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哥筆記】

◎撰文‧江國誠（花蓮慈濟醫院精神醫學部副護理長）

「我好怕再想起她們，我不敢去看她們的爸媽，我怕我控制不住……
同學找我訴苦我會安慰她，但我不希望她們看到我難過，
我必須當一個勇敢的人。」                                                               ——彩云

「這樣的彩云會很辛苦吧？雖然不願想起，但傷痕竟是那麼折騰。
傷痕噩夢如同隨形的影子，說它沒有，又好像存在。
唯有面對陽光，陰影才會在背後。」                                               ——誠哥

小志工代志在陪我往診的路上，指著遠處山坡上鋪滿白白石灰的「萬人坑」，跟我提到了他的大哥就在那裏。

隔天下午，我和代志坐在小水溝旁，一起回憶他的大哥代揚。

「大哥讀火箭班，成績很好；他喜歡畫畫和書法，還得過很多獎。他的個性比較柔，我喜歡找他鬥嘴；我受氣時會故意關掉他看的電視來捉弄他，找他出氣！」

「大哥對不起，你別走，我不跟你鬥嘴了！」

我拍了拍代志的肩膀，嘗試解釋死亡的境界。接著我扮演了大哥的角色，讓代志看著我道別。

「謝謝大哥地震前一天晚上送我的羊奶糖，我知道你很關心我。看到你走的時候手中還護著兩名同學，我覺得你很偉大！你的臉看起來是那麼祥和，我不會害怕。我答應你會好好照顧大姨跟大伯的，你放心走吧，再見了……大哥！」

我扮演代揚跟代志說：「大哥知道你平常是故意跟我玩的，大哥不會生氣。現在大哥要走了，你要答應大哥好好照顧家人哦！」

代志流著眼淚和我打勾勾後，相互擁抱。那時的我，眼眶已經溼了。

從事精神科工作將近八年，責任是照顧病患的心靈，工作中的角色要有專業的堅強，無論是畏懼與得意、眼淚與憤怒，都得先經過修飾。就好像溺水的人想要抓住的肩膀，若是「慌亂」，勢必將兩人淹沒。

失去朋友，最大的創傷

在醫療站，我所帶領的活動，主要是讓鄉親們說出哀傷的過程。一開始大家不太想講，但因為我停留的時間比較久，和他們建立了感情；還有，孩子們對於師兄師姊有分尊敬，我就讓他們叫我「誠哥」，雖然聽來俗氣，但可以拉近距離。

我帶他們玩地震遊戲，藉此釋放對地震的驚恐，而且知道發生地震時如何保護自己。

我觀察到，十七歲的彩云總是在人群中穿梭；一天下午，我處理著她左腳的水泡傷口，叮嚀她穿透氣的鞋，她說這是小傷不礙事，況且她也沒有涼鞋。之後她仍然忙碌，往診帶路、翻譯、打飯、送藥，都不曾喊累。

一天，她無意間看到我輔導代志的紀錄，沉默了好久。我告訴她：「面對哀傷，有的人提不起勁做任何事，有的人卻拚命做事。」

用餐時間，我帶著彩云到醫療站前的小水溝坐下，她很仔細分享學校生活的點滴，眼神專注著流水，口中回憶沒有停過。

「其實，我好怕再想起她們，我不敢去看她們的爸媽，我怕我會控制不住……我從不在別人面前哭的，同學找我訴苦我會安慰她，但我不希望她們看到我難過，我的難過會自己調適。我必須當一個勇敢的人。」

「這樣的彩云會很辛苦吧？」我拿起了一張白紙，請彩云想像五月十二日以前擁有的東西都在這裏；接著要她一片一片撕下所有在地震後失去的東西。

她撕了三片，最小的一片是她的偶像ＣＤ與收藏，第二片是房子，而前兩片加起來還不及第三片的三分之一，那是朋友！

剩下來的白紙，邊緣彎曲不整。「這就是現在的彩云了！心裏其實是難過的，是不是？失去了無法挽回，就好像這張不完整的紙……雖然不願想起，但傷痕竟是那麼折騰。」

我要彩云將邊緣折起，「我們要處理受傷的心。紙雖然變小了，而傷痕也不再明顯。」我們一起把它摺成飛機，往天空飛去。「受傷的彩云，一樣可以飛起來吧！」

最後我們把三張紙片摺成小船，也寫下道別的話：「再見了！我的朋友們！我的收藏！我的房子，永別了！」

小船沿著水流往下漂，才往前不久竟轉了一百八十度——似乎聽到我們的道別，回首向我們致意。

在告別儀式中，彩云總是低著頭……我知道她的思緒正在翻滾，靜靜陪伴在旁，等待情緒過去。

她抬起頭帶點戲謔說：「我以後不跟你講話了，學心理的都很厲害，一眼就看穿我……謝謝你！」我微笑與她分享：「傷痕噩夢如同隨形的影子，說它沒有，又好像存在。唯有面對陽光，陰影才會在背後。」

我給了彩云一個作文題目「天空」——誠哥相信，飛向藍天的彩云，一定會去尋找晴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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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二十九日，彩云去了雲南依親。她告訴我：「生命就是這樣脆弱！今天開始，我會把每天想做的事做完，不留遺憾。葉添浩醫師跟我說過——把握當下即是永恆！」

我給彩云的結緣禮物是一雙拖鞋，雖然她腳上的水泡已經結痂，但期待它能成為保護傷痕的翅膀；我想，現在的彩云應該在陽光下飛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