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天使 親吻著你
◎撰文‧曾多聞
藥品不夠、病床不夠、醫師不夠……
病患身體的痛,是醫護人員心頭的疼。
從悲傷的母親手中接過一個重病的孩子,大醫王多麼希望,
這個孩子只是疲倦得想閉上眼睛,
並且,真的有天使正在親吻他……
五十八歲的查理(Charles Holeson)是個創傷科護士,住在美國加州佛雷斯諾(Fresno),有個老伴、兩個孩子,還有幾個孫子。一天早上,查理醒來忽然發了一個念頭:「我要去海地。」
那是海地強震兩週後的事。那天早上,查理把這個突來的念頭告訴妻子;妻子看他一眼,說:「去海地?去義診?我還以為你要帶我去度假呢!」儘管如此,妻子還是支持他去。
那一天,查理聽同事提到有個「慈濟人醫會」組織要去海地;抱著何不試試的心態打了通電話;沒想到,就這樣談妥所有事情。
「這麼容易,這一定是上帝給我的指示,要我去海地。」一週後,查理跟著慈濟人醫會到了海地;而後,他的海地「假期」忙碌而充實。
每天早上八點,抵達慈濟設在世界醫師聯盟(M.D.M)醫療區的帳棚站義診,一天看上三、四十個病患,往往忙得中午沒時間吃飯;直到傍晚回到宿舍,查理才有時間坐下喝口水、喘口氣。
所有最令查理難忘的病患,都在這次「假期」中遇到了——
一位年輕男子被朋友帶到義診站,嚴重脫水、全身多處骨折。朋友說,年輕人在廢墟中被壓了一個月。查理不相信:「壓上一個月?早就活不了了!」
「你不知道,這傢伙以前比你還胖呢!」查理體重約七十七公斤,眼前的年輕男人看來頂多只有四十多公斤。查理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凹陷的臉頰,心想:「天哪,真有人可以在廢墟裏撐一個月!」
又有個腿骨折的年輕人來到義診站,比手畫腳;對方是聾啞人士,懂手語的查理出去迎接,順利地以手語幫助那位年輕人就診。第二天,年輕人又帶了七位聾啞朋友來。
「他們圍著我說,遇到我是『地震以來最棒的事!終於有人可以幫助我們看醫師了!』天啊,被人需要的感覺真好!」查理興奮說著,漲紅了臉。
一天,天氣特別熱,查理中暑了。中午休息時,一同來義診的醫師勸他回去休息,他堅持不肯:「這怎麼行!慈濟人每天只睡三小時、工作二十一小時,一點都不抱怨。我只不過是小小的中暑,怎麼可以休息!」
當查理九天的海地「假期」結束前,他興高采烈地說:「這趟回去,我有很多故事可以說給孫子們聽了!」
像查理這樣,自掏腰包跟隨慈濟人醫會從美國來海地義診的醫護志工,從二月六日到三月中旬,已經有五十多人,服務了將近一萬人次。
不忍直視,
卻又無法忽視的小小身影
在海地,難得可以見到太陽掛在天空的景象;因為天空總是淺藍泛灰的迷茫,而太陽似乎總是藏在煙霧後的某處。但是,太陽的熾熱卻是隨時都可以感覺到的,這種熱,在舉手投足之間充塞了每一個毛孔,在呼吸吐吶之間盈滿了每一個細胞。
一天之中最熱的中午,也是慈濟義診站最忙碌的時候。全體醫護人員或整理藥品、或協助病患掛號、或細細問診開立藥方,每個人都全神貫注於手上的工作或眼前的患者。
忽然,一陣哀號般的幼兒哭聲傳來,攫住了每個人的注意力——
那是一對年輕夫妻,丈夫抱著年約兩、三歲的小男孩,妻子跟在旁邊。眉清目秀的小男孩身上穿著鮮豔的橙色恤衫,一頭濃密的黑色鬈髮被仔細編成許多辮子,看來是個備受寵愛的孩子。
令人不忍直視卻又無法忽視的,是小男孩一身的爛瘡──頭上、臉上、手上、腳上、眉梢、髮際都布滿了瘡口,有的已經結痂發黑,有的還在泛紅淌血。本該是細皮嫩肉的幼兒,如今全身上下竟難以找到一寸乾淨的肌膚。
爛瘡一碰就痛,小男孩抽著鼻子、聳著肩膀,哭得嗓子都啞了。做爸爸的拿條白色毛巾被包著兒子,不停改變抱孩子的手勢,想避免碰到兒子身上的瘡,但都徒勞無功。小男孩最後沒了聲音,嘴張得大大乾號著,淚珠也大顆大顆的滾落。
經過小兒科黃都博醫師檢查,發現孩子全身皮膚感染黴菌;病因很簡單,因為天氣炎熱,孩子發了熱疹,用手搔抓時抓破了,又沒有乾淨的水洗澡,造成傷口感染;拖延日久,瘡口蔓延到全身,發紅潰爛。
黃醫師以消毒藥水仔細為小男孩擦洗乾淨、上了藥。小男孩暫時止住了哭,滴溜溜的大眼望著醫師。
這種黴菌其實一點都不頑強,在衛生條件良好的已開發國家,根本不可能如此嚴重;消毒上藥之後,只要保持清潔,也是很快就能痊癒。但是,這一家三口住在擁擠髒亂的帳棚區,要取得乾淨的用水、保護傷口清潔,卻是非常困難;小男孩必須天天來義診站消毒上藥,才有痊癒希望。
黃醫師雙手合十,深深鞠躬,請求父母記得帶孩子來回診。爸爸媽媽拿了藥,道謝後離去了。令人掛念的是,直到黃醫師返回美國前,一直沒有等到那一家三口再回診……
天未亮,
義診站外焦急的母親
兩百年前,安徒生寫下一首膾炙人口的詩歌《將死的孩子》:
「媽媽,我好疲倦喔。
我必須閉上眼睛。
讓我靠在您的胸前休息。
但是,答應我,
您必不哭泣;
因為您的眼淚啊,
會燒痛我的臉。
這裏好冷喔,
暴雨瘋狂的落下;
但是,我的夢境,
卻是如此的奇妙光明。
我看見了天使,
天使對我微笑著。
我好疲倦喔,
我必須閉上眼睛。
為什麼您緊緊的抱住我?
為什麼您重重的
壓著我的臉頰?
媽媽,您的臉溼了,
卻像火一樣熱。
親愛的媽媽,
我永遠都會是您的孩子,
所以,不要嘆息,
嘆息將使我無法安息;
如果您哭泣,
我將與您一起流淚。
啊,我好疲倦喔,
我必須閉上眼睛。
看啊,媽媽,看啊——
天使在親吻我。」
這一天,當慈濟人醫會醫師鄭卓漢從一個淚流滿面的母親手中,接過一個重病的孩子,他心裏多麼希望,手中這個孩子真的只是疲倦得想閉上眼睛,並且,真的有天使正在親吻他。
母親緊緊抱住這個三個月大的男孩,溼熱的臉頰緊貼著孩子凹陷的雙頰。孩子因為嚴重營養不良而骨瘦如柴,又因為腸胃感染而上吐下瀉;當他被送到義診站時,已因嚴重脫水而呼吸急促。
聽說這裏有很好的人會救孩子,母親天未亮就來到義診站等候;這一等,就將近三個小時。
鄭卓漢醫師仔細檢查後發現,孩子血液中的碘指數超過一百八十,遠遠高於正常值;他明白,如果不立刻急救,這個孩子絕對活不過今天;但即使急救,也未必能挽回生命……無論如何,鄭醫師立刻安排轉診,親自帶著孩子到距離義診站二十分鐘車程外的邁阿密大學附設醫院義診站。
孩子立刻被安排住進加護病房——所謂的加護病房,也只是一個帳棚,但是有空調、有病床、有較齊全的藥品。孩子被安頓在小床上,插上鼻管、打上點滴、裝上維生系統,瘦弱的小身體一下子全被管子插滿。
母親看到孩子被這樣慎重對待,好像放心了,衝著鄭醫師邊抹淚邊微笑。鄭醫師心頭一酸,感到一陣無力:「這位母親這樣信任我們,可是救不救得了她的孩子?還是個未知數……」這些話他說不出口,只能在心裏虔誠默禱,希望孩子脫離險境。
兩天後鄭醫師再度前去探望,終於,嬰兒的碘指數已經下降,呼吸也緩和下來了……
求醫難,
等不到的手術治療
「拜託拜託,不能動手術,至少給我一點抗生素!」在歐發瑪醫院(Ofatma)的急診室,慈濟人醫會護士吳圓娥苦苦哀求院方,心急如焚。等在急診室外的,是一名腹痛如絞的婦女,和她三個不知所措的兒女。
病患前一天晚上開始腹痛,今天一大早由三個兒女陪同,來到慈濟設在海外工程公司(OECC)園區的義診站。醫師研判是急性盲腸炎,給她口服抗生素;但是不到半小時,病患吃下的藥全吐了出來。醫師認為必須立刻注射抗生素針劑並接受手術,所以由吳圓娥帶著病患轉診。
「我們沒有能力動手術,也沒有抗生素針劑。」歐發瑪醫院的人員斷然表示。當吳圓娥離開急診室時,並沒有拿到她所希望的抗生素,只拿到一個紙箱,是要讓那女病患盛裝嘔吐物的;因為病患一路抱著臉盆嘔吐,那個臉盆已經滿了。
吳圓娥跳上車,對司機說:「下一個最近的醫院在哪裏?我們快去!」又拍著病患的手說:「我們會找到方法幫助你的,一定會的!」
病患持續嘔吐,額頭上冒出豆大的汗珠。她聽不懂英文、吳圓娥不會說法文,透過簡單的肢體語言,護士盡力安慰病患,一邊抬手看看手錶:九點十分。
一行人匆匆趕到代爾瑪市醫院(Delmas),對方也表示沒有空病床無法收治,不過這次總算要到了抗生素針劑。吳圓娥為婦人注射後,暫時舒緩她的痛,當時已經是早上十點五十分。
只不過是常見的盲腸炎,病患卻飽受腹痛和嘔吐折磨,無法得到適當的醫療。最後,吳圓娥只好帶著病患來到世界醫師聯盟的慈濟義診站,拜託護士查理協助安排床位——這裏雖然沒有辦法進行手術,但至少可以讓病患好好躺下休息。
病患打了止痛藥和抗生素,躺在床上虛弱喘息著。吳圓娥安頓好病患,發現自己再也沒有什麼能為她做的了,這位一向強悍、被醫療隊同仁視為女金剛的護士,兩行清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在醫療界服務二十年,參加過五次慈濟國際賑災義診,從來沒有看過這種急症病患,被這樣推來推去……」
隔天,吳圓娥再來探望,沒想到婦人已經離開,直到離去前,依舊沒有得到手術治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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藥品不夠、病床不夠、醫師不夠……在貧瘠的海地,病患身體的痛是醫護人員心頭的疼。大醫王即使醫不盡眾生病,卻仍繼續提著南丁格爾之燈,盡力維護人的生命。
震災之後,海地人民的病苦及艱難的生活條件,令人不捨;儘管如此,樂觀的海地人卻說:「We lost everything, but everything will be fine soon.(我們失去了所有,但相信一切很快就會沒問題)」。
地震也許可以震垮一個國家,卻震不垮期盼光明到來的夢想。希望這股樂觀開朗的個性,能永遠陪伴海地人民,給予他們走過災難的韌力及浴火重生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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