路上時，若是看到一個箭頭，一般人會很自然地順著那個箭頭去看箭頭所指的方向有什麼事物，這是很自然的反應，因為我們很容易被現象制約。

《荀子．勸學》篇便有這麼一句話：「質的張而弓矢至焉。」荀子（約西元前三一六至前二三七年）這句話若用比較現代的話來解釋，例如：有某一條走廊，行人每天來來去去，通常不會注意走廊旁邊那面雪白的牆；如果，在這面雪白的牆上畫一個箭靶，大概不必兩個小時，這面雪白的牆就毀了——一定會有人遠遠地用原子筆之類的看能不能射到箭靶紅心，或者走過的時候會很「自然」地用筆或尖尖的東西去戳一下。

為什麼？沒有這個箭靶，行人不會注意到這面白牆；有了箭靶，就會引人去射這個箭靶。所以，兩千兩百年前的荀子就很清楚地告訴我們「質的張而弓矢至焉」，這句話就是告訴我們，人很容易受現象制約及牽引，而做出相應的行為。

因為我們人類對於眼目所見的事情感受最深，所以兩千三百多年前、戰國時代的莊子（西元前三六九至前二八六年）告訴我們，透過影像學習非常快。《莊子．秋水》舉例說「夏蟲不可以語於冰」：夏天裡的蟲子——例如蚊子，牠的壽命可能只有一個夏天，要對牠說明冰是什麼——冰是透明的、冰是冰涼的……等等，無論怎麼形容，因為牠沒有見過冰，永遠不知道冰是什麼，如何說明也沒用；但是，如果能直接拿冰給牠看，一看就會明白。所以，透過影像學習是最快速的。

二十世紀開始，依著資訊產業的發達，我們已置身一個生活充滿資訊的時代；在這樣四處都有螢幕的時代裡，一個影像便勝過千言萬語，所以資訊產業非常在意的是影像處理。

例如，當有人不小心得罪了你，用手機發個簡訊跟你說對不起，當然可以知道他的歉意。可是，如果他用即時通訊軟體——比方LINE，傳一個可愛的貼圖，可能是小女孩也可能是小兔子，表情是痛哭流涕，然後寫三個字「對不起」，你當然會有更深刻的感覺。

因為吸睛的影像勝過千言萬語，所以人很容易被影像制約，透過影像學習也往往更有效果。

以中國的象學來說，我們避免受到制約，而是「以天地為心」。什麼叫「以天地為心」？簡單地說，也就是看任何事情不是自我本位，只用自己的想法、心情去看天地萬象，而是從宇宙的角度去看天地萬象，這樣才能夠正確地解讀天地萬象。

萬物的存在都會呈顯某種特質，就看觀者能不能看得懂、如何正確解讀。例如，看到珍珠貝：一粒沙進了珍珠貝，珍珠貝就會分泌一種液體，把這個沙粒包裹起來，最後就變珍珠。從沙粒進入珍珠貝，最後變成一粒晶瑩剔透的珍珠——我們從這個現象可以體察到的是什麼？

有一個人們已經耳熟能詳的說法是：從這個現象可以體會到，許多時候，苦難是畫了妝的祝福，就像沙粒可以成為珍珠一般；若是能夠好好地看待苦難、處理挫折，不只可以幫助我們針對問題、解決問題，更可以幫助我們提升生命境界。這便是對珍珠貝這種現象的人文思考、正面解讀。

又例如，我們常會看到某些小草會從石頭縫裡面長出來，從這樣的現象我們可以體會到的什麼？生命力！只要你意志堅強、努力不懈，生命力其實是可以無堅不摧的。

中國字有一個「屯」，這個字是象形字，象徵的是就一株從土地裡冒出來的小草；這個字還表現出，冒出頭的小草只有一點點，但它的根卻很長。也就是說，如果我們將這株冒出頭的小草拉出來，會發現它在土底下其實是盤根錯節的。

所以，小草雖只冒出一點點，它卻已經努力很久；由此看來，要突破困境或有所成長，一定要先努力儲蓄能量。這是我們從小草的生長現象可以進行的解讀與體會到的智慧。

相對地，同樣的現象也能有不同解讀。再用小草當例子：既然冒出頭的小草其實在土底下是盤根錯節的，所以除草時一定要斬草除根，否則可能會不斷地有雜草冒出來。「斬草除根」指的是什麼呢？就是我們做事情要究竟，不能敷衍了事，不能虎頭蛇尾；否則「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可能之後會有更多的事情要處理。

關於「解讀天地萬象」，民初高僧弘一大師（西元一八八〇至一九四二年）曾對我們有過開示，提醒我們觀像的時候不可著相。弘一大師說：「執象而求，咫尺千里。」為什麼弘一大師會這麼說呢？

佛經裡有一個故事提到「千江有水千江月」的現象：月亮只有一個，可是落在地球上的千江萬水中，每一條江、每一條河、每一個湖所呈現的月亮並不相同。換句話說，世間的每一個現象，可能因為時空的不同，背後的成因相當複雜且不盡相同，所以我們不能每次都用同樣的法則去判斷，這樣的話可能會解讀錯誤，而且怎麼錯的都不知道。

佛教有一則公案稱為「以指代月」，內容大概是：有一天晚上，師父對小和尚說「你看月亮」；只見小和尚盯著師父的手指回答「師父，我沒有看到月亮，我只看到你的手指。」這則公案是什麼意思？我們往往只看到現象，亦即指向月亮的手指，而沒有看到月亮本人——現象所蘊涵的事理；正因我們是透過現象或事相解讀其背後的道理，所以不可著相。

所謂不可著相，就是在面對目前的情境時，不可執著於以過往的經驗判斷。我們在解讀現象的時候需要了解：有的時候，現象和真相是一致的，有的時候則可能會截然不同。

我們觀察天地萬象的時候，往往不能只看表象、只談感受及感覺。佛教修行講禪定的時候，特別提到一件事，就是「靜中養成」要於「動中磨練」。我們可以用北宋文豪蘇東坡（西元一〇三七至一一〇一年）的一個故事來體會這句話的道理——

某一天，蘇東坡禪修時，覺得自己禪修已達到某種境界、內心一片寧靜。之後，他就把自己的禪修心得寫成一首詩：

稽首天中天，毫光照大千；

八風吹不動，端坐紫金蓮。

蘇東坡的意思是，禪修之後，他的內心光明彷彿照耀整個宇宙，心境已沉靜到會影響心情的「利、衰、毀、譽、稱、譏、苦、樂」這「八風」都無法擾動。

因為他所住的地方跟好友佛印禪師所在的寺院只隔了一條江，所以他就讓書僮將詩句送去給佛印。佛印看了之後，就在寫著詩句上的紙上只寫了一個字——屁。

蘇東坡一看回覆，當然不高興——我把禪修心得跟你分享，你怎麼會當成放屁？所以馬上過江要找佛印理論。

到了佛印寺院的山門時，他只見寺院門口已經有寫了十個大字的紙貼在上面——

八風吹不動，一屁打過江。

佛印想必很了解蘇東坡的境界，了解他的反應，才能直接指出：你不是說自己「八風吹不動」嗎？不受任何外界因素干擾？結果，我只用一個「屁」字就將你打過江來了！蘇東坡看了這十個字以後，知道是自己程度不夠，門也不敢進就回去了。

由蘇東坡的例子看來，我們在靜中所養成的智慧或些修養的境界，其層次到達怎麼樣的高度與深度，還得在行動中、在生活中去驗證，才能知道是否禁得起考驗。所以需要「靜中養成，動中磨練」。

我最後要提出的「觀象」準則，就是隨機轉換觀點。隨著外緣的不同，時時刻刻要把自己的眼光擺在正確的觀點。這就是唐代「詩佛」王維（西元六九二至七六一年）說的：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水窮處」的「窮」指的是源頭。到達水的源頭時，水流已經很小，看不到什麼美景，沒什麼可觀的。然而，我們要知道的是，河流、溪流的源頭通常在高山，高山是浮雲生起的地方；在水的源頭沒有水可看時，正好可以觀賞高山的浮雲乃至雲海。

人若能如此隨順著外緣，時時刻刻把自己的眼光擺到正確的觀點，便能從中體會智慧；並能藉此領悟，天地萬象就是我們人間智慧的源頭活水。當你內心空虛或心煩意亂時，不妨靜下心來，觀察自己生活周遭乃天地之間，或許就能體會古人所說的「道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