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李委煌  攝影‧林炎煌

從春寒進入炎夏，
避難所的數萬人靜默數著光陰的流逝；
工作機會、家園何在、喪親之痛，
日夜盤桓在腦海。
他們的身影刻畫在志工的心坎，
排除萬難，從東京到東北百里路，
傾聽他們訴說心裏話……

岩手縣釜石市災害對策本部外，清晨七點即出現人潮，有人輕聲說：「反正沒工作，沒事。」大家穿戴整齊、舉止禮貌，自行形成隊伍，大多數時間靜翻刊物，連交談都罕見。

這是慈濟基金會致贈「住宅被害見舞金（慰問金）」的首日。由於一早豔陽便露臉，志工擬置放椅子讓民眾休息，但當地政府婉拒了這個想法，「別擔心，排隊是日本人的本事。」七時許，一陣地震搖晃，異常安靜的隊伍裏，才難得傳出幾句驚呼聲。

就在東日本大震災屆滿三個月之際，慈濟在岩手縣釜石市、陸前高田市發放慰問金給住宅遭毀的居民。

穿著端莊素雅的佐藤美惠子，上午與兒子剛參加了一場告別式，下午前來領取見舞金。「下週，還有另一場告別式。」海嘯帶走她六位親人，先生的遺體五月初才找到。客氣的她頻拭著淚，直說：「不好意思，接受你們那麼多錢……」

陸高田前市居民金野城一，膚色黝黑、頭髮散亂的東北農民模樣，他種稻、做麵，習慣粗活的雙手卻相當靈巧，他帶了手工紙卡片，在發放現場揮毫，寫下「感恩」；「現在我只能做這個回報你們了。」

連續四天共有六千六百九十二戶領取，彷彿是六千多個人生重創的故事；而他們願意走出來，甚至分享自己的心事，志工深刻了解，這需要多麼大的勇氣。

發放現場真心交流站

災後，居民們四散避難，如今在這兒相會，發放現場成了「聯繫交流平臺」。理髮店老闆、司機、老朋友……死裏逃生的重逢，再大的驚訝也化為淡淡的頷首微笑，彷彿是種由衷的歡喜與祝福，一種完全了解彼此遭遇的會心；無論握手或擁抱，大家依舊維持著輕聲與靜默。

高達兩萬三千人罹難的事實，讓人心情低落；無論身在避難所或組合屋，還是得打起精神領取見舞金來支應生活。但當志工合十彎腰陪同他們離開時，往往見他們帶著激動的淚水或羞澀的微笑，那或許是鼓起勇氣跟志工傾訴遭遇的釋懷，也或許是獲得真心鼓舞的振奮。

釜石市在日本鋼鐵業發展曾扮演重要地位，全國皆知的「新日鐵公司」鞏固了它的地位；但隨著鋼鐵廠結束，釜石市從全盛時期的九萬人口降到如今三萬多。

在「新日鐵」工作屆滿四十年，伊東信一在釜石擁有面海背山、清幽美麗的宅邸，退休不久更花了日幣三百多萬買艘遊艇，打算開展人生另一段的悠閒「樂活」。

海嘯襲來，他所居住的鵜住居町根浜地區首當其衝，五百人罹難，超過全市往生人口的三分之一。

保住性命卻失去此生所有，排隊領取見舞金時，他其實是帶著怨恨的。慈濟志工森元雅琴看出他的情緒，聽他說完自己的故事後跟他說：「當有一天闔上眼，這些東西即便沒流失，也是一樣都帶不走的。」「至少家人平安，您比許多人都幸福了。」

簡單的道理，卻讓他想通了！他穿起志工背心，雙手恭敬地捧起慈濟竹筒，開始跟前來領取見舞金的居民募心；換個心境換個角色，他發覺自己的有福。

著有《 驚異の仏教ボランティア（令人驚奇的佛教志工）》一書的天理大學金子昭教授，長年研究慈濟議題，專程從大阪搭機來到發放現場觀察。他認為，來自國外的民間團體，能這麼大規模地發放現金，對釜石市、陸前高田市來說，肯定是第一次。

他看到有居民領完見舞金後，隨即換上志工背心服務鄉親。「如果不是對慈濟印象很好，他們不可能會這麼做。」金子昭教授說，東北人生性謙卑、純樸而不擅表達內心感情，他看得出來，鄉親們喜歡慈濟。

預估十年重建完成

大震災屆滿百日，仍有九萬多人住在避難所，他們多半已經申請組合屋，但興建速度不如預期，只能持續等候通知入住。重災區岩手縣至少就需要一萬八千戶，東南方的釜石市預計蓋三千戶，目前僅完成一千多戶。

老弱婦孺殘疾者得以優先入住，在組合屋開始新生活的八旬高齡老夫婦，很滿意整體環境，「洗澡、上廁所是乾溼分離式的，很方便。而且我腳不好，去附近就醫也不遠，買東西搭車十五分鐘就可到。」老太太說。

來到一處避難所，居民多來自釜石市兩石町，災後遷移三次才來到此；一位老先生說，之前住的避難所擠得像沙丁魚，每人只有六十公分寬的空間，只能貼著身側睡。

兩石町靠海，白天，男人們外出參與以工代賑的漁港清理工作，婦女們留下張羅食物與打理生活瑣事。澤口太太說，六月梅雨季結束後就入夏，三月時領到的厚毛毯已不適用，當然有錢也可以自行購置夏天衣褲，但生活在避難所總沒有那麼方便。

與他們比鄰的另一間避難所，居民來自釜石市區，多半失去親友，因此氣氛特別不同，以一米多高的硬紙板隔成區域，各自封閉在紙牆之內，互動極少。

釜石市罹難者多達一千三百人，生者面臨喪親的悲痛，還要接受生存的考驗。根據厚生勞動省統計，受災最重的岩手、宮城、福島三縣，截至五月底失業人數逾十一萬人，是去年同時期的二點四倍，許多社會問題預料將會陸續浮現。

釜石市野田武則市長說，待組合屋搭建完成後，政府就不再提供免費物資，鼓勵大家自力更生；市府將把重心放在擴大就業需求，儘早安定居民生活。「整體重建完成，預計需要十年。」

市府支持不可能任務

據日本媒體ＮＨＫ六月初報導，災後來自世界各國捐款共約兩千七百億日幣，迄今已有近三分之一發到居民手上。

日本財團也曾針對罹難者、失蹤者遺族提供弔慰金，但過程中面臨許多困難，包括宣導不周、領取者資格認定也引起爭議，領取率並不高。

釜石市市長野田武則說，允諾國外ＮＧＯ進來發放，的確需要很大的勇氣，因為除了領取資格的公平考量外，也擔心有宗教色彩。他坦言，剛開始是有罣礙的，「但慈濟志工多次從東京奔波來訪，我感到他們的眼神是誠懇、值得信任的；加上居民很需要這筆錢，所以我便答應了。」

東北新幹線中斷期間，慈濟勘災團員從東京搭乘夜行巴士，耗時八小時北上災區洽談見舞金發放事宜；結束後又披星戴月地搭夜車折返，行抵東京時往往天色已明。

「在日本大規模發放現金，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慈濟志工陳金發說，災後已三個月了，天氣也從春寒進入炎夏，卻仍有那麼多居民克難地住在避難所，「我們能不感同身受、能不心疼嗎？所以要克服困難完成任務。」

從慈濟確定能在釜石市、陸前高田市兩地發放見舞金，並經由當地政府在網站、地方報公告訊息後，位於東京新宿的慈濟分會，就不斷接到來電詢問，想確定申請的資格、領取方式及所需攜帶證件；不難想見，非常時期居民的實際需要。

「您辛苦了。」志工輕輕地在電話這頭關心，另一頭話筒便傳來啜泣聲。志工說，他們不敢再說「請您加油」了，「因為他們已努力了三個月。」

慈濟以領有政府發出的「罹災證明書」為發放原則，提供住家全毀、大規模半毀和半毀的居民，依家庭人口分為三萬、五萬、七萬元日幣三種額度；並命名為「見舞金（みまいきん）」，寓意慰問、祝福與鼓勵。

釜石市總務課助理課長熊谷充善說，看到一百多位志工自付旅費來東北完成工作，他非常驚訝，「來自國外的團體，就屬慈濟最拚命最投入。我感受到他們很想為居民做些事。」

災後現象將改寫歷史

當志工賑災車輛駛進陸前高田市，來自臺灣嘉義的葉麗卿整個心顫抖起來，熟悉的海邊餐廳、原打算住宿的飯店，如今都毀了。

葉麗卿從事汽車材料貿易三十年，每年至少拜訪日本兩三次，但今年元月首次來到東北，在陸前高田市會見客戶村上先生。

「冰雪覆蓋大地，不受污染，風景好美，」走訪了古寺、泡傳統溫泉，此行令她記憶深刻、懷念再三。「原本我還打算三月份再重遊一次……」她簡直不敢想像若真的成行，會是什麼樣的命運。

災後一週，村上先生兒子的遺體被找到，翌日村上先生也被證實罹難，太太迄今仍失蹤……村上家只剩一位女兒在東京，葉麗卿和朋友趕緊集資幫忙。

陸前高田是個有兩萬五千居民的濱海漁村，五千棟房屋遭海嘯摧毀，如今熱鬧繁華的市中心只剩下泥土、黃沙與瓦礫，成了名副其實的「死城」。「大地的反撲，完全無法預期，災難是否會發生在我們身上，也難以得知。我真是見證了無常。」

但對長年旅居東京的慈濟志工李素萍而言，災區之行，震撼她的是日本少見的志工文化，「沒想到那麼多熱血青年願投入救災。」一群年輕人在災害對策總部集合，他們跟公司請假、自付交通費，並帶來雨鞋、口罩、工作褲等裝備，今天將前往開設酒吧的菊池太太家打掃。

菊池太太的酒吧位於二樓，海水浮起了吧台等各種設備，只有兩尊神明完好無損。「是否神明要我再站起來？」因此她打消放棄的念頭，決定重新裝潢，跟災害對策總部申請志工打掃協助，希望七月市區供水供電時，酒吧能夠再度開張。

災後成立的全國性「社會福祉協議會」，在各地都有支會，是個非營利的民間福利組織，負責調度志工人力以支援災區需求。釜石市社福協會成員佐佐木英之說，神奈川、山梨等縣的協會成員每週十人來輪值支援，目前已超過十五梯了。

儘管傳聞有所謂的「志工荒」，但無論是在釜石或陸前高田災區，仍不時可見到來自全國的志工，將自己的熱血灑往各個角落。這股來自民間的理想與熱情，默默地支撐著重建的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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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挫折感來臨時，請想想我們喔，遠從各國還有各地來祝福您。一望無際的災區，不知往生了多少人，您也要勇敢地替他們活下去。」志工林真子的幾句話，讓婦人鬆開三個月的壓抑，放心地哭了起來……

釜石市政府官員熊谷充善說，慈濟志工提供現金，還微笑招呼、噓寒問暖，「這事本來是地方政府該做的，但你們不但替我們做，還給予大家這麼親切的態度。這一切都教我們刻骨銘心。」

居民們問志工，見舞金發放完成後是否就會離開東北？慈濟志工輕拍他們的背說：「我們的關懷會一直持續。」

長年旅居日本的作家劉黎兒說：「日本至今稱二次世界大戰後為『戰後』，但從二○一一年三月十一日起，日本的歷史就進入『災後時代』了。『災後』，將成為一個專有名詞。」

災後，將是什麼樣的新生？來自本土的力量、全民的互助、國外的關注，將成為寫下這段歷史的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