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葉文鶯

二十七歲讀書識字，四十七歲學護理，
六十七歲創辦老人院，
一生幫助貧病孤老，至今仍不停歇的許哲，
自稱是「乞丐頭」，一輩子請人布施，
然而她手中永遠是空的；
捨出一切，唯一擁有的是無量的「歡喜」。

五月二十九日，花蓮靜思精舍來了一位出生於清光緒二十四年（一八九八年）的訪客。那是有著慈禧太后、刀槍不入「義和團」和八國聯軍入侵的中國；誕生在廣東汕頭礐石小漁村的許哲，彷彿自一段漫長的歷史中走來，一路風塵僕僕。

一百一十四歲的人瑞究竟該有多老呢？

銀絲般的短髮、紅潤細滑的臉龐，平靜而安詳。頸間掛著黑白相間絲巾，一襲棉質罩袍是母親留下的布料、朋友為她縫製的舊衣裳；腳上趿著涼鞋襪子坐在輪椅的許哲，由印度裔義弟薩拉那‧羅（Sharana Rao）及慈濟新加坡分會志工陪同來臺。

「她，一百一十四歲。」許哲女士較常使用英語，翻譯人員為大家介紹。

「是一百一十四歲『年輕』。」許哲以華語強調。

「她說她是114 years young，不是years old.」翻譯人員的解釋引起在場會心一笑。

「一輩子年輕！」許哲再次補充。

這就是許哲。

我是乞丐頭，
一輩子向人要東西。
如果沒有乞討者，
就沒有人發揮愛心。

出身貧家的許哲，二十七歲才在異鄉馬來西亞檳城讀書識字；四十一歲時二次世界大戰開打，許哲自香港避難到重慶，放棄德國通訊社祕書高薪，加入急難救助團體。親見戰亂苦難，為求以護理專業幫助窮病、老人，四十七歲赴英國學習護理八年，之後陸續在南美洲巴拉圭等地擔任不支薪護士。六十五歲時，陪著母親至新加坡與姊姊同住，投身窮人醫院義務服務。

終身未婚的她，六十七歲在姊姊資助下創辦養老病院，免費收容兩百五十多位貧苦老人，並陸續在新加坡各地協助設立老人之家。即使已是人瑞，依然服務著比她年輕的老人。

一生充滿傳奇的許哲，此行應周大觀基金會邀請來臺，並至花蓮拜訪證嚴上人。

二十九日下午，上人親自迎接許哲，兩位慈悲如母的長者分享無私助人的人生智慧。

證嚴上人：久仰您的愛心，照顧很多人。
許哲：我照顧很多人，因為他們沒得吃、住。我小時候窮過，知道貧窮是什麼滋味，所以我不要大家窮，我希望他們夠吃夠住，所以我去討東西給他們。
證嚴上人：您的心沒有煩惱，所以身體健康。您如何付出愛心，讓您的心開朗、長壽？
許哲：人家餓了，我討東西或錢給他們吃或租房子住。我是乞丐頭，一輩子向人要東西。如果沒有乞討者，就沒有人發揮愛心，我讓有錢人有機會布施，而那些夠吃的人也可以布施。
證嚴上人：您教有錢人布施，沒有錢的人也可以救人。人人都有愛心，地球才健康。

六十九歲時，許哲向印度瑜伽上師學習瑜伽、靜坐，並且教導瑜伽三十年，至今她每天仍維持瑜伽、靜坐，並且閱讀不輟，既沒有近視、老花眼，更沒有任何慢性疾病，只在外出時才依靠輪椅代步。

她經常被問及健康長壽之道，上人也請她教導眾人如何生活才健康。

許哲：我的外婆住在漁村，有一天她要我吃點魚肉才強壯、健康；可是我吃了一點點就全身發紅，我對所有的海鮮和肉類過敏。不管怎樣，我外婆吃魚，她已經走了；我不吃魚，我還在，而且健康又強壯（眾笑）。
教我瑜伽、靜坐的老師是印度人，我八十六歲時到印度看他。在七萬人的聚會中，我的老師竟然認得我。他摸我的肩膀，我很驚訝，老師說他每天跟我一起靜坐誦經，所以他知道，但我不知道，因為他在印度，我在新加坡。
證嚴上人：您的禪定功夫很好。
許哲：如何長命我不知道，是上天給我的！我沒有時間生病，我沒有告訴﹁生病的兄弟﹂我住在哪裏，所以他找不到我。

笑臉盈盈的許哲，一問一答之間充滿赤子童心。當兩位智慧長者結束愉快的談話，許哲被安排參觀精舍常住生活。

「我要怎麼去？」許哲突然問上人。

「我相信您是自由的。」上人真誠地說。

「我要走路，不坐輪椅！」許哲像個撒嬌的孩子似地，笑得天真又燦爛。

我的出生並不快樂，
所以我要快樂，
我一直保持「哈哈哈」
的快樂人生。

得聞具護理專長、終身奉獻於貧病長者的許哲女士到訪，花蓮慈濟醫院「志工老兵」顏惠美也把握機會邀請她與志工分享。

五月三十日晚間八點，許哲再度出現在靜思精舍，包括精舍師父、近兩百位醫療志工聆聽她的智慧話語。

新加坡是個富裕國家，社會福利完善，「在這樣的國家也有貧窮老人需要照顧嗎？」

「我必須說：她是個仍有窮人的富裕國家。」許哲回答第一個問題，並說起創辦老人院的因緣，是發現年輕的窮人可以自行乞討，貧病長者無法乞討，因此她向人募東西供應老人吃住。

許哲出身貧窮，當時的中國社會重男輕女，不准女孩讀書。她的出生並不受歡迎。

「生為女人並不是我或我母親的錯。因為他們對我不友善，所以我一輩子都是『女生』。」這是許哲式的幽默。

「什麼事讓您高興或擔憂呢？」

「我的出生並不快樂，所以我要快樂，我一直保持『哈哈哈』的快樂人生。而且我做好事，所以我覺得很舒服；我也從不憂心，我的心從不停留在負面想法，因為擔心只會浪費時間和精力。」

「您曾遇到困難嗎？如何克服？」

許哲說她不記得有過困難時刻。這時，義弟提醒她可以說一則故事。

在老人院裏，有位老人脾氣很壞，常和人吵架，轉換了好幾個房間，依然與人爭吵不休。

「好，我幫你轉到一間套房，那裏只有你一個人，沒有別人。」許哲的建議，老人欣然接受了，但一到那裏，老人大驚失色，原來那是院內的往生室。

縱然這個「特別床位」安靜不受干擾，老人嚷著要回去，最後許哲說：「那好，有一個條件：你回去了不能再跟人吵架。如果吵架了，立刻送回來這邊。」

老人回來後，不但再也不與人吵架，看見別人吵架還會告訴大家不要吵，否則會被送去死人間。這便是許哲式解決問題的方法，輕鬆簡單。

我一個人吃好東西，
我一個人笑；
我給二十二個人吃，
就有二十三個人一起笑。

許哲在老人院服務時，大家稱呼她Sister Prema，瑜伽老師為她取的梵文名字，意即「愛人」；她在一百零一歲透過研讀佛經精進中文，因為她發現佛經裏的文字優美簡潔。她說她沒有宗教，唯一信仰是愛與慈悲。

「有人沒東西吃，我去要東西給他吃。給窮人吃飯，對他們特別仁慈，世界就會變得更好。」許哲相信愛、慈悲與行動，她一直力行的觀念，就是「與人分享」。

曾有人問她，有好東西為何不留著自己吃，卻要分給那些沒得吃的人？

「我一個人吃好東西，我一個人笑；我給二十二個人一起吃，就會有二十三個人一起笑，不是更好嗎？」

看見陷入愁苦的老人，許哲滿懷愛心握著他們的手，唱著歡樂的歌給他們聽，看他們綻露笑顏；有人生病，她就協助他們就醫。

她說起九十六歲那年，去看一位先前關懷過的一百零六歲老婆婆，她的門半開又沒有開燈。「如果人在家裏，應該開燈；如果在睡覺也應關門。為何門開了卻沒開燈？」許哲推門進去，看見老婆婆躺在地上、身體髒臭。

老婆婆在三天前跌倒。許哲為她洗淨身子、買稀飯給她吃，由於老婆婆發燒，許哲打電話叫救護車。

「老婆婆不去醫院。我告訴她，我們帶她坐車去兜風，去看很漂亮的燈，她說好。」許哲連哄帶騙，將老婆婆帶到醫院安頓好已是深夜，老婆婆不讓她離開。

「你吃了飯，我還沒有吃，我先回去吃飯，一定會再回來。」許哲早上八點再去醫院時，護士告訴她，老婆婆在她走後不久去世了。

「我說好。我不是高興她死了，而是她死的時候身體洗乾淨，又有人在身邊照顧她，並且她已經吃飽了。」

願為貧病苦難者求安樂，這就是許哲。

用你內心的溫暖，
帶給苦難人一分溫暖，
是比金錢更可貴的付出。

許哲女士的健康長壽令人生羡，要說這項福報唯一帶來的不便，恐怕是礙於新加坡法令，她在八十五歲那年被迫收回駕照。

高齡的她即使後來「退休」，不在老人院擔任義務護士，照樣替那些不願住進老人院的獨居長者募捐，送衣送食送錢，她與義工所從事的這個小型社區工作團體，稱為「心連心之家」，長年關懷組屋中的貧苦家庭與老人。

一路走來，沒有固定捐款者，「但我有一頂『乞丐帽』，我向人化緣，沒有很多人給我錢，但已足夠窮人生活了。」

許哲的心願是照顧老人。異於一般人的想法，她從不擔心沒有資金或心力無以為繼。

跟隨許哲擔任義工，服務老人四十年的薩拉那告訴我們，「心連心之家」的義工出自歡喜而服務，從不需要組織管理；許哲認為她只是盡本分照顧有困難的人，將她碗中的半碗粥分享給飢餓的兄弟姊妹。當她得到別人捐贈的食物或金錢，就拿去送給有需要的家庭和貧困老人。

「她的手永遠是空的，有就給；若是沒有，我們也不能分享。」薩拉那指出，他們會盡所能，但不會承諾永遠提供食物和金錢，因此不需要擔心「責任」。讓一切善行出自愛與信任，自然地流動，宛如地底下一股伏流，看不見但無所不在。

●

五月三十一日，許哲與薩拉那搭乘火車北上，他們所搭乘的列車車門不夠寬敞，輪椅無法直接登上車廂。

"I must can." 許哲對薩拉那說，她一定能自行步上車廂。

果真如她所說，當不預期的事發生，她還是以平靜且正向的態度面對。

直到去年年初，她才掉光牙齒。她現在多吃軟質、易消化的流質食物，即使為她端上玉米粥，也能邊吃邊慢條斯理地將一顆顆玉米挑出，不需要義弟幫忙。

行住坐臥無不是禪，難怪時間不在她身上烙下痕跡。

許哲的人生起步看似比別人晚，然而上天卻以長壽彌補了她。

她為窮人付出畢生尚嫌不足，發願來世出生在印度幫助窮人；若有其他更窮的地方，她也願生彼國。

記得許哲說幼時曾向大人抗議：「為什麼女孩不能讀書，只能掃地、洗衣？不公平！」當問她是否想過下輩子要當男生或女生？

「我要當小貓。」突來的回答令人一時抓不著邊。

「可是如果您是貓，如何幫助窮人呢？」

「我是小貓，我就幫助窮的貓！」許哲說完哈哈大笑。

她的答案永遠出人意表，俏皮、幽默而機智。

「你想老就會老，想年輕就年輕！」許哲的不老祕訣就是心境永遠不老；當被問及可否用一句話形容她的人生？只見她仰頭張嘴「哈哈哈」三聲，接著說：「快樂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