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科學.環境保護——彼得.克拉克
⊙對談人/彼得.克拉克(Peter Clarke,英國牛津大學宗教社會學教授)
⊙主持人/何日生(慈濟基金會發言人)
面對當今氣候變遷等嚴重的環境問題,
關鍵是人類要自省改變行為。
如何改變?
光憑科技無法解決,
透過結合宗教的影響力,
尤其是利他主義與萬物皆有佛性或靈性等觀點,
能夠提升和激勵人們的美善價值,
才是正面積極的改善之道。
何:二○○八年,我在河南白馬寺的佛教論壇期間,閱讀了克拉克教授的著作《新宗教運動 New Religious Movements》,深具世界觀。克拉克教授雖是天主教徒,卻很多概念來自佛教,可說是一位宗教學大師。
他在書中提及慈濟,與對證嚴上人的敏銳觀察。於是,我寫信邀請他來臺灣參訪,克拉克教授很快就答應了。二○○八年十二月,克拉克教授來臺參訪慈濟,慈濟大學人文社會學院許木柱院長也邀請他講學。
後來上人問他:「你真的願意來教書嗎?」教授非常謙卑地說:「如果上人願意教導我,我就願意到慈濟大學教書。」
克拉克教授在一九八○年代創辦全世界第一份《當代宗教研究 Journal of Contemporary Religion》期刊。他是研究歷史出身的,之後再研究宗教社會學。他每一年都會到巴西做新興宗教研究,包括天主教、新教派等的研究,以及日本佛教團體如何在巴西成功;還每年去日本研究當地佛教的發展,並到非洲的坦桑尼亞教書。
他從牛津畢業後,曾在牛津大學任教,後來決定去奈及利亞。教授對他說:「如果你離開牛津,就永遠回不來了。」但他還是去了奈及利亞,直到父親生病後,才又回到倫敦。
他在BBC做過兩年廣播電視工作,他的兒子對佛法很有興趣,在全英國最大的慈善團體樂施會(Oxfam)服務。樂施會成立於一九四二年,在一百多個國家設有聯絡點。
二○○九年十二月,克拉克教授來臺兩個星期,並到慈大講課;另外,他也到臺大EMBA演講,談及宗教發展的脈絡、以及什麼樣的宗教發展會成功或失敗等主題。其中有人問到與慈濟相關的問題,克拉克教授回答,慈濟不只是慈善團體,因為他感受到的是一種心靈的力量,那就是宗教的力量。
何:請問克拉克教授,就您的經驗而言,看過哪些宗教組織到其他國家傳播利他的理念?
克:我曾在巴西工作多年,看到天主教在學校與醫院舉辦的活動;在貧窮的地區,也有天主教神父幫忙興建學校、電腦中心、診所等,廣泛地散播宗教傳統精神;在非洲也相同,大多數在非洲成立的學校與醫院,都是由傳教士創辦的。
事實上,到任何大城市,包括亞洲,至少會看到一所大型的大學是由基督宗教傳教士創立的,例如日本東京的上智大學、泰國曼谷的愛博大學等。
從歷史觀點來看,利他精神已經成為宗教的傳統,尤其是基督宗教。傳統佛教徒在社會上做的並不多,但有一些新宗教運動,例如慈濟,則是很積極地參與,這乃是從大乘佛教教義中獲得啟發。
我曾在倫敦指導過一位臺灣學生撰寫關於慈濟的論文,這是我認識慈濟的開始;二○○八年,有位新加坡國際大學學生也撰寫與慈濟有關的論文,我正好是審查員。可說在學術及教學上與慈濟有過一些接觸。
以個人的觀點來看慈濟,我覺得慈濟是走在正確的方向上。對我而言,積極的佛教是一個真正的宗教,利他是宗教應該做的事。我不會鼓勵大家只追求個人福祉;因為,積極地參與公益活動,終究會間接獲得個人福祉。
何:有科學家發現,光憑他們呼籲其實不足以保護地球,宗教的影響力更大。科學家察覺到宗教的價值為何?
克:有一位美國哈佛大學生物學和植物學者威爾森(Edward O. Wilson)教授,他是無神論者,但寫了一本很重要的著作《創造 The Creation: An Appeal to Save Life on Earth》。這本書是以書信方式呈現,是寫給宗教界領袖的一封信,包括美國、南美洲,以及他成長的地方——宗教頗為盛行的佛羅里達州。
南美洲是宗教氛圍非常濃厚的地方,他請求宗教界領袖一定要參與環境保護運動,拯救地球。尤其對一位無神論的科學家而言,去拜託宗教界合作,相當不尋常。科學家和宗教傳教士之間通常沒有交集,也鮮少相互合作。為什麼這位享有盛名的科學家,會尋求宗教界的協助,希望共同拯救地球?
仔細想想,我們對於地球其實所知甚少,所認識的物種少於世界全部的百分之一;然而,人們卻以為知道很多。人們上火星、月球、金星探測,為什麼不設定一個探索地球的任務和目標?我想,如果有一位生物學家問我們十個關於地球的簡單問題,大概有百分之九十九的人無法回答。雖然我們生活與活動在這裏,但長久以來我們卻對地球知道得很少。
所以,威爾森教授寫信拜託宗教界領袖。他說:「我雖然不信仰你的宗教,但我真的需要你的幫忙,一起拯救地球。」為什麼他要這麼強烈地請求?因為他知道,儘管科技發展日新月異;但對現代人而言,宗教其實是所有信念的基礎。
事實上,只有少數人用科學瞭解地球。例如,大多數美國人有宗教信仰,對科學的認知卻很有限。即使現代科技不斷進步,他們對宗教的信賴仍然多過於科學;即使世界不斷演變,大多數人還是用宗教的角度去看待人類發展,而不是以科學的角度。
在美國,百分之九十的人仍然相信上帝,上帝在美國人心中是非常重要的。每一屆美國總統的演說,都會提及「願天佑美國」;如果沒有這麼說,就不會贏得選舉。幾年前,我在美國聽一場演講,演講者提了一百零九次「我希望上帝能幫助我們」。所以,宗教對人們來說非常重要。不只在美國,在伊斯蘭世界、在非洲,還有幾億的印度人,都非常相信宗教。
宗教對人們的生命意義影響廣大深遠。科學家瞭解宗教是很可貴的資源,如果要預防環境災難,必須善加運用與結合。
何:人類在某一方面可說是破壞地球的元凶;我們該如何透過宗教的力量,讓人們盡到保護地球的責任?
克:氣候變遷的因素,有百分之九十是人類造成的;我們可說是破壞地球的元凶,我們有責任對地球的現況負責。光靠科技並沒辦法拯救地球,是要靠大家拯救,地球才能安全,氣候變遷才得以控制。
非洲的二氧化碳排放量不到百分之二,他們卻是地球暖化最大的受害者。他們沒有設備、沒有基礎建設、沒有醫療資源去面對氣候變遷;但我們有防護、有醫院,如果遭遇氣候變遷的影響,可以去醫院接受治療。我們是幸運的一方,卻也是汙染的製造者。
所以,要解決氣候變遷的問題,人類必須先改變。如何改變?證據顯示,最重要也最容易改變的方法,就是透過宗教;藉由宗教的力量,改變人類的行為。在美國、歐洲和其他地方的研究探討都顯示,宗教能夠提升和激勵人們心中的美善、品質、中心價值,這些都是保護環境、拯救地球的必要條件。
保護環境的基本美德,是無私地協助他人,我們稱為利他主義;要落實環保,這是重要關鍵。如果沒有利他主義品德,就沒有辦法拯救地球;換言之,我們必須開始替別人著想,且設想更多,即使看不到他們、不認識他們。
有些研究報告指出,宗教能推廣利他主義的精神,讓人瞭解到每個人都是重要的;像是在大乘佛教的教義裏,便稱人人心中都有自性佛。
例如,我有方便的用水來源,但非洲有許多人沒水可用;所以當我使用水時想到他們,在洗澡等生活中都不會浪費水,這就是利他主義。有些人便已聲稱,第三次世界大戰將會是水資源的爭奪戰。
幾年前,兩千位世界頂尖的科學家,包含兩百位諾貝爾獎得主,請求宗教界共同參與,提出新倫理、新態度、新行動來保護地球。二○○七年在華盛頓,哈佛大學科學家也提出同樣的呼籲,請求宗教界與科學界攜手,一起參與保護拯救地球的運動。同年十一月,在我的母校牛津大學,所有研究氣候變遷的頂尖科學家聚集在一起開會。
在會議的最後,一位在氣候變遷研究議題裏最負盛名的科學家接受訪問,希望他能針對會議中諸多演講報告,發表意見和想法。他說,最好的一份報告是一位天主教修女提出的,因為她抓住了問題的根本,即我們該如何改變自身的行為。他也舉了宗教如何幫助人們改變行為的例子,若能成為一個比較無私的人,就能對保護環境有所貢獻。所以,除非我們改變自身的行為,否則科學無法幫助我們。
事實上,在亞洲東方的宗教或哲理上,如大乘佛教、印度教或道家等,在保護或拯救地球的議題上占有很重要的角色。因為它們對於宇宙萬物都抱持著正面積極的觀點,以及敬畏大自然的態度,都是人們可運用及學習的。
我認為,亞洲或東方宗教的優勢,就是能鼓勵人們用正面態度為大自然著想,不破壞植物生態,因為眾生都有佛性或靈性。在亞洲和東南亞,有些保護森林的重要工作都是由出家人完成的。例如,在泰國有一群保護環境的出家人,他們用僧袍包裹樹木,人們便不敢砍伐,因為樹木被僧袍包住後變得神聖;他們教導人們,樹也有佛性。
宗教會教導我們自然界很奧祕。如果你告訴孩子不要弄壞那朵花,因為她有佛性或靈性,孩子就不會去做;但如果你告訴孩子,不要弄壞花是因為科學說不行,他還是有可能去做。
何:科學家既已發現宗教的影響力量,科學界與宗教界該如何結合彼此的優點,共同為保護地球而努力呢?
克:科學家看到宗教在保護環境上的重要性,但宗教界自身知道嗎?宗教界已盡全力去保護地球了嗎?不!有些宗教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該扮演此重要角色,有些甚至反對預防氣候變遷,覺得這是個陰謀。所以,鼓勵宗教界積極參與和科學界結合是一項遠大的任務。
科學界知道宗教的影響力很大,宗教界亦需要科學界去幫助他們瞭解,如何在這項重要任務中有所貢獻。現今全球有大多數人受宗教的影響很大,而科學對於人們的思想和行為影響力實在有限;除非讓宗教更正面地參與這項任務,否則,二○○九年通過因應氣候變遷的哥本哈根協議,恐怕也不會有太大的效果。
我認為,東方宗教可以提供科學家宗教平臺,提供宗教的世界觀點。科學界有其無法用科學說服的地方;但是,需要心理學上或信仰上的精神支持時,他們會更有效率。
然而,人類是不容易改變;改變是很困難的事,需要很強大的動力才能改變。中國有研究報告指出,就算人們知道身處危險,卻仍不思改變。他們調查某些河邊的村落,告知他們這條河即將氾濫,會把整座村莊沖毀,請村民儘速遷離,他們聽了仍不願遷離;而且越靠近危險區域的人,比離危險較遠的人更不容易被說服。
人類即使大難臨頭卻仍不願改變,這是很奇怪的現象,好像事不關己。有許多抽菸者知道抽菸罹患肺癌的機率很高,他們還是照抽。所以,教育可以幫助人們理解,但這並非解決之道;懂得知識是有用的,但它並不能完全成為改變行為的力量。
我要強調,就我看到慈濟為環保所做的一切,以及鼓勵及教育人們一起愛護地球的方式,這在氣候變遷的問題上做出很重要的貢獻,是非常正面的。
但是,我認為我們可以做得更多、被啟發得更多。我們是地球公民,如果印度製造汙染,你會受苦;歐洲製造汙染,你也會受苦;如果中國製造汙染,非洲人民也會受苦。沒有人可以獨善其身,因為氣候變遷的議題是全球性的,地球是屬於大家的。
雖然我們經常批評或抱怨科學家反對宗教,但在此時,我認為必須對科學界的呼籲有正面回應,宗教界在這重要的任務上需要更多的參與,來保護我們美麗的星球。
牛津大學一位生物進化論學者在最近出版的書裏說,這顆地球擁有最美的面貌,太陽系沒有任何星球像她如此非凡出眾;如果讓她惡化,我們將會後悔失去最珍貴的寶藏。
何:宗教對於環境保護議題上都是正面的嗎?我們是否該鼓勵大家參與宗教?
克:我在牛津大學時主修歷史,博士班專研宗教社會學。在我的看法裏,沒有一個宗教是完美的;因為人是不完美的,而宗教是由人們構成的,當然就有它的局限性。
有些宗教的理論是非常正面和有建設性的,有些宗教卻不是。當談到環境議題時,亞洲宗教的確有比較好的哲學論點——萬物皆有佛性或靈性的觀念是非常正面的,可以加以運用,但不是一味地強調,因為宗教也必須持續性地進步。
有些宗教對大自然的觀點有局限,他們強調的是天堂,所以當今世界對他們來說不是第一優先,而是排第二的。所以,必須用東方的傳統思想去啟發他們,試著與他們對話,而非用衝突的方式。
利他主義精神是基督教義裏的鮮明特色,在全球都可以從實務上得到印證;但基督宗教也不是完美的,也許可以與東方宗教交流對話而從中受惠,反之亦然。我想,宗教需要彼此分享想法和實踐。
不過,有時候還是有僧侶忘記了他們的教育。例如,泰北的山丘上住了很多從中國雲南遷移而來的人;他們不是佛教徒,但他們是泛靈論者,相信天下萬物都有靈魂,並會舉辦祭拜祈禱的儀式。
有一位僧侶到這個山丘弘法,希望這些村民可以成為佛教徒,但被拒絕了;於是,僧侶想留下來並建一座寺院,想讓村民瞭解佛法的意義。
然而,他要建寺院的那塊地中間有一棵樹,所以須砍掉才能建蓋。村民說不可以砍樹,因此團團圍住那棵樹,不讓他砍。僧侶說:「你們為什麼反對我砍樹?」村民說:「因為樹裏面有靈魂,樹是靈魂寄託的所在,你不能把它砍掉。」
宗教的力量多麼大呀!又如,大多數的日本人都相信有神明住在樹裏面,包括受過教育的人也相信。因此,宗教可以成為支持環境保護的力量。
但是,宗教不是解決環境議題的唯一或全面性管道,而是某部分須藉由宗教力量達成,這也是威爾森教授撰寫《創造》一書呼籲宗教界領袖的原因。
(口譯/史香華、林蔚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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