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古灶情懷 
 
	公公往生後,我依舊每天回去幫婆婆煮三餐、送彬彬上學。每次回去,若時間充裕,我總愛繞到屋後,看看公公生前最愛的那口灶,雖已蒙上厚厚一層灰,掛著蜘蛛網,但灶裏的灰燼卻藏著許多美好的記憶。 
	公公習慣早、晚坐在柴房的矮凳上,守著外殼早已斑駁的灶。年近八十歲的他,仍眷戀著早期農村炊煙裊裊的煮飯方式。 
	每當黃昏時刻,公公就會開始呼喚孫子們,「來喔!緊來吃飯喔,阿公煮的飯又香又Q喔!你們看,它還會呼吸呢!」邊說邊從灶上端出一鍋熱騰騰的飯。 
	看著兒孫吃飯,公公打開記憶的寶盒,滔滔不絕地講述起自己的童年,「小時候,我們這些蘿蔔頭莫不伸長脖子,忍著煙熏,嚥著口水,飢腸轆轆地守在灶前,當祖母把鍋蓋掀起時,卻是滿鍋金黃的番薯簽稀稀疏疏的點綴在白米飯上。」 
	「我們仍是迫不及待盛起番薯簽飯,佐以醃漬的蘿蔔干,一大群孩子坐在長板凳上,一碗再一碗吃得津津有味。祖母就說:『看你們這些猴囝子,像餓鬼似的,吃不知飽!』」公公說著、說著,粗黑的臉龐綻放著幸福、滿足的微笑。 
	公公常在飯桌上跟我們提起當年他新婚不久,便不顧雙親反對,半夜摸黑帶著妻子、駛著一輛牛車,與幾位鄉親從臺南鄉下一起到屏東打拚。 
	人生地不熟,望著簡陋、空蕩的屋子,只有隨身攜帶的幾件細軟,沒鍋沒灶地一無所有,頓感前景一片淒涼。幸好同來的鄉親情如手足,相扶相依,大夥兒都有一股在異鄉落地生根的強烈意念做後盾。 
	白天男人牽牛車出外幹活,女人負責料理家務,煮飯無灶可用,便急中生智一起到附近甘蔗農場搬來土塊,架起一個勉強可以生火的土确灶坑,同煮大鍋飯,暫時度過眼前的難關。 
	靠著這個簡陋的土确灶,維繫著彼此緊密的感情,後來孩子們相繼出世,眾人各起爐灶,各自為自己的家庭努力打拚。 
	六○年代經濟起飛,生活條件已大有進步,家家戶戶料理三餐早已改用瓦斯爐。記得當年,我剛嫁入夫家,第三天起個大早準備煮早餐,在廚房裏轉了幾圈遍尋不到瓦斯爐,真是大目新娘找無灶。 
	正納悶著,與我年紀相仿的小姑悄悄來到身旁,用手指著牆角的那口灶說:「嫂嫂,我們煮飯的地方在那裏!」順著她的手指望去,我心涼了半截,委屈得眼淚快要掉下來。 
	我在家中排行老么,雖然也是吃大灶煮出來的飯長大,但是煮飯的事都是嫂嫂們在張羅。而夫家算算也有七口人要吃飯,總算嘗到了洗手作羹湯的難為了。 
	小姑可能看出我的窘境,她說:「大嫂,我來幫你。」看她煮飯、燒菜的動作純熟俐落,我只有蹲在灶前燒柴的分,即使起個火也折騰了許久。從小看到大的景象,雖然熟悉,但真正要動手時,卻笨手笨腳,一點辦法都沒有。 
	好不容易弄好早飯,一家人圍坐一起享用時,小姑突然問公婆:「阿爸、阿母,嫂嫂煮的飯好不好吃?」公公毫不猶豫地揚起眉頭說:「好吃、好吃,跟你煮的口味差不多。」婆婆更在一旁笑瞇了眼。 
	我與小姑相視一笑,眼眶裏滾著淚珠,彼此心照不宣。 
	煮飯的事跟著小姑學了好一陣子,總算漸漸步上軌道,可以獨當一面,事隔多年,對小姑的貼心相挺,我仍是感激滿懷。 
	隨著經濟起飛,年輕人紛紛出外闖蕩,家中人口變少了,早已用不著大灶來燒飯,然而公公堅持不肯拆掉屋後那口灶,只是改變煮飯的方式──他在大鍋裏燒開水,開水上面擱著一個架子,小鍋洗好米倒入適量的水,放在架子上蒸,蓋好大鍋蓋,煮起來的飯同樣又香又Q,風味不失。 
	也許只有如此,老人家才能在飄散的縷縷炊煙中,憶起年輕時的創業艱辛、與妻同甘共苦的酸澀與依戀。 
	公公最愛的那口灶,仍靜靜地依偎在牆角,周圍又多了一層厚厚的塵埃,灶的主人已不再相伴,斑駁的灶王爺畫像更顯得孤寂落寞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