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撰文‧李彩琴｜插畫‧劉家汶

時隔半年，這對深情夫妻又出現在病房，
笑臉中摻著疲憊的蒼白。
「嗨！野薑花仙子！你的王子還好嗎？」

潔白清香的野薑花，總在秋天悄悄襲占山坳、水澤邊，每當我被那幽逸的香氣喚起，藏在記憶深處的身影，也隨花影柔弱地律動起來∣∣

「我娘家就是野薑花的故鄉，從小就採野薑花玩到大！」

「長大後，你也跟野薑花一起被先生採回家，是吧？」我轉頭對著病床上側躺的男子笑道：「小兄弟！你很有眼光喲！」

英挺的他頓時揚起眉梢，回我一個俏皮笑臉。任職警界的他，體格青壯，英氣逼人，從夫妻的互動中，很容易感受到小芬的憂心，總是很快地被先生的樂觀引開。

時隔半年，我再次來到臺北慈濟醫院病房區服務，跟著交班的志工逐床巡走，不期然小芬夫妻又出現眼前，她一眼就認出我來，摀著嘴笑道：「我記得你！我記得你！」

「嗨！野薑花仙子！你的王子還好嗎？」望著她清秀依舊的臉龐，我讀出了摻著疲憊的蒼白。

原來，她的先生已檢查出病痛禍首在於「骨癌」，病魔已深深吞噬了健康；這長串日子以來，他經歷了一程程辛苦的化療和電療，幾乎是以醫院為家了。

儘管先生非常勇敢地和病魔抗搏，但看著他日漸衰敗的身軀，小芬憂傷而恐懼，和志工們傾談時經常淒然淚下。

有一次送午餐時，望見小芬正躬著身子揮汗幫先生做腿部按摩。

「你好厲害哦！很有專業的架式！」我讚歎著。

「唉！他昨天半夜腳抽筋好嚴重，嚇死我了！」

我伸手輕輕拍她的背，說不出的憐惜；問她是否有家人來輪替照顧先生？「兩個孩子都在讀書，他們能自己相互照顧，讓我無後顧之憂就非常感恩了！」說著說著，她又紅了眼眶。

回首二十六年前，我也曾經深陷這種不見天日的苦楚泥沼中——

一向健康樂觀的母親，在一場感冒中竟診斷出罹患「肺癌」，我沒敢讓母親知道病情，驚慌扶著她走遍多家大醫院。但癌細胞迅速擴散到母親的腦部及全身骨骼，當時醫師告知癌末無需再治療，要我帶母親出院返家。

回到家中，母親病情每況愈下。經常性的頭疼、嘔吐，我還可以撐得住處理；及至後來母親出現痙攣、昏迷時，我鎮日惶恐病魔還會帶來怎樣的折磨？沒有醫護經驗的我要如何處置？夜深人靜，我常疲累無助地哭泣，那種刻骨銘心的哀傷，至今還潛藏在夢中，讓我時而夜半哭醒。

母親受病苦折磨一年後，終究撒手人寰。佛法撫平了我的喪母之慟，在資深慈濟志工陳慧美師姊的牽引下，我投入慈院醫療志工行列。

穿上志工背心，期許自己做到證嚴上人所說：「感恩父母恩德，就是用父母所給予的身體，時時行善造福。」也希望能伸手拉一把和我當年一樣身陷無助惶恐的人，讓憂傷心緒找到出口。

小芬夫妻的深情，我們看在眼底；她真心柔順，為先生長期所承受的煎熬，讓我非常不捨。俗話說「好漢就怕病來磨」，病痛磨蝕人的身軀，更磨殆了人的神識，這讓小芬守護在先生身旁的心也跟著焦灼起來。

那一天，我正和志工們整理休憩區的書櫃，小芬突然奔出病房，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哭喊著：「師姊，幫幫我啊！他是不是……要走了？他走了，我怎麼辦啊？……」

當下志工拔腿分頭上病房、找護理師。我抱住已癱軟的小芬，忽然有一種遇見當年自己那無助惶恐心緒的場景。我摟緊了小芬，不斷告訴她：「不要慌、不要怕、我們都會幫助你；你已盡心盡力了，先生一定都知道，我們進去陪他，跟他說你會好好照顧孩子，這最後的一程你要讓先生安心走完……」

扶著癱軟的小芬走回病房，這坎坷的人生路，何忍她孤獨面對？我希望志工的膚慰能夠陪伴她、支持她。

「蓮華出水根在水」，在多年投入醫院志工行列中，我漸能體悟這句話的意境。偶然走在秋天的郊野，一簇簇的野薑花，總教我想起小芬留在我手臂上的抓力；已經這麼久了，還是那麼的重，那麼的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