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凃心怡  攝影‧顏霖沼

「這些日子以來，太太不眠不休、無怨無悔守著我，
肩挑家庭經濟重擔，要照顧兩個小孩，
更得承受我起伏不穩的情緒……
如今我能放下執著，開啟生命良能，
是因為有她，我這一生才能比別人更富有、更滿足。」
——陳富貴

「我從來不把他當病人或殘疾人看，
只要有呼吸，生命就有奇蹟。
他還年輕，可以面對艱辛的復健過程；
只要他不放棄自己，沒有人會放棄他。」
——蘇千惠

站在台東卑南文化公園大片綠意盎然的草地上，迎著徐風，心情愜意了起來。綠蔭下，透著稀疏的曙光，暖和又舒服。帶我們來此的陳富貴說，他剛出院時，看到這片草地，鬱悶的心情瞬時舒展開來，「那時才真正感覺到，我還活著。」

兩年來，陳富貴每天早上推著輪椅來此「晨訓」，依著身體狀況，安排不同坡度的路程。「精神好時就選比較陡的坡，精神較差時就選平路。」看著坡度約三十度的步道，他自嘲，要是以前一定「倒退很多步」。

「對我們坐輪椅的人來說，如果沒有經過訓練，不敢上坡。」陳富貴說，頸椎傷患肺活量較差，上坡靠丹田，丹田有力，肺活量就大，講話、唱歌也才大聲；「我們山地人很會唱歌，唱不起來怎麼算山地人。」

自如地駕馭輪椅，他偶以雙手力量撐起全身，讓臀部離開椅墊，避免褥瘡。在陳富貴身上看不到自艾自憐的低落情緒，反而強烈地散發出原住民樂觀的向陽天性；他常勉勵自己也告訴別人：「我不是輪椅上的病人，我是輪椅上的活人。」

「哪裏最累？心最累……」
跨過自己這一關

陳富貴曾在卑南族狩獵季中，奪下第二名佳績。當時的他，留著兩撇小鬍子，臉部輪廓深邃帥氣，健壯的體魄、讚揚勇者的花圈、在慶典上結識了未來的妻子……意氣風發的過往歷歷在目。

然而，民國九十二年那場工地意外，讓這位得意的勇士陷入人生最大的絕望。

「我連作夢都會夢到當時土石崩落，碎石打在我身上……真的很恐怖。」命是撿回來了，但陳富貴萬萬沒想到他必須承受更大的折磨。

頸椎五、六、七節受傷，使他雙腳癱瘓；「轉到普通病房才知道，我沒辦法再走路。我不敢、也不想相信！直到復健時，努力想抬起腳來卻不聽使喚，才意識到，後半輩子注定是要坐在輪椅上了。」

看似正常的雙手，不但無法舉起，連要握緊筷子或杯子的力量都沒有。「剛開始很喪志，很簡單的動作卻做不來……哪裏最累？是心裏，覺得自己很沒用。」

生活上，他處處依賴太太蘇千惠；「像是上下床、洗澡、去醫院復健……都要她抱來抱去，一天至少十幾次。」剛開始抓不到技巧，兩個人經常摔倒，蘇千惠也曾因出力過度，受傷到醫院復健，但仍無怨無悔。

身為一家之主，卻無法拚經濟，挫折與喪氣讓陳富貴天天悶在家裏，哪裏也不去。蘇千惠不但義無反顧地照顧先生、扛起家計，還想盡辦法讓陳富貴重拾對生命的熱情。她幫先生報名電腦課程，學習網頁製作、動畫、影像剪輯……

一次，蘇千惠遇到一位頸椎受傷、比陳富貴還嚴重的女孩，卻可自己打理生活，甚至能幫人洗頭、綁頭髮。蘇千惠與她攀談，才知道這是訓練出來的——原來有社福機構免費輔導脊髓損傷者自主活動、自立生活。

她興致勃勃回家告訴陳富貴。當下他是答應了，卻在開課前打退堂鼓，「會害怕，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得到。但太太一直鼓勵我，希望我把自己當成正常人、是家中重要的一份子，而不只是軟弱地仰賴她照顧。」

妻子的一番話猶如棒喝，陳富貴決定給自己機會，北上桃園脊髓損傷潛能發展中心受訓。

「我做得到嗎？」
心理健康就有信心

剛到桃園的頭幾天，陳富貴實在想放棄。因為老師示範的動作對他來說，簡直是天方夜譚，他認為自己不可能做得到；再加上蘇千惠只能陪伴他一週，就得回台東照顧小孩，想到要一個人孤軍奮鬥兩個月，受傷後凡事依賴太太的他，很沒安全感，想回家。

太太回家沒多久，陳富貴就被燙傷了；原來，洗澡時他為了騰出手拿浴巾，把蓮蓬頭壓在大腿下，「熱水不斷地沖，我根本沒感覺，一直到要穿衣服的時候，我才發現都起水泡了，好大一片。」

「做得到嗎？我可以嗎？」這些話不斷在陳富貴內心徘徊。當時與他同寢的正好是受訓中心的老師，陳富貴相當敬佩他。「他厲害的哩，說他會飛我也相信。」「頸椎傷患沒有腰力也沒有握力，有一次我騎特製機車載他，很怕他在後座會掉下去，他卻坐得很穩，反而擔心我不會騎。」

同樣流著原住民血統，老師看陳富貴時常無精打采，就邀他一起大聲唱歌，把心裏的不舒服與不痛快發洩出來，還能維持喉嚨與丹田的力度。

原本的徬徨不安，逐漸煙消雲散，陳富貴愈來愈快樂，也愈來愈堅定，「老師受傷的程度比我還嚴重，但他心理健全，日常生活很獨立，讓我興起很大的信心，我想我也可以做得到。」

為了訓練臂力，他們放棄電動輪椅，改用手推式輪椅，隨時保持「動」的狀態；身體活動，有了熱能，就不會萎縮。常常學員們都回宿舍休息了，陳富貴還在練習，「我設立目標，推到我想達到的距離才回去。」

他也運用各種巧思，排除生活上的種種不便。例如手掌雖然沒有握力，但他用橡皮筋輔助，將筷子綁在手掌上，就可以吃飯了；將寶特瓶蓋含在嘴裏，靠手臂的力量扭動瓶身，就能打開蓋子……

受訓中心的老師相當讚賞他，認為能夠訓練成功，來自於他的自我要求，「他很優秀，都可以來我們中心當老師了！」

「可以請您幫助我嗎？」
重新走入人群

來到受訓中心，除了學習在輪椅上自理生活，最重要的是建立自信心。每週五，老師會帶學員到市區去，讓他們自己想辦法回到受訓中心。陳富貴說：「我們都是外地人，要回去就要找人問路。剛開始很封閉不敢開口，不過看到天快暗了，就會開口啦。」

開口要求別人幫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因為在某些處境中，能倚靠的就是陌生人。陳富貴說，如果不敢走入人群，只會愈來愈封閉。

受訓是一回事，回到家是否有勇氣，又是另一回事；讓他真正下定決心走入人群的，是他的女兒。

女兒在學校跟同學吵架，回家後哭著說：「他們都笑我，說我的爸爸不會走路。」陳富貴相當難過，當下決定，只要女兒的學校有活動他都參加，他要去認識女兒的同學，也讓他們了解自己。

現在，女兒的同學們會親熱地和「陳爸爸」招呼，偶爾還會幫他推輪椅；看到他騎摩托車，都很敬佩。「如果我不去接觸他們，永遠待在房間裏，女兒會永遠被人嘲笑。」

有一回，他騎著特製摩托車載太太去兜風，無奈天公不作美，下了場大雨。蘇千惠說要去買雨衣，卻被他拒絕了，「我已經三年沒出門了，這才知道淋雨的感覺是那麼舒服，我要淋一下雨，享受重生的感覺！」

他「走」出來，也以同理心勉勵相同處境的病友。一位鄰居車禍導致下半身癱瘓，陳富貴要到公園運動時就約他一起去。「剛開始，他沒有力氣推上坡，我就在後面頂他上去；下來的時候，他說他會怕，我叫他自己想辦法。」於是，不敢開口向人求助的病友，終於鼓起勇氣向公園裏維護草坪的人求助，踏出封閉後的第一步。

他也去醫院關懷，「我去『表演』怎麼穿褲子、穿鞋子、使用筷子……或在病房跟他們聊天、分享經驗，說我那麼嚴重都可以了，你一定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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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早上，在文化公園這條上坡步道，陳富貴每推前三十公尺就必須休息，即使氣喘吁吁，他卻相當享受，因為利用輪椅訓練來挑戰體能極限，是他用來尋回「獵人的心」的方法。

所謂獵人的心，就是永不放棄的毅力。「以前到大山裏打獵，都要爬很陡的坡、扛很重的獵物，很累；但只要堅持到最後，就能將獵物帶回與族人分享。受傷後，我還是想保有這樣的體驗，所以每天都會訓練。」

因為太太無悔的付出和鼓勵，再加上自己的毅力，陳富貴終於找回獵人的信心，不再喪氣失意。每年的卑南慶典，雖然他無法隨著族人上山狩獵，卻還是得到象徵勇士的花圈——因為現在的他，是個名副其實的卑南勇士！

支持　助他打開心窗
◎撰文‧凃心怡

豔陽下，訪視志工吳美慧載著我們走訪台東市區多處慈濟關懷戶。她說，在當地的個案中，以勞動工作意外導致傷殘者眾，其中又以男性居多。

一天下來，我們見到許多因工而殘的病友，他們往往是家庭經濟支柱，一旦倒下，除了得面對生理障礙與心理考驗，還有許多人生活無法自理、需長期照顧。

以陳富貴為例，他的太太與女兒一路相陪，讓他得以重新振作，撐起家庭的甜蜜重擔。吳美慧讚歎：「他太太不離不棄，很偉大。」這句話，也道破我們這天的探訪與觀察——遭逢意外之時，有家人支持，多數人都能熬得過去；但幸運的人畢竟不多，親友承受不了壓力而離去者，比比皆是。

在這樣的情勢下，慈濟志工的關懷更顯需要。隻身住在小平房裏的李先生語帶感恩地說：「因為有志工的鼓勵，讓我覺得自己不是個廢人；也因為有跟人互動，心比較開了。」

相較於金錢的援助，他們更需要心理的支持；少了這一點點的關心，很多人從此頹靡。訪視志工說：「他們的要求不多，只是希望有人在身邊陪他們說說話、加油打氣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