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奉勸我們對自己的人生要有自己的主張，要自得其樂，不要期待外界的人或事情帶給自己改變和快樂，這樣才能夠擺脫現代「癮」疾。

人類的成癮問題不是現代人才有的；從古至今，人們對這些問題總會思考解決的方法。諸子百家的學說當中，常會映照著我們現代社會的人心匱乏之處。例如，莊子如何看待我們的種種疑惑？面對現代人的成癮問題，莊子會怎麼說呢？

現代社會多「癮士」——這個「癮」不是「隱居」，而是「成癮」、「上癮」的人。現代人的確比較容易上癮，除了傳統的菸癮、酒癮、毒癮以外，還有很多新的型態。

例如：「手機成癮症」，搭車的時候滑手機、走路的時候滑手機、連男女朋友約會時也各自低頭滑手機。「網路成癮症」也一樣；白天上網，到了三更半夜還掛在網上不睡覺。還有「電視成癮症」，不只看連續劇，時間一到就轉到自己喜歡的政論節目，聽名嘴在那裡罵東罵西。醫學上還有一種「病態購物狂」，像是明明已經有了很多鞋子和包包，但還是忍不住上街，看到新的鞋子和包包就心癢難耐、不買不快。

現代成癮症雖然五花八門，但原因都是來自生理跟心理的依賴性。傳統的菸癮、酒癮、毒癮等，生理的依賴性比較大，新型態的成癮症則是以心理依賴的成分居多。剛開始的時候，也許是因為心靈的空虛、迷惘、焦慮不安、無聊或者好奇而去接觸這些東西，發現它們能夠帶來快樂和心情的改變；但是，這樣的快樂只是短暫的，沒有多久就又感到空虛、焦慮，於是又開始喝酒、滑手機、上街購物……一再循環。

莊子會怎麼看現代人的成癮呢？很多人認為，莊子的哲學是消極、無為的，我覺得這是對莊子很大的誤解。我個人比較喜歡把莊子的哲學稱為「醒世哲學」，因為他能夠提供很多讓我們腦筋轉變過來的觀念。

例如，莊子認為人生的理想境界是「無待」，就是不依賴、不期待、不等待外界的人、事、物帶給自己快樂和改變。那麼，要靠什麼呢？只有「靠自己」，靠改變自己的觀念和做法來改變人生、得到快樂。所以，對現代「癮士」來說，莊子的「無待」哲學，正可以讓他們告別「癮疾」，重新做個逍遙自在的人。

在無待之前，莊子先為我們重新定義什麼叫作「快樂」。如果被問到「快樂」是什麼，很多人大概會說，快樂就是去吃龍蝦大餐、出國旅遊、或者領到六個月的年終獎金……這些說法的共同點是，認為「快樂」是來自外在的刺激。但莊子提醒我們，快樂其實是一種內心的感受。

《莊子．外篇．繕性》說：「得志者，非軒冕之謂也，謂其無以益其樂而已矣。」意思是說，所謂快樂愜意，不是指榮華富貴，而是出自內心本然，不必再添加什麼東西；也就是說，快樂是由內心生起的一種感受。真正的快樂是來自內心，外在的經驗只是使內在的感受變得更鮮明而已。例如，你若是鬱鬱寡歡，即使去吃龍蝦大餐也是食不知味。

《莊子．外篇．秋水》有一個故事說：有一天，莊子和他的朋友惠施走到一座橋上，莊子看到水裡面優游的魚就說：這些魚多麼快樂。惠施卻說：你不是魚，怎麼知道魚的快樂呢？莊子回答：你不是我，怎麼知道我不知道魚的快樂？惠施又反駁：我不是你，所以不知道你；同樣地，你不是魚，所以你也不知道魚是否快樂。

很多人認為這個故事是在講深奧的哲學思辨，我卻覺得這也是一個在講「快樂」的故事。這故事告訴我們，莊子有一顆快樂的心，所以經過心理的投射或者移情作用，才會覺得那些魚也跟他一樣快樂；一個內心快樂的人看什麼東西都是快樂的，各種情境都可以成為他快樂的泉源。所以，與其向外追求快樂，不如培養自己內心的喜樂以及對愉悅情境的感受力。

了解「快樂」的根源之後，接下來，莊子教我們如何看待欲望。莊子把欲望分為自然欲望跟文明欲望兩大類。「自然欲望」指的就是食、色、睡眠、安全、愛、探索這些本能的需求，這些需求其實不多。《莊子．內篇．逍遙遊》說：「偃鼠飲河，不過滿腹。」意思是說，老鼠口渴時，到河裡面去喝水，很快就喝飽了。我們去「吃到飽」餐廳去也一樣，就算你想吃得越多越好，依然吃得很有限，很快就吃不下了。

但是，「文明欲望」就不一樣。文明欲望就是對名、利、權位、物質等不只滿足身體所需的追求，它們像是無底洞，胃口會越來越大。《莊子．雜篇．庚桑楚》便說：「貴、富、顯、嚴、名、利六者，勃志也；容、動、色、理、氣、意六者，謬心也。」也就是說，如果一再追求這些文明所建構的欲望，就會干擾我們的意志，束縛我們的心靈，「病態購物狂」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心理學的研究顯示，這些過多的、不必要的欲望，其實都是基本的自然欲望沒有得到滿足的替代品。例如，某個女子因為愛情、親情沒有辦法得到滿足，子女和丈夫對她都很冷淡，所以她就轉而藉著一再買鞋子來得到替代性的滿足；但是，這只是在逃避問題、掩飾問題。一個人會耽溺在網路世界裡，通常也是因為自然欲望沒有得到滿足的關係。

所以，真正的解脫之道是要誠實面對自己，了解自己真正需要、真正渴望的是什麼。

科技產品其實也是屬於文明欲望的一部分；因此，莊子應該也會告訴我們要做科技產品的主人而不是奴隸。想像一下，賈伯斯（Steven Paul Jobs，西元一九五五至二〇一一年）如果在另一個世界向莊子推銷最新款的蘋果手機，莊子會不會買？要回答這個問題，就必須到莊子的書中找答案。

《莊子．外篇．在宥》說：「物而不物，故能物物。」《外篇．山木》則說：「物物而不物於物。」意思就是說，我們可以使用外物，但是不被外物所控制，這樣才能夠掌握天下萬物。這表示，莊子他並不排斥科技產品，但是他要做科技產品的主人而不是奴隸。

另外，《莊子．外篇．天地》說：「有機事者必有機心。機心存於胸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意思是說，使用機械容易讓我們產生機心，就會失去單純的心境，精神也會跟著不安定。據說，諾貝爾物理獎得主海森堡（Werner Heisenberg，西元一九〇一至一九七六年）很喜歡《莊子》；他說，《莊子》這段話正是當今科技社會最好的寫照。因為當代科技進步太快了，一再推出新的產品，讓我們來不及適應，精神就會變得浮躁不安。

我根據這兩段話認為，莊子如果活在現代社會，他可能會有一臺筆電、一支手機，因為這能夠提供許多便利，讓他在遊走天下的時候沒有後顧之憂。但是，他不會受到賈伯斯的蠱惑，每半年就去換一支手機，他會覺得手機夠用就好；他不會被賈伯斯牽著鼻子走，更不會整天黏著手機、變成科技產品的奴隸。

我們對自己要有主見，不要羨慕別人，要高興做自己。很多人因為對自己不滿意，就心情鬱悶；看到別人生活風光，就覺得「如果我能像他一樣該有多好」，卻只是痴人說夢，根本做不到，然後就更加鬱悶，所以只好逃避到各種「癮疾」裡面。

《莊子．外篇．秋水》有一句話：「夔憐蚿，蚿憐蛇，蛇憐風……」什麼意思呢？夔是傳說中只有一隻腳的奇獸。只有一隻腳的夔，羨慕有很多腳的蜈蚣，蜈蚣則羨慕沒有腳卻爬得更快的蛇，蛇卻羨慕不必爬、一動就很遠的風；簡而言之，就是你羨慕我、我又羨慕他……很多學科學的人都羨慕愛因斯坦（Albert Einstein，西元一八七九至一九五五年），覺得自己如果能夠像愛因斯坦該有多好；他們卻不知道，愛因斯坦也不想做愛因斯坦。他有一次在接受訪問的時候說，如果人生能夠重來，他寧願去當水電工。

我們常用的「邯鄲學步」還有「東施效顰」兩句成語都來自《莊子》。這就是告訴我們，不要羨慕別人、不要去模仿別人，要懂得自適其適，要認識自己、肯定自己、喜歡自己、高興做自己。

此外，莊子也對某個一般人常懷抱的想望不以為然：他認為，我們也不應該期待或者依賴所謂「生命中的貴人」出現。

很多人認為，自己所以不得志就是因為懷才不遇、沒有遇到貴人，就像千里馬遇到伯樂一樣。不過，我們認為伯樂是馬的貴人，莊子卻說伯樂是馬的劊子手。為什麼呢？《莊子．外篇．馬蹄》說，被伯樂看中的馬要變成千里馬，必須經過一番調教：「剔之、削之，而馬則死過半矣。」也就是要剪馬的毛、要削牠的蹄；因為這樣的調教其實違反馬的本性，所以有一半的馬就在這個過程中死掉了。

這讓我想起歌手王菲的故事。王菲剛出道的時候，被她的唱片公司——也就是「伯樂」，精美包裝、濃妝豔抹，取了一個「王靖雯」的藝名，唱公司替他安排的流行歌。一開始當然反應不錯，王菲卻覺得受人擺布，像是沒有個性的機器人，所以她毅然離開，恢復她的本名王菲，自己寫歌，以個人風格去演唱，不再跟著流行手舞足蹈，也不再多說話。不少圈內人都認為這是大忌。想不到，王菲卻因此一新世人耳目，讓大家覺得她不是在表演，而是流露真性情，認為她的歌唱不只是娛樂，而是一種藝術，因此奠定她在歌壇的地位。

我並不是主張我們就不要能夠幫助我們的貴人或者經紀人；但是，不要太依賴或者期待他們，特別是他們的幫助或包裝如果違反你的本性，你就要有自己的看法，要走自己的路。

接下來，莊子要我們換個腦袋看各種差別。首先是關於「得失」。

昭文是古代的琴藝大師，莊子卻在《內篇．齊物論》裡說：「有成與虧，故昭氏之鼓琴也。」意思是，只要昭文一彈琴，就有完成跟缺少的部分；因為，不管他再怎麼會彈琴，都無法同時呈現所有美妙的聲音，一定會有所遺漏。

這表示什麼？也就是說，只要你一有作為，就一定有得也一定有失。例如，得到了財富，失去了健康；或失去了權位，得到了愛情。有些人只看到得，有些人只看到失，都是流於偏頗。

《莊子．外篇．秋水》又說：「消息盈虛，終則有始。」意思是，我們如果拉長時間來看，得失就好像生滅盈虧；白天、黑夜一再循環著，今天的得可能是明天的失，就如《老子》所言「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其次是關於空間的區別，莊子要我們打破「中心」跟「邊陲」的僵化關係。在世俗的觀念裡，城市是中心，鄉村是邊陲；很多人便認為，能夠住在中心就代表著成功跟顯貴，只能在邊陲活動就意味著失意跟卑賤，這是讓很多人不快樂的原因。

莊子在《雜篇．天下》裡引好友惠施的話說：「天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戰國時期，燕國在中國北方，越國在中國南方；為何惠施說，天下的中心是在燕國的北邊、越國的南邊？也就是說，「中央」是在北方之北、南方之南？這跟一般人認為天下的中心是在中原地帶剛好相反。他為什麼要這樣說？就是要打破我們對中心跟邊陲的僵化觀念。

例如，臺北是很多臺灣人心目中的「中心」；但是，跟紐約、巴黎等更大的都會比起來，它似乎就變成了「邊陲」。地球是圓的，每一個點都可以是地球的中心；更重要的是，能夠成為中心的是人而不是地方。

傳說中，中古歐洲不列顛王國（Britain）的亞瑟王（King Arthur），少年時代住在偏僻的鄉下，悶悶不樂。他的師傅魔法師梅林（Merlin）告訴他：從你所站之處往四面八方看都沒有盡頭，所以你所在的地方就是宇宙的中心。亞瑟牢記師傅的教誨，後來開創驚天動地的事業，所有的人和事情都圍繞著他發生；他所到之處，那裡就是宇宙的中心。

梅林對亞瑟的教誨，其實也是莊子對我們的期許。

再來，我們要學會對時間慈悲。傳說中的彭祖活了八百歲，但是莊子在《齊物論》裡面卻說：「莫壽於殤子，而彭祖為夭。」意思是說，沒有比早夭的嬰兒更長壽的，活了八百歲的彭祖卻是短命的。這樣的「反話」，也是要打破我們對壽命、時間長短的概念，還有僵化的觀點。

莊子的「齊物論」打破很多的差別觀，很像佛家所說的慈悲；我們不僅要對時間、對人、對事慈悲，不要有差別觀，對時間更要慈悲。時間就是時間，不管什麼時間都不應該有貴賤之別。

「一日之計在於晨」、「千金難買少年時」，這些格言本來是要奉勸我們珍惜清晨跟少年時光的，卻也成為很多人一過了中午或者進入中年就悶悶不樂的原因；因為，他們認為人生或是一天或人生最美好的時間，已經一去不回了。

所以，就是要打破這種差別觀，對時間慈悲，認識到晚上跟清晨是同樣可貴，老年的歲月跟青春年華一樣迷人，這樣你才能夠日日是好日、事事是好事。

最後，莊子教我們什麼是自然養生法。《莊子．雜篇．徐無鬼》說「不以人入天」，就是不要用人為的方式去干擾自然。

臺灣有一位有名的畫家劉其偉，他一生多采多姿，去過非洲、婆羅洲等荒野探險，八十一歲的時候還組團去巴布亞新幾內亞，九十一歲才過世。有人問他怎麼養生，他說他跟野生動物一樣，睏了才睡，餓了才吃，有什麼就吃什麼，這才是真正符合自然。

我的意思不是說三餐定時定量、營養均衡就不好，而是我們不必被這些觀念綁架，稍微違反一點「規定」就覺得大禍臨頭，好像身體會受到什麼嚴重的傷害；應該要輕鬆一點，身心才能比較自在。

總而言之，莊子奉勸我們對自己的人生要有自己的主張，要自得其樂，不要期待外界的人或事情帶給自己改變和快樂，這樣才能夠擺脫現代「癮」疾，做個逍遙自在的人。要快樂、想改變，不羨慕、不模仿別人的自己，才是你在等待和依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