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張晶玫  攝影‧林炎煌

兩萬餘人口的陸前高田市，罹難或失蹤兩千人，
受災後依舊堅守崗位的公務員，敦厚重禮的老人轉身鞠躬致謝，
飛奔送別的老夫婦眼眶是淚……
我把眼淚帶回臺灣，把祝福留在這裏。

六月，出了東京羽田機場，走在日本街頭，覺得腳步輕飄飄的，沒有聲響；我以為是飛機上那一陣亂流的擾動所致，但是接下來的日子，我仍是走路像貓，我困惑了，因為那不像我。直到站在岩手縣陸前高田市的土地上——經過海嘯重創後，學校操場踩起來像沙灘，細細碎碎的。

我才知道，我那看似使不上力的雙腳，其實是不敢用力踏在這塊令人心痛的土地上，「走路要輕，怕地會痛。」上人這句耳熟能詳的話語，此刻竟是如此令人心酸。

六月，杜鵑盛開的季節。災區，沒有杜鵑。

●

海面上，有著美麗瓦片的屋頂浮沈著；原本橫亙在海灣與漁村之間的壯觀堤防，被海嘯衝破碎裂成數大塊橫陳著，分外悲壯。

陸前高田市，從海岸往內陸綿延數公里依舊是三個月前海嘯退去後的景象。原本應該是住家的地方，成了一窪窪的泥水塘；殘留的房屋地基，空蕩蕩地躺在不堪的大地上，還有來不及清理的漂流木、泡水榻榻米、扭曲的鮮紅小貨車……我們只能從一堆又一堆的殘骸，試圖拼湊著已經離去的人們曾經有過的生活。

慈濟賑災發放團的車子行駛了半個多小時，卻像是原地打轉——放眼望去全是相似的廢墟；足見陸前高田市受災範圍之廣。

海嘯甚至衝向了山壁，我們仰望著山上林木間到處掛著破布條及塑膠袋；土壤的鹽化，讓成群的杉樹變得枯黃，然後很快地死去。遠方一片白色雛菊，像是在弔唁著這場災難，在風中無言地飄搖。

超過兩萬人的陸前高田市，失蹤或罹難約兩千人，連市役所（市公所）也淹沒在浪潮之下不堪使用，職員多數受災。考量他們堅守崗位、也顧及他們的尊嚴，於是在正式發放前一天，我們先行來到市役所致贈見舞金。

慈濟能為日本做什麼？

二十四歲的菅原綾子小姐是市役所的健康推進課職員，她不願意回想過往，因為很多同事往生了，只要看到他們的照片就會掉淚。災後迄今，日子過得很辛苦，她說：「我的東西都被海嘯沖走了，這筆見舞金能讓我的日子過得比較安定。」

小松先生是市役所的消防士，談到那場大災難，他先是苦笑了一下，然後才淡淡地說：「海嘯後，我的財產全沒了，這筆見舞金很珍貴。」

市役所財務課長熊谷正文也受災，但鋪天蓋地而來的救災工作，讓他無暇顧及自己的感受和損失，救災工作讓他瘦了不少，頭髮也白了很多，但黝黑的臉龐藏不住熱情的雙眸，回答問題的聲音開朗宏亮，只是手機一直不停響起。

熊谷提起災後第二天沒東西吃，第三天吃到麻糬、第四天飯糰、第五天麵包……直到現在，才終於有安定下來的感覺。他對慈濟有著很深的感動，「從來沒有看過一個團體像慈濟這樣，為了做好賑災工作，來來回回災區這麼多次。」他說見舞金是來自全世界的愛心，他代替陸前高田市市民向慈濟道謝。

其實，促成慈濟能在災區發放的關鍵人物之一，正是熊谷課長。災後他積極為鄉親籌募資源，協助慈濟於三月二十六、二十七日致贈毛毯等物資給八個避難所，獲得市政府及民眾的信任和感動，才再有這次的見舞金發放行動。

市役所企畫部課長菊池滿夫表示，許多團體向他接洽救災事宜，慈濟是其中一個；但即使看到慈濟在印度洋海嘯後所做的救援，他仍存疑：「慈濟能為日本做什麼？」而溝通過程中，志工的真誠，是市政府最終信任慈濟的關鍵。

當菊池得知很多鄉親提早抵達等候發放，擔心會產生困擾，所以來到活動現場了解；看到動線流暢，他說：「那麼多志工來協助，真的很感動。」

菊池感慨地說：「我老了，不重要了。但重要的是下一代，要把每個孩子都當成自己的孩子，讓他們將來都有工作做。所以要把過去忘掉，才能把希望延續下去。」

地震前，我是戶長

這次發放，最令志工擔心的是高田町總共有十七個區，畫分複雜，很多人並不知道自己的住家屬於哪個區，影響資料的核對。菊池知道了慈濟的困擾，特別請陸前高田市復興對策局的堺伸也先生協助確認。

堺伸也先生的頭腦就像電腦，只要看一眼地址，就能說出正確的區別；他鎮日坐在查詢區，隨時解決問題，讓發放進行順利，志工感恩他猶如有求必應的菩薩，但他覺得這只是本分事，反而是志工的親切及笑容，讓他很感動。

堺伸也的母親在海嘯中遇難，但他堅強起來，繼續協助鄉親。他說：「現在母親的骨灰安放在家裏，我還可以思念她。」

前參議員佐竹先生來到會場領取見舞金；賑災團和他再次相見，彼此心中百感交集。原來是他引薦慈濟到陸前高田市洽談發放事宜，這分情誼讓志工很感念。

佐竹向志工雙手合十，數度落下男兒淚，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天災，讓生命變了調，就像一位居民所說：「地震前，我是戶長；地震後，死了那麼多親人，我什麼都不是了！」

見到遭逢劇痛的受災居民，見到忙碌不歇的日本志工，我以為我會看到悲悲切切，沒想到竟是一貫的安靜有禮；我只好壓抑這一路上五味雜陳的澎湃情緒，擔起記錄的任務，只是不知何時映在眼前的任何一個畫面，就會觸動淚腺……

發放現場，志工一句又一句情感充沛的問候語，惹來愈來愈多的笑臉和眼淚。鞠躬、彎腰，我向每一個人行禮如儀，雖然說著自己也弄不清楚的日語「謝謝」、「早安」、「午安」，卻覺得腰不痠、背不疼，渾身舒暢，像身處一團又一團柔軟的棉絮中。

一位微駝的老人準備離去，已走到門口，突然定了腳步；志工正想上前攙扶，沒料到他一轉身，脫下了帽子，向所有志工九十度深深一鞠躬……陽光在他後方，將他形成一幅剪影……眼淚跑在快門之前，我來不及將剪影留在相機裏，就刻在心版上。

志工搭車準備離去時，一位老人從自家跑了出來，不停地揮手，滿臉滄桑的他抹著臉，哭了起來……此刻，不讓眼淚跑在快門前，我告訴自己：「回臺灣再哭！」

●

這一路上，六十九歲的慈濟志工林勳守護裝著見舞金的紙箱，「人在哪裏，錢就在哪裏。這是全球人的愛心，我一定會把它顧得好好的。」

他隨身掛著一個哨子，以防萬一，他說：「最好永遠都不要用到。」他一遍又一遍算著箱子裏見舞金的數目，還是不放心，他不好意思地說：「保管這些錢很緊張，我都有點神經質了。」

他做事認真，有口皆碑，在日本分會，大家稱他為「玻璃師兄」，因為他總將會所的大門玻璃擦得晶亮。來日本四十五年了，他沒遇過這麼大的地震，當下以為世界末日要到了；電車停駛，他和太太林秋里騎了十公里的腳踏車抵達分會，協助提供民眾熱茶及休息處。

最後一天了，我要離開日本了，林勳也終於可以將哨子拿下來了；他把我喚了過去，將他口袋裏另一個備用哨子放在我的手心，送給了我，他交代我：「這個哨子，一次都不能吹喔！」我，無法回到臺灣才哭。

回到高雄第二天清晨，先生問我：「你有聞到棉被上陽光的味道嗎？我特別拿去曬的。」我點了點頭，窗外，藍得耀眼，我期待有朝一日，能見到陸前高田燦爛陽光下的六月杜鵑。

發放現場留言板
◎整理‧古繼紅、張晶玫

海嘯帶走我的媳婦，留下兩個孫子，我覺得僅靠自己的力量已經沒有辦法走下去了。今天我本來不想哭的，但你們笑瞇瞇地打招呼，每句「早安」、「謝謝您」都敲動了我的心，你們的熱情讓我哭了。有了慈濟的愛，我會和兒子好好照顧孫子，努力活下去。
（菅野竹子）

六月七日搬進組合屋，雖然很不適應，但總算不用再住避難所，也不用再在意別人的眼光，睡在床上的感覺真好。這筆見舞金我想存起來，重新再蓋自己的房子。
（佐佐木淳）

八十歲的我，海嘯來時跑往二樓避難，才一轉眼海水就淹到我的腰部了，很恐怖啊！如今我的財產就只剩那一片屋頂，有了這些錢，我就可以去買食品了。
（及川守雄）

我活了兩次，一次是出生，一次是海嘯後倖存。慈濟人發放「見舞金」，不是用匯款的，而是親手致贈，我很感動，我一定會好好活下去。
（新沼先生）

我在避難所曾拿到慈濟發放的毛毯，那時天氣很冷，那件毛毯特別溫暖；來領見舞金時，又看見親切的慈濟人，我忍不住掉淚。現在我做串珠手工藝，會努力重新生活。
（高橋惠子）

奉上「災害御見舞」
◎撰文‧李委煌  攝影‧吳惠珍

考量日本民族性多禮且注重細節，慈濟在三月災害發生後即著手設計包裝慰問金的摺頁封套。

封套紙質方面，曾評估臺灣埔里手工紙及靜思精舍常住師父自行研製的手工紙，但由於紙質韌度不夠，改用日本生產的柳葉紙，摸起來有紋理觸感，淨白紙面清新脫塵，白得很溫暖、很高雅，具有和風味。

封面寫有「災害御見舞」，「御」表示敬意；由於是災難後的慰問金，因此文字不燙金，白紙黑字以示尊重。

封套採摺頁式，印有靜思語：「信心、毅力、勇氣三者俱備，則天下沒有做不成的事。」打開第一層封套，是上人致居民的慰問信；再打開第二層封套，是一片菩提葉形狀的卡片，頁上有著另一句靜思語：「人人付出一分愛，即能化解危機為轉機，消災解厄。」拿起菩提葉，即可見到封套夾縫裏置放著日幣。

含蓄大方的風格，希望能顧及領取者的心情與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