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手 擁有喜久人生
◎撰文‧葉文鶯 攝影‧顏霖沼
凡事喜做安排,卻常事與願違,
究竟自己哪兒做錯了?
直到認識一位與兒子年紀相仿的照顧戶,
讓陳喜久看見昔日扮演的「母親」角色,
重新檢視磨難的人生。
在志工路上,她終於明白,
唯有對人懷著「愛」與「尊重」,
諸事才能圓滿,歡喜久久。
一早,陳喜久一身棉布衣,步履輕盈地走進慈濟臺南分會。
每天接送外孫女就讀慈濟大愛幼兒園,她順道到分會向社工員拿回慈善個案資料,以便組內志工進行訪視;又到財務組替同組委員帶回勸募本,有時也到靜思小築替會員請購慈濟出版品。
即使年近七十,陳喜久行事效率不脫昔日在職場的爽俐。
退休後才受證慈濟委員,她自許時時把握因緣付出。白天訪視個案、助念,也擔任分會諮詢志工、社區量血壓志工等;分會舉辦慈善訪視共修,課務組想以戲劇呈現訪視實境,陳喜久雖不會演戲,卻也承擔這個單元。
「上人教導我們:有心,事就不難。」陳喜久說,哪怕自己不會的事,也可以找人一同完成。
上至父親、先生,下至兒子,家中三代男人均不在人世,陳喜久的兩個女兒出嫁後,姊妹倆將兩個小家庭融為一家,還將母親和外祖母接來同住。這個由出嫁女兒所組成的四代同堂大家庭,相當罕見。
陳喜久既是女兒、母親也是外祖母和岳母,在家庭扮演多重身分。退休後,她接送外孫女上下學、照顧八十八歲老母親,除此之外便是她的志工時間。
母親皮膚白皙、舉止優雅,最津津樂道的是當年與日本子弟同樣進入小學就讀,班上才四名臺灣學生,可見資質聰穎。老人家支持女兒當志工,要是喜久晚歸,她自行炒菜吃飯,絲毫不勞煩晚輩;偶爾喜久也帶著她訪視個案,看著女兒處理別人家的事,她直笑說:「她的判斷很正確。」
前年,陳喜久發現母親記憶力退化,甚至忘性一來分不清現實和虛幻,也伴隨著強烈的情緒起伏,她決定挪出較多時間陪伴母親。然而,基於她對慈善工作的熱愛,她更常將母親帶在身邊,並沒有少做志工。
滿頭銀髮的陳喜久擁有如此超人的毅力和善用時間的智慧,要是她不說,實難理解她的人生一度陷入乏力的困境。
大小姐變身女強人
父母均受高等教育,陳喜久是家中獨生女,出嫁前未曾做過家事,可謂「尖腳手幼」的大小姐。
她和先生原是同事,兩人交往時,同事提醒她,此人不負責任又嗜賭,但她欣賞他的藝術天分,異想天開以為可以改變他。
二十三歲那年結婚,先生很快露出原形。他在外賭博輸了錢,大言不慚地告訴對方:「要錢找我老婆拿!」夫妻為此吵架,但公寓上下住的都是同事,陳喜久不希望被人笑話,只好忍氣吞聲,久而久之甚至對先生產生「給他錢省得他來煩我」的輕蔑態度。
婚姻生活不如意,她將心思放在工作。她在職進修空中大學課程;公司欲推動電腦化作業,基於主管賞識加上她的上進心,她第一個被派去學習;每天早出晚歸,甚至深夜十一、二點還留在公司核帳。
在無法兼顧工作和照顧孩子的情況下,喜久將孩子交託娘家父母照顧。諷刺的是,先生還提早離開職場,大有這輩子就靠太太的心理;婆婆對她過於投入工作也有怨言。
三十年前父親往生後,她將母親自高雄接來臺南同住,同時安排先生看顧母親的店面。
「我很會安排事情,但總是事與願違。」陳喜久沮喪地說,母親的生意做得不錯,先生接手後,若不是賭博就是逛舞廳,客人幾回撲空,生意也就差了。
她幫先生解決債務,但那是個無底洞;負債增多、入不敷出,不得已她向同事、親友借錢,但漸漸無法如期償還,對方察覺有異,不敢再借給她。
「這很傷害我的自尊。」受先生之累的陳喜久,為顧全顏面挺身而出扛下債務,奈何那已超乎她的能力……
嚴厲的愛卻是害
先生欠缺家庭責任,三個孩子的生活和教育全由陳喜久包辦。
「男孩子要堅強,要成為家庭支柱。」她將先生無法盡到的責任寄託在獨子身上,兒子自小感受母親施予的壓力,一心想逃避。
國三那年,兒子經常下課後就與朋友在外玩至深夜。她愈嚴厲,他愈抗拒,她質問兒子是否交了壞朋友,他糾正她:「不要說我的朋友壞,真正壞的是你兒子!」
上了高中,兒子行徑變本加厲,抽菸又多次蹺家,陳喜久時常接到學校通知,只好替他辦理轉學。經歷兩次轉學,高中念了五年總算畢業。
兒子退伍後,她積極安排他到一家旅行社工作,沒想到他開始喝酒應酬,她愈責備、他愈沈默,最後以離家作為無言的抗議。
再度承受親人帶給她巨大的無力感,陳喜久吞下苦悶,不曾向人吐露煩心事。「我真不知道如何撐過那一段時間。」
直到兒子打電話告知生病住院消息,想到他不論求學或謀職都是她在打點,她啞然了。
「是我替兒子找到一個讓他學會喝酒的工作,以致他失去健康,往生時不過二十九歲;以前我所做的並不是在幫他,而是害了他。都是我的錯!」陳喜久陷入自責、痛苦的深淵。
婚姻不幸、負債壓力加上兒子早逝,即使在公司晉升為主管,陳喜久卻一點也不快樂。
她自視甚高,對部屬要求也嚴厲。「我對一切瞭若指掌,他們做事騙不過我,我也不容許出錯。」陳喜久坦承個性挑剔,同事懼其權威無法與之交心,對她敬而遠之。
那個不受歡迎的自己令她想起小時候,母親對她的功課要求十分嚴格,譬如寫字不能超出格線,字寫不好甚至將簿子撕掉,讓她無法對老師交差。
後來每次聽人讚美自己寫字很漂亮,陳喜久內心翻湧而上的是童年的心靈創傷。
無形中承襲了母親嚴厲、挑剔的個性,陳喜久曾痛打女兒直到兒子搶下她手上的棍子,跪下來替妹妹求情。原生家庭帶給她的影響,複製在她的小家庭,她對先生、子女缺乏溫柔;在職場上,她也不放過自己和部屬。
婚姻亮紅燈,朋友也很少,她知道自己長期活在「不對」的狀況下,內心充滿負面情緒。
身病覺照心病
二○○一年,陳喜久得了腦膿瘍。住院期間,看護觀察她與先生互動不佳,介紹她多看大愛電視節目。
出院後,她請了三個月長假。在家收看大愛臺,乍聽上人開示,她覺得法師的說法很「傳統」,類似儒家「克己復禮」的思維,她也納悶「自己又沒做錯,為什麼要向人道歉?這樣做會不會太勉強、心理不平衡?」
待繼續聽下去,她想想也沒錯,若要人家對我們好,得先對別人好。
她加入慈濟會員,也在慈濟委員的帶動下參與志工服務。重回職場後,她嘗試先對別人好。
她發現不再板著臉孔,同事較容易和她說話;她一度覺得自己「好假」,同事甚至開玩笑說:「咦?喜久,我怎麼覺得你回來之後不一樣了?」
「大概是頭部開刀,變得不一樣了吧!」陳喜久發覺自己「假久成真」的過程狀極好笑,順勢調侃自己一番。
一位同事為感謝她的幫忙,主動為她準備早餐。吃了幾次切好、送到面前的水果,陳喜久哭了!「為什麼別人能對我做到如此,我以前卻不能善待他們?」她慚愧萬分地自我剖析:「我學會計,要求精準、公事公辦、對錯分明,無形中也養成得理不饒人的個性,結了很多惡緣。」
她慶幸認識了「慈濟」,才學會好好與孩子說話,雖然兒子已經不在人世,也幸好還來得及修復同事情誼。
透徹訪視心法
二○○四年底,陳喜久退休後將生活重心放在「服務」。
參與慈濟委員培訓期間,因撰寫慈善個案記錄頗能深入且掌握評估重點,她順理成章地以訪視志工為重心。
結合電腦專長,她每向社工員索取慈善個案資料檔案後,便自製輔導計畫表。
「幫助個案,不能想到哪裏做到哪裏。」陳喜久認為,陪伴個案要用心謹慎,否則即使已經建立信任關係,也容易傷害對方;而從事慈善關懷更不能像工作般一板一眼照單行事,雖擬定計畫,但與個案互動時若發現落差,應適時修正。
她總會斟酌個案的個性和能力,避免自己操之過急;陪伴過程中一旦發現對方缺乏動力,也會適時幫對方找方法。
如一位獨居在小套房缺乏謀生能力的老婦,僅靠老人年金度日。房間被一張雙人床占滿,加上喜歡堆積物品,居家環境雜亂,志工屢勸她清理都無效。
陳喜久與之商量,先將雙人床換作單人床,騰出活動空間;接著請她將可用、可回收或需丟棄的物品初做分類,再請志工前來載送清理。小屋裏有十多個踏墊,她建議婦人只要在浴室、大門和廚房水槽下保留較新的清潔踏墊就好;婦人依她的話去做,不久環境乾淨舒適多了!當志工將變賣回收物品所得交給婦人時,她更是滿心歡喜!
陳喜久說,照顧戶中不少人因為少與外界互動,加上個性散漫,無視於居家環境雜亂對健康造成的影響。這時,志工最好一步步引導他們採取行動。
「偶爾有客人來,案家多少會整理一下。」陳喜久將案主當作朋友,藉著不時到訪激勵案家著手整理環境。有人見她登門,甚至說:「師姊你看,我把這裏整理乾淨了呢!」
「不要讓個案覺得我們在嫌棄他們。」陳喜久認為,以「關懷」為前提,才能讓對方有所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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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年年底陳喜久有緣關懷一位與兒子年紀相仿的年輕人——倪國俊,他彷若一面鏡子,教她看見昔日所扮演的「母親」角色,也將自己的過往人生做了反省和整合。
雖然國俊將她當作媽媽一般,但她絕不用從前對待兒子的方式待他。她以尊重的態度陪伴國俊走過人生低潮,也讓他感受到她的愛。
陪伴個案做得適切而圓滿,這歸功於陳喜久認真負責的一貫態度;而婚姻、家庭帶給她的磨難,也讓她同理別人的苦難,以冷靜的智慧扶助別人。
想起昔日同事曾誇讚自己名字取得好,在她們眼中,她擔任主管既有能力,論長相和談吐都像富貴人家的太太,是足以「歡喜久久」的女人吧!然而,大半輩子都在顧全面子的陳喜久,笑著反問自己:「當個富貴人家太太又如何?」
還不如學佛之後如實觀照、面對自己,活出真正的「喜久」人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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