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眼觀照尼泊爾
◎撰文‧李委煌 攝影‧蕭耀華

▎天神的眼睛 ▎
二○一五年四月二十五日,佛陀故鄉尼泊爾大地震。不只驚動人世間,也影響天國的運作。在尼泊爾最大佛塔「博納佛塔」,塔頂據聞能洞悉世情的天神眼睛被地震所損,必須圍起來「治療」,暫時不能觀照世間事。但這並不影響凡塵信眾堅定不移的信念,他們還是虔誠如昔,順著時針方向繞行佛塔,轉經輪三圈,祈求平安無災,業障消除。
尼國地震已經過了兩個多月,災區仍一片凌亂,百廢待舉。慈濟人從四月二十八日進入災區後,就沒有離開過;不離不棄地伴著受災戶和有需要的民眾,一起走在漫長復原路上;也期望天神的眼睛早日康復,再度觀照人間。

▎生死淡泊 ▎
尼泊爾加德滿都巴格馬蒂(Bagmati)河畔,終日煙霧瀰漫,模糊了生死榮辱的界線。生生滅滅,一回又一回的,在這兒夜以繼日地完成歷史交替。
河畔,擁有千多年歷史的帕斯帕提那(Pashupatinath)印度教神廟旁,露天火化場是亡者在人世間的終點站。在這裏,一場火浴,魂出竅,伴著輕煙上青天;肉身成灰燼,沒入聖河,讓河水滌盡生前罪孽,期許未來,重新再生。
命延伸,來世今生,跨生死,不涉悲喜;存歿之間,只是輪迴交替的一個過程。這是受印度教影響的尼泊爾人的生死觀。
捨不捨,沒罣礙,生死自在;尋常日子如是,地震過後亦然,只是煙火更甚以往。
生死事易了,現實活難過,特別是天災之後;日子,還得借點外力,助其導入常軌。

▎無處可去 ▎
在加德滿都景點「猴廟」附近,這處地震後出現的「新社區」,居民所住嚴格來說還稱不上「帳棚」,大多是用竹子、繩索架撐住的塑膠布而已。
災後兩個多月,仍有數以萬計居民住在類似猴廟這種帳棚區。外援慈善組織即使想援建簡易屋,在多山的尼泊爾也很難找到合適又安全的空地,遑論重建永久屋。災區廣闊,重機具少,磚房瓦礫鏟除困難,加上政府補助有限、居民失業率嚴重,復建難關重重。
六月底,尼泊爾進入了雨季(monsoon season),每天午後或夜裏,總會淅瀝地下起大雨,少說為期三個月,也帶進了全年八成降雨量。尼泊爾人看待這季節是又愛又怕,這是農人插秧種稻的時分,雨水可謂甘霖;但對慕名古蹟與挑戰高山的外國觀光客而言,雨季絕對是不適合旅遊的。
今年雨季,更讓尼泊爾人如臨大敵。四月二十五日芮氏規模七點八強震,造成八千八百多人罹難、逾六十萬間房舍受損;根據聯合國組織統計,災後一個多月,依舊有九萬多人住在帳棚,其中在加德滿都山谷(Kathmandu Valley)地區就有兩萬多人。而大震鬆動土質,六月幾場豪雨已在偏遠山區引發山崩及土石流,造成傷亡。
缺乏遊客的此刻,卻有訪客一梯梯接棒入境,來自臺灣、馬來西亞、新加坡、加拿大、菲律賓、中國大陸……他們是慈濟志工,為了災後物資發放及援建簡易教室事宜而來。
一位當地人坦言,地震後,他們已不信任本地建築結構了,甚至思考是否該帶家人離開?但見到這些遠道而來、藍衣白褲的陌生面孔,一批批入住旅店,和他們一樣飽受餘震驚嚇、承受陰晴不定的天候,他因此感動,也跟著加入他們的隊伍。
 |
雨季來臨,塑膠棚可說是大雨淹、大風掀,人們莫可奈何;但有這一張多功能摺疊床,就能脫離兩個月來睡臥泥地的窘境,也不再驚恐於夜裏落雨棚內進水了。
|
帳棚區最需要的家具
二十九歲的婦人拉斯米(Laxmi Shrestha),和三歲的兒子、外甥女三人,兩個月來住在一坪大小的塑膠棚下。拉斯米的先生三十一歲,在沙烏地阿拉伯做勞工,她無奈地說,先生在國內做事,月薪不到一萬五千盧比(Nepalese Rupees;約新臺幣四千五百元),當海外勞工則每月至少有五萬盧比(約新臺幣一萬五千元)薪資。
一家人的租屋因為地震倒塌,仍要照租賃合約支付每月租金六千盧比,加上生活開銷,全靠先生在中東血汗勞力掙錢;而即使國家有難,先生受雇於人,迄今也無法回家看一看。
尼泊爾最重要的國家收入,就是在中東、東南亞等百萬移工所掙來的外匯;對一般人來說,這是最快速的「脫貧之道」,刻苦積攢幾年,甚至就能在家鄉蓋上一棟房。但遇上強震,全化為烏有;前往中東卡達(Qatar)打工的尼泊爾勞工,甚至因為趕建二○二二年世界盃足球賽場館而不被允許返國。
更令人擔憂的是,根據二○一四年統計,尼泊爾在海外的勞工,每兩天就有一人因工作或其他因素喪命;儘管實情如此不堪,但大地震重創尼泊爾國內經濟,讓高失業率的惡況雪上加霜,預料將有更多年輕人借貸出國打工,形成一股出走潮。
災區的婦孺只能自求多福。拉斯米打算再去尋找塑膠布「擴建」生活空間,這一天更向慈濟領得了兩張特別的摺疊床和兩件毛毯;帳棚區排水不良,一遇大雨棚內便進水,這張床可坐可躺,挺適合帳棚的有限空間,夜間也可安心睡臥,不必再困窘地躺在泥地上;她欣慰地說,改天即使先生返家了,至少不會看到母子倆太過狼狽。
 |
發放現場人人都是志工,或扛或抬摺疊床,有說有笑地陪著婦孺鄉親們將摺疊床搬進帳棚。
|
發放前晚下了大雨,發放後志工拜訪幾戶人家,摸摸他們所坐的墊子和被毯,果然溼漉漉的,甚至有些「五味雜陳」,居民說:「我們不怕太陽曬,就怕大雨來!」雨水落下,大家趕緊搶收地上家具,然後用杯碗容器將雨水舀出,避免泥地積水;整晚就這麼忙著,當然又是失眠的一夜。
十八歲的朵瑪(Doma Sherpa)強調,她們這頂塑膠棚下就住了六個家庭、二十九人,全來自遙遠山區;年輕人席地而眠,也躺得腰痠背疼;但即使是年邁的奶奶,一樣得睡在地上。
截至六月底,慈濟贈出五千六百多張多功能摺疊床;朵瑪說,他們從沒見過有慈善組織會發放床鋪,而這正是他們眼前最需要的物資。
失去旅人的觀光業
拉斯米所棲身的帳棚區,鄰近著名的佛教聖地斯瓦揚布納特寺(Swayambhunath Temple;俗稱猴廟),是加德滿都山谷裏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列為世界遺產的七處之一。
帳棚區約有一百六十多戶、逾七百位居民,除了原先附近的住民,還包括僧侶、街友、乞丐、外地人等來此安頓,也因此難以形成自己的管理委員會,即使慈濟志工規畫發放摺疊床及毛毯,在名單取得上也頗為不易。
帳棚區住民、藏人丹羅從事旅遊業,每年三、四月春天是觀光旺季,他經常做導遊帶領旅遊團,賺得許多額外獎金;地震後老闆跑了,連四月的薪水也沒得領!
觀光業和勞工外匯,堪稱尼國經濟雙命脈。根據統計,尼泊爾兩千八百萬人,其中觀光產業直接、間接受雇人數即逾百萬;地震重創尼泊爾景點,意味著此刻出現龐大的失業人口。亞洲開發銀行(Asian Development Bank)預測,這場地震將使更多尼泊爾人的生活掉到貧窮線以下。
在加德滿都聚集最多觀光客的鬧區塔米爾(Thamel),其中一間酒店老闆說,地震後生意至少掉落了七成五,夜夜笙歌的景況早不復見;街巷內的唐卡、手工藝店門可羅雀,商家們叫苦連天。如何強固建築安全,並儘速修補毀損古蹟、恢復遊客信心,正考驗著多黨多頭的尼泊爾政府。
丹羅和未婚妻住在猴廟帳棚區,失去工作,卻當起了志工,因為他懂得中文,兩個多月來協助慈濟志工翻譯,協調熱食供應、義診關懷、為村民除頭蝨、發放毛毯及摺疊床等……失業雖然無奈,但感受到這群志工的真誠,他心悅誠服,樂於成為其中一員。
 |
披上黃色志工背心的藏胞丹羅,與猴廟帳棚住民加入慈濟發放行列,自助也助人。熟諳多種語言的他,向大家分享慈濟香積飯沖泡方式。
|
將珍貴眠床揹回高山
市區旅遊業蕭條,居民即使失業,至少可以住在熟悉的地方;來自高山的受災者,生活更辛苦。
辛都帕(Sindhupalchowk)山區是地震傷亡最重災區,估計三千多人罹難。辛都帕的踏透帕尼(Tatopani)鎮,距離首都加德滿都直線距離約一百三十公里,是震後多日救難隊仍挺進不到的偏遠村落,居民後來才搭直升機或貨櫃卡車離鄉避難,落腳在靠近首都的巴塔普(Bhaktapur)市波帝(Bode)鎮,近九十個帳棚住了兩百多戶、逾千人。
他們許多人姓氏為雪巴(Sherpa),姓氏也反應了他們的種族──雪巴民族向來能肩荷重物,是登山客最佳的挑夫與嚮導;離開浩瀚高山,高山勇士落難窩居窄棚,十多人共享四坪空間。帳棚區雖然寬闊通風,可鳥瞰加德滿都市區,但最令他們懷念的仍是遠處的家鄉。不過,山區學校、診所毀損,山路崩壞,雨季時土石流,何時能返鄉,前景想來只覺渺茫。
慈濟志工訪視時,發現有些居民會說中文。原來踏透帕尼鎮有座中尼友誼橋(Sino-Nepal Friendship Bridge),橋的另一端連接著中國大陸西藏日喀則的樟木鎮,村民往返中尼邊境做小生意,能簡單對談華語。
巴桑(Passang Lama)和家人在樟木鎮經營小餐館,同時為往返中尼的生意人做翻譯,印度語、藏語、中文、英語都能說上一些;他與家族二十人下山避難,但六十五歲的母親不肯撤離,「她說,就算死也要死在山上老家!」不只母親,還有些行動不便的病患或老人家依然坐困山上。
巴桑領到四張摺疊床,他聽聞地震後慈濟透過空運及海運,好不容易將五千多張床運進尼泊爾,並發放往各帳棚區、醫院及學校,深刻感受到眼前這張床得來不易,也充滿了來自三十多個國家善心人士捐贈的心意,因此他打算待雨季結束後返鄉重建時,也要將這些床帶回山上。
從山下的巴士站走路回老家,步行至少四小時,一張摺疊床約十五公斤,以他們平時綁上頭帶繫負重物習慣,「就算一次扛四張床,背回山上老家也沒問題!」巴桑笑說。
 |
偏遠山區多拉卡(Dolakha)的比故(Bigu)修道院,四月二十五日強震僅些微受創,沒想到五月十二日再次強震,讓道場毀損嚴重,五十七位比丘尼當天即分乘十八架次直升機下山,來到加德滿都暫時安置。
六月下旬,慈濟醫護志工前來舉辦義診,新加坡中醫師許貞華以針灸及艾灸療法為病患紓緩不適;慈濟志工也在七月援建七間臨時住房,供出家人雨季期間暫時安身。
|
尼泊爾的「竹筒歲月」
志工從四月二十八日進入尼泊爾,到七月一日共出動九梯志工,發放食物、毛毯、摺疊床等物資,完成緊急援助任務,賑災重點已轉往中長期的簡易教室與簡易屋援建。
受災民眾回想起這段與慈濟志工互動的過程,印象很深的是「竹筒歲月」。發放時,志工分享積沙成塔、小錢行大善,以及布施不是有錢人而是有心人的專利等觀念;居民受災後一貧如洗、身無長物,聽聞慈濟「竹筒歲月」的緣起,許多人樂意將僅有的一盧比、十盧比銅板或鈔票投入撲滿中,布施成為助人者。
一位參與發放的尼泊爾國會議員說,災後無處可去、只能住在帳棚區的人們,不可否認有許多屬於印度教種姓制度的中下層階級;低種姓者生活困難,有些一生習慣手心向上,「但慈濟卻引導他們也可以布施。」手心向下為來生種善因,對此教法觀念,他也感到很驚訝。
逾八成以上尼泊爾人信仰印度教,其教義融合印度教與佛教兩者,堪稱是當地人普遍的民間信仰,其中種姓制度(caste system)在尼泊爾社會依舊存在;儘管政府檯面上禁止種姓階級歧視,甚至人民也可以報警處理,卻是當地人皆知的傳統。
尼泊爾籍醫師勝偉(Sarvesh Gyawali)表示,來自佛教組織的慈濟志工平等看待尼泊爾人,尊重他們的種姓制度背景,但不分信仰或種族,慈悲一切,「他們幫忙孤苦無依的老人,還帶動受災的人們協助孤老沐浴、送醫,災後兩個月來舉辦一連串的義診與物資發放……大家看在眼裏,雖然感覺奇怪,但內心深處其實很感動。」感動之餘就是行動,包括他和丹羅都成為慈濟的一員。
有本土志工說,受災後見到比自己更辛苦的人,卻無能為力幫忙,往往感到自責;但加入慈濟,讓他們發現其實自己也有付出的力量。
尼泊爾,一個被眾神庇護圍繞的小國,一個被稱為最接近天堂的國度;儘管人們總浪漫呼稱:「天佑尼泊爾!」但這群尼泊爾志工卻有著大志願:「我們的國家,由我們自己來守護!」
 |
頭戴尼泊爾傳統小帽,身著素色背心,長者粗糙手掌合十祈福,手握著慈濟物資發放單,也期待著災後一絲希望。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