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濟傳播人文志業基金會




人世間——蕭耀華作品集
2015-01
  自序
  米飯的滋味
  歲月的容顏
  紅塵往事
  勞動之歌
  消失的水岸線
  等待希望
  收成的喜悅
  歷史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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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序

那人目光呆滯地站在房子一角,透過觀景窗,我倆四目交投,就在咫尺之間。當下,我對周遭景況還沒來得及深入觀察,只關注他在觀景窗內所站的位置,是否符合我的構圖要求?背景該有的元素是否都在其中?如何拿捏所謂的決定性時刻?如何克服光線不足等攝影技術上的問題……

短短的數分鐘相會,我不斷按快門,不放棄任何一個足以代表此情此景的影像。幾分鐘過去了,慈濟師兄師姊催促仍在找尋快門機會的我,好隨他們到別家訪視。

那是個寒風細雨的溼冷早上,貴州羅甸山區特別淒涼。慈濟人就在這片溼滑的窮鄉僻壤山區中,上下奔波,像我找尋快門機會一樣,不放棄任何一個需要幫助的鄉親父老。

這是慈濟在貴州山區推行多年的扶貧計畫。就是在那一次扶貧計畫行動裏,我遇到那位黎姓務農鄉民,短短幾分鐘的邂逅,沒有交談,我倆的生命軌跡,剎那交集後,就分道揚鑣,再沒有相遇,也沒有留下什麼,除了相機裏的影像。

初春,早上,臺北關渡,水田一方連一方,溢滿一泓蔚藍,農夫們正忙於在雲泥間播下希望。我在位於十二樓的辦公室,整理貴州拍回來的照片。那位貧下中農再次出現在我的眼前,這一次是透過電腦螢幕。

好熟悉的人物和好熟悉的地方。這次沒有時間壓力,可以仔細地「拜訪」他的家,才驚覺那幾平方公尺的家,是怎樣組成的。它,沒有所謂的天花板,頂部遮蔽就靠幾十張植物葉片湊合湊合,屋裏屋外是以樹木幼枝編成柵欄圍方區隔,既擋不住風,也阻不了雨。屋內一目了然——床就在屋的角落,上有塑膠布防雨,這也是整個房子中勉強不受雨水沾濡的地方;床旁邊是煮食空間,其餘四周散放雜物,這就是那男子的家。

他沒有告訴我們生活有多困難,我也想不出他的生活到底有多艱苦,我絞盡腦汁,想出一個我讀書時學到,形容人窮到不行的說辭——家徒四壁,來表達他的處境。但這句話,實在還不足以說明他的窘境,因為他家連牆壁都沒有!

透過螢幕,我倆彼此注視良久。我想起當初看到他呆滯的表情時,曾請教旁邊來湊熱鬧的鄰居箇中原因,鄰居說:酒喝多了。在窮到沒錢吃飯下,居然還買酒喝,且喝到酒精中毒,這是哪門子道理?當下對他的行為,確實一點不諒解。但稍後當地領導向我們解釋,山區民眾普遍有飲酒過量現象——山區寒冷潮溼,民眾禦寒條件不足,需借助酒力暖身,久而久之,依賴日深,最終陷於不能自拔階段。說來可悲,聽後恍然大悟。再次面對他木然的表情,多了幾分同情,也讓我聯想起一個在一九七○年代香港聽來的故事。

故事發生在一九五○年代末的澳門——一個位在中國大陸南端,面積約十六平方公里,那時還是葡萄牙殖民統治了約四百年之久,充滿南歐風味的小地方。

話說當年有兩位三十多歲的壯年男子,在西灣(今日的聖地牙哥酒店與金舫酒店之間),一個澳門人稱為「半邊橙」的海堤上徘徊。他們手上沒拿釣竿,當時沒有人知道他們意圖如何。他倆是拜把兄弟,一位姓朱,另一位姓蕭。他們有著相同的背景──已婚,兒女成群,為了生計,除了作奸犯科,什麼低下階層的活都幹過,拉黃包車、踩三輪車、送報紙,能做都做,只是家中食指浩繁,怎麼努力都難以解決一家溫飽。

走投無路,他們相約在一起思考,是否提早放下人生重擔。兩個大男人都不會游泳,在海堤上佇立良久,猶豫著是否要跳下去……

隔天,澳門內港風平浪靜,波瀾不興,幾份當地報紙都沒有什麼頭條。終究,他們還是沒有勇氣這麼做。故事沒有說明他們最後決定的理由,是怕死、還是家庭的責任使然?沒有答案。於是,兩位垂頭喪氣地,再次面對那讓他們喘不過氣的現實生活。

稍後,那位姓蕭的,決定留下體弱多病的妻子和五個小孩在澳門,隻身到香港尋求生存的希望,那時家中最大的孩子才十歲,一家七口就此分隔兩地生活。

港澳間一衣帶水,咫尺天涯,一家人能團聚的機會,就是逢年過節那三幾天日子。如此這般,跨入一九六○年代,家裏又多了兩名新成員。十年後,一九六九年年底,當媽的一揪一拎,帶著成群小孩,遷往香港,一家妻小與故事的主人翁繼續前緣。

說這個故事的人,就是後來隻身到香港謀生,兩袖清風、一身兒女債的那位男子——我的父親。

這個緣於五○年代末期,發生在百業不興的澳門,一個市井小民的小故事,於七○年代中期,在號稱亞洲四小龍的商業城市香港,全戶九口擠住不足二十坪的家中飯桌前,屢屢被斷斷續續地提及,其中夾雜對老闆的不滿和對工作不合理的抱怨。

這些聽在一個十六、七歲,滿腦子女孩、未來,結伴遊樂,從未體會過飢餓是什麼滋味,山窮水盡又是什麼的青澀少年耳裏,真夠老套乏味。老人家喜歡講當年,聽聽就好,免得影響食欲。

這類常混雜著生活不如意,對工作不滿、被老闆壓榨等,屬於老爸的私房小故事,隨著來臺求學、就業,和生活的壓力下,不知不覺隨著時間淡化,最後消失在忙碌的工作中。

三十年後,螢幕中那茫然的眼神與我四目交投的一刻,老爸的故事突然出現在腦海裏,剎那間才了解什麼叫五窮六絕,什麼叫走投無路。我想起說故事的那個人──我的老爸,他當年的境況,真的有那麼嚴重嗎?於是乘工作過境香港之便,在老家翻箱倒櫃,企圖找出當年老爸喊窮的真相。

在那幾張泛著黃斑,褪盡顏色,方寸間乘載著一個家族、半個世紀歷史的殘影裏,我仔細檢視活在四、五十年前的影中人,觀察他們的體型、眼神、肢體語言、精神面貌、衣著等,看是否跟父親當時描述的情景吻合?還有,跟眼前這位貴州鄉親所面對的窘境,到底有多少距離?

照片裏的小孩,顯然並不是活在富裕的條件裏,模糊的影像沒有色彩,只有黑、白、灰,沒能把皮黃骨瘦這個形容,精確地表達出來,但每一位看起來都有營養不良的表徵。

衣著破舊不稱身,但鏡頭前,每位小朋友都神情愉快,一臉無憂無慮,不識愁滋味,更不曾嘗餓的滋味,雖然都是青菜、豆腐乳,粗茶淡飯。倒是那個作為男主人的,不管出現在哪一張照片裏,都帶著憂鬱的眼神。

對懷春少女而言,那眼神可能代表迷人、性感、魅力;但源於血緣,我知道那是出於對生活的無奈與壓力。頓時驚覺,那不憂柴米的童年,原來是那位帶著憂鬱眼神的男子,竭盡所能替我們七兄弟姊妹爭取來的。

在那個國共內戰剛結束,神州大陸政局大事底定之初,物質匱乏的五、六○年代澳門,只讀過幾年書、沒有一技之長的老爸,就這樣赤手空拳,為七個子女爭溫飽、供讀書,那種壓力,在那雙憂鬱的眼神裏,表露無遺。

那刻,我好想跟爸說:我終於體會五十年前,你站在海堤上的心情。遺憾的是老爸還來不及聽我的真情告白,就走了,在SARS(嚴重急性呼吸道症候群)肆虐,弄得香港滿城風雨的時候。那天午睡後就不起來了,告別了八十年忙碌的一生。

大妹從電話的那頭告訴我時,我正一個人在印度次大陸出差,追隨玄奘法師的腳印,走過紛爭不斷,幾乎每天都有人為自己認定的真理、主義、宗教信仰和種族而犧牲的喀什米爾,也造訪過產茶聞名的阿薩姆。

奔波三週,輾轉南下,來到孟加拉,一個信奉伊斯蘭的國度,這裏的阿拉子民,對那位千多年前隻身造訪此地的華籍佛教徒了解不多、興趣也不大;倒是對山姆大叔入侵同是伊斯蘭國度的伊拉克一事,每位穆斯林都有意見,人人義憤填膺。

你是美國人嗎?他們問我。我當然不是美國人,我像美國人嗎?我斬釘截鐵地回他們的話。不是美國人就不是敵人;不是敵人就是朋友。於是又茶又菸遞到面前,氣氛也輕鬆多了。

那是我在柯米拉(Comilla),歷史記載玄奘法師到過的地方的路旁茶寮,所遇到的一眾熱愛他們國家、熱愛他們宗教的本地人。他們也熱切地向我這個現場唯一的外國人,徵詢意見。

我對政治向來興趣缺缺,也弄不清哪位是世界警察,哪位是國際流氓。不過興師問罪,舉兵國外,緝拿別國元首,除之而後快;這等好像是春秋戰國才會發生的事,竟然出現在二十一世紀的超文明年代裏,印證了人類的某些行為,原來千古不變。

海珊政府與布希政府誰對多一點、誰又錯多一點,這些國際政治,不是我等小輩所能了解。但在這時間、空間裏,不表態不符合他們的冀望,幾十雙眼睛,像X光儀器一樣,在我身上上下下掃描,等待著我真誠的回應。

當下鴉雀無聲,我知道我一定要表態,且態度不能違背他們的冀望。於是在眾人的期待下,我站到他們的一邊。眾人的目光,即時如斷了電的探照燈,我臉上的灼熱,頓時消失,眾人鬆了一口氣,為我睿智的抉擇,雀躍歡呼,於是我們的關係馬上拉近,不只是朋友那麼簡單,剎那間就是拜把兄弟,生死手足。

你是穆斯林?不是。我看到失望的眼神;基督徒?也不是,又是一輪歡呼。我們的關係就在國籍、宗教和意識形態中,離離合合,忽遠忽近,但只要不是美國人,彼此的距離還是伸手可及。

孟加拉的季候雨來得急,去得快,瞬間把浮躁不安沈澱下來,我的拜把兄弟在雨後也陸續散離,各自幹活去了,留下我一人在這片大地上尋尋覓覓,企圖找出那位千多年前在此地活動的同胞的點點滴滴。但千多年來的風風雨雨,早已把歷史洗刷得一乾二淨,不留任何痕跡。哪裏找?如何找?我正在煩惱。

季候雨午後又傾盆而至,瀉下一地珍珠;天上雷電交加,黑了白晝,我被困在飯店三樓房間。眼下街景,那條原是車水馬龍的街道,霎時人跡杳然,父親往生的消息,如空中雷響,轟入心扉。

我應該馬上回港,還是回臺?大妹說,香港此刻SARS猖獗,到處風聲鶴唳,人心惶惶;老爸往生已成事實,此刻回港,於事無益,徒增煩惱。回臺嘛,如何回?原本的來回機票是星航經新加坡回臺,但新加坡也被SARS攻陷,報章說經新加坡入境臺灣的民眾,需居家隔離十天,以確認有否在新加坡感染SARS。

我不確定我是否會在新加坡受感染,確定的是,因公而居家隔離十天的話,公司沒有理由會扣我十天的薪水。但我家不是飯店,更不是度假村,沒有電視,也沒有空調,足不出戶兩天,已讓人受不了,更別提十天了,況且我也不想無所事事,浪費公司的開支。

我致電公司同仁,請他們代求證經新國返臺須居家隔離一事,是否屬實?如是,我考慮另外買一張泰航機票經曼谷回臺。兩天過去了,同事沒有回音,我只好再次去電,在對應之間,電話那頭突然傳來主管的聲音,鏗鏘有力,二話不說,只有堅定的一句問話:你知道這樣子會浪費部門多少錢?

哦……我索盡枯腸,竭盡所能的,希望從我所認識、有限的辭彙中,找出一、兩句得體的言詞,回應他的問題,結果從喉嚨裏擠出來的,就這個軟弱無力的音節。長途對話就這樣嘎然而止。我沒有跟他講父親往生的事,也沒說想回家一趟;就怎樣回臺,或須居家隔離一事,他也沒有給我什麼指示或意見。

驀然,我想起老爸。快四十年了,想起當年他抱怨工作不合理、老闆不講理時,我常問他,既然對老闆不滿,把老闆換掉就好了,幹嘛老是把怨氣帶回家?老爸總是無言以對,但扭曲的臉,隱隱約約露出一種說不出卻無奈的苦。

四十年後,我也終於嘗到這種苦澀的滋味,在一個陌生的國度裏,一個滂沱大雨的午後,父親剛離開我的時候……說來也許是天意,也許是人生必經的心路歷程,屈指算算,當年父親無言以對時,他的年齡與現在我的年紀,相差無幾,都是知天命之年。原來人世間,普羅大眾走出來的人生路,都是大同小異。

窗外雨停了,街上又熱鬧起來,數不清的三輪車在車伕的奮力下,相競往市中心方向飛奔。夕陽把他們的背影拉得長長,像黑色螞蟻,成群成群地往有食物的地方奔波。朦朧間,我看見老爸,出現在這群螞蟻雄兵的隊伍中,亦步亦趨地隨大隊奔往同一方向,離我愈來愈遠,終於隱沒在茫茫人海裏……

僅以此小書獻給已不在人世間的老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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