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溪河畔的孩子長大了
◎撰文.葉子豪 攝影.林炎煌
八歲基達尼(Zidane Kusuma Wardana)的家,位於鐵路邊;四年前因為用藥傷害,基達尼全身癱瘓肌肉萎縮,體重只有九點六公斤,膝關節甚至比大人的手腕還細,是名副其實的骨瘦如柴。
這一天,慈濟志工接送基達尼就醫,媽媽抱他上休旅車與眾人同行,爸爸蘇洛多(Suroto)則騎摩托車跟著去醫院。
「請問您怎麼發現他的病?」「起先是不能走路,然後……」同行的印尼大愛臺文字記者哈善(Hasan Basri),把握共乘的時間,請基達尼的媽媽漢妮(Heni)簡述孩子發病至今一家人走過的歷程,為即將在醫院裏進行的採訪預做準備。
「我們從二○一一年開始接受慈濟幫助,我先借錢付醫藥費,然後再拿收據給慈濟請補助款。」行在高樓如林的鬧區,身陷走走停停的塞車陣,漢妮與哈善談了一會兒,基達尼忍不住病痛號啕大哭,志工們無計可施,只能陪著母子倆掉眼淚。
好不容易到達醫院,小兒科醫師立即為他測量身高體重,進行各項檢查;在醫師診治的同時,哈善拿起麥克風,會同攝影記者進行採訪。為了拉近與受訪者的距離,身高一八○的他不顧旁人眼光,雙膝一彎跪在基達尼爸媽的面前。面對誠懇的哈善,夫妻倆侃侃而談,說到激動處,爸爸蘇洛多忍不住流下男兒淚:「謝謝慈濟,希望基達尼能快點好起來。」
早上,完成了病童及家長的採訪;午後,哈善偕同慈濟影視志工,一行人來到老子街(Jalan Lautze),拍攝慈濟房屋扶困計畫的交屋典禮。拿到慈濟人贈予的大門鑰匙,獲得新房屋的火災受災戶喜上眉梢,攝影機的液晶螢幕上,盡是一個又一個笑臉。
一天之中,幾個小時內,病之悲苦與喬遷之喜接連上演,這一切,哈善記在紙上,也存在自己的記憶裏,「我對每位個案都很有感受,但讓我特別感動的,是那位媽媽不放棄的精神。」
童年紅溪苦樂參半
哈善二○一二年二月畢業於以薩溫故大學(Esa Unggul University)傳播系,但早在前一年的十二月就進入印尼大愛臺當記者;在新聞團隊中,他的報導路線是慈濟志工活動,經常訪視窮苦人、跑醫院探病。
儘管看了不少令人鼻酸的人間苦相,但二十五歲的哈善並沒有變得多愁善感或憂鬱,相反的,個性隨和,甚至有些大而化之的他,總能在緊張忙碌的辦公室帶動輕鬆活潑的氣氛。有時戴個沒鏡片的黑框眼鏡改變造型,或是拿瓶飲料拍「類廣告」與同事分享,善於製造無傷大雅的小趣味,讓哈善成為同事眼中的開心果。
而這種「苦中作樂」的創意,或與那「苦樂參半」的童年有關。哈善與其他同年齡的大愛村子弟一樣,對垃圾滿坑滿谷的紅溪河岸印象深刻;大多數人講起那些年,多半會興起不堪回首的感慨,或是想哭的衝動,但對哈善來說,紅溪河畔的生活其實還蠻有趣的。
爸爸和祖父母、叔叔、伯伯們住在雅加達紅溪河畔,而媽媽的娘家則在西爪哇的卡拉旺縣(Karawang),因此小時候,哈善與哥哥、姊姊及兩個弟弟,經常在兩地來來去去,「這兩個地方我都喜歡。在卡拉旺,晚上七點就一片靜悄悄,而紅溪河邊,到了晚上九點還是人很多很熱鬧。」
對愛玩的小孩來說,有如「不夜城」的紅溪河畔,顯然比日入而息的鄉村地方有意思多了。曲折擁擠的巷弄,提供了不少藏身處,讓哈善與堂兄弟姊妹們白天玩躲貓貓,太陽下山後繼續「夜遊」,或是找個隱密角落,幾個小孩聚在一起講鬼故事,嚇得大家緊張兮兮的。
孺子不識愁滋味,紅溪河畔的髒與亂,無礙童年的歡笑,但講到淹水,那可一點也不好玩。
「趕快起來,把東西搬到上面去!」哈善曾在半夜水淹家門的時候,被叫起來搶救家當,一旦碰到淹水,那個晚上就別想睡了,只能聽著蚊子的嗡嗡聲,半夢半醒到天明。
雅加達「世紀水患」侵襲當時,哈善人在卡拉旺,沒有陷入險境,但爸爸及祖父母都成了受災戶,之後慈濟人來訪視,把他們列入拆遷名單中,「那時我讀初中一年級,媽媽聽說大愛村有學校,就把我轉學到那裏。」
上班當記者下班做志工
搬進大愛村後,哈善也成為慈濟大愛學校初中二年級學生;讓他印象最深刻的是師長以身作則,而且老師們總是準時進教室,甚至提早到,無形中也影響他養成守時的好習慣。
 |
〔圖說〕在採訪癱瘓病童基達尼時,哈善放下身段跪在病童的媽媽面前訪談。家境不寬裕的他,在獎學金和慈濟助學金資助下一圓記者夢,記錄人間苦相與善行。 |
「老師就住在大愛村,如果課業方面有不懂的地方,晚上可以到老師家求教。像我就常常去找數學老師。」哈善因為成績優異品行良好,還曾獲選到臺灣參加慈濟教育年會的交流活動。
哈善初中畢業時,校方還沒有成立高中職部,他與同學到外面的學校就讀,可是母校的老師依舊願意協助:「像艾格(Eko)老師,就為我們開一個電腦班。」除了加強課業,「高中時我還是常用靜思語來勉勵自己,而且更懂得感恩惜福。我感恩很多老師,還有慈青學長幫忙我。」
因為想要當記者,哈善選擇傳播系就讀,並以優秀成績申請到學校的獎學金,和別人動輒五、六百萬盾(約新臺幣一萬五千元到一萬八千元)的全額學費相比,哈善只需自付兩百多萬。但對收入不高的一家人來說,打了對折的費用還是不小的負擔,所幸哈善又獲得慈濟三年半的助學金,可以無後顧之憂地全心投入課業。
「如果慈濟沒有幫我的話,我得要先工作一年才能繳學費。」獲得學士學位的哈善,在擔任記者工作有收入之後,每個月撥出薪資的百分之五,一點一滴回饋給慈濟。
除了出錢,在大學時期就加入慈青的他,目前也以畢業慈青學長的身分,帶領大學生做環保,參與訪視發放,經常為此奉獻難得的休假。雅加達的畢業慈青學姊黃美賓讚歎:「哈善很努力做慈濟,還曾發起名為浪潮(Waves)的勸素宣導行動,意思就是吃素救地球(We Are Vegetarian & Earth Saver)。」
對哈善來說,當志工提攜慈青的後進,不僅是自利利他的學習成長,也是實踐對證嚴上人的承諾。
「回花蓮見上人時,上人告訴我,希望下次來臺灣的時候可以用中文溝通,所以我現在和大愛臺同事揪團補習中文。」二○○四年到臺灣時聽見上人的勉勵,哈善到今天都還記在心裏;在臺籍老師教導、華人同事協助下,精進的他程度已不遜於中文系學生,甚至能為自己「正名」。
「我給自己取的中文名字叫『哈善』,這和我的印尼文名字比較像。」對樂於付出的他來說,「哈善」這兩個字,可謂「實至名歸」。
初中老師資助大學學費
大愛村子弟用心學中文的還不只哈善,就讀阿拉扎大學(Universitas Al Azhar Indonesia)三年級的余德瑋,也趕上中文熱潮。乍聽這個名字,會以為「他」是個急於追本溯源的海外華裔男子,實際上「她」是不折不扣的印尼原住民女孩。
「我的印尼文名字叫Dewi K Rahayu,所以老師幫我取名『余德瑋』,這個名字和我印尼文的名字比較接近。」為何選讀中文系?余德瑋表示,中國是世界大國之一,「如果我會說漢語,我就可以和他們……嗯……交流。」
由於就讀的學校和福建師範大學合作開設「孔子學院」,余德瑋經常接觸中國大陸來的老師,耳濡目染之下,她的中文遣詞用字帶著不少大陸內地的慣用語,「搬到這裏,我覺得很高興,我們的生活水平更好。」
對於二○○二年的世紀水患,她年紀小,沒有多少印象,但記得紅溪河畔很髒亂,而且蚊子很多;搬進大愛村之後,環境乾淨整齊,難能可貴的是慈濟大愛學校老師無所求的付出與關懷。「二○○九年我考上大學,但到二○一○年才真正入學;期間我在商場、市場打工賺錢學費,加上卜克力(Bukhori)老師給我一百五十萬印尼盾(約臺幣四千五百元)……」
對於老師的資助,余德瑋十分感恩,那時她已從慈濟高職部會計科畢業,而卜克力則是她讀初中時的伊斯蘭教老師。「德瑋的爸爸是司機,收入少且工作不穩定,父母供不起她讀大學,於是我們就幫助她。」談起往事,卜克力記得當時給她的助學金是一百七十萬盾,師生對金額的記憶有些許出入,但不管是一百五十萬還是一百七十萬盾,對於靠打零工維生,收入僅能糊口難有積蓄的家庭來說,都是難以承受之重。因此老師籌來的助學金,對余德瑋來說可謂及時雨。
「我看重的是她的態度,我想要栽培她。」談到這位刻苦向上的學生,卜克力不免有些感慨,因為他和朋友所資助的學生多達八十多位,從小學到高中都有,但堅持上大學的人少之又少;余德瑋入學後精進不懈怠,不僅以漂亮的成績申請到獎學金,也通過了「中國漢語水平考試」第三級的檢定,已經達到可以在中國獨立生活,無須他人翻譯協助的程度。
「我希望將來可以當外交官,在中國工作,得到高工資幫助爸媽。」談到想要從事的職業,余德瑋語帶興奮,彷彿不久之後,就要代表國家,出使炎黃子孫的邦國。儘管當下的她,距離自己的第一志願還有很大的努力空間,但蒸蒸日上的中文能力,以及奮發向上的積極態度,已給了她一個好的起跑點。
準英文老師提攜後進
和學中文的余德瑋一樣,烏蜜(Umi Farida)對未來也有自己的想法;就讀英語教育系大四的她,再過幾個月就要實現當英文老師的夢想。「現在先到一所公立初中去當實習老師,同時在寫論文,預計二○一三年三月畢業。」對烏蜜來說,畢業前的日子是緊張而忙碌的,因為兼顧兩個學校的教與學,同時扮演教師與學生的角色。
從坐在臺下聽課,被老師打分數的學生,到即將站上講台授課,成為給分數的老師,烏蜜最初的願望並不是為人師表,只是一分對英文的興趣,引導她走向英語教學這個「雖不中亦不遠矣」的目標。
 |
〔圖說〕會計老師悉達多(右),把休息時間、居住空間捨出來,輔導有心加強課業的弱勢學生。即將成為正式英文老師的烏蜜(中),也應昔日老師之邀加入課輔行列,幫助學弟學妹提升英文程度。 |
「我本來就喜歡英文,會去念那所學校,是因為想當導遊。」二○○五年夏,烏蜜從慈濟大愛學校初中部畢業,當時校方還未成立高中職,因此烏蜜和同屆畢業的哈善一樣,到大愛村外升學,最後到一間旅館學校就讀,希望打好語言基礎,學到觀光旅遊的專業,一圓當導遊周遊列國的夢想。
但是入校門之後,才發現理想和現實差距頗大,一年上千萬印尼盾的學費,讓收入不高的父母背負債務,遙遠的通學路途,低落的教學品質,又讓烏蜜大失所望。一年之後,慈濟大愛學校成立高職部,她趕緊回到母校,重新從高一讀起。因為初中時數學成績很好,老師便建議烏蜜選讀會計科,但她對英文還是無法忘情,於是高職畢業後就考入桑柏那教育學院(Sampoerna School of Education)就讀英語教育系。
對於技職取向的高職生來說,跨領域考英文系並不容易,但烏蜜不但以優異成績考取,入學之後更是每學期都拿獎學金,讓父母不必為學費發愁。「慈濟大愛學校的老師關心我、鼓勵我,考前還幫我加強功課,找獎學金。」
經過三年多的進修,烏蜜已具備英文托福五百分以上的程度,開始以英語教學專業,與母校的老師合作,提攜大愛村裏家境困難、學業弱勢的孩子。
在會計科老師悉達多(Siddhatta Aryanada)的邀請下,她與另一位數學成績優異的畢業校友加入「教育志工」行列,合開了會計、英文、數學的夜間輔導班,在悉達多老師位於大愛村的宿舍,免費為有需要的學生指導課業。
「移動、可能、夜晚、美麗……」烏蜜與兩位學生席地而坐,一個字一個字地唸英文詞彙考聽寫,如果學生們因為不熟悉而停頓,她就像姊姊帶弟妹一樣,親切地指導講解,有時學生答不出來傻笑,她也會跟著一起笑。而年齡較長,經驗較豐富的悉達多,就會適時展現嚴肅的一面:「注意看!這個是借方,那個是貸方。」眼見學生有些分心,他板起臉孔拍地板,把學生的注意力拉回來。
「只要學生有需要,我就願意教,老師的責任就是這樣!」身為「與佛同名」的印尼佛教徒,悉達多以知識的布施落實了佛教喜捨的精神,而昔日學生的護持,讓這「不請之師」的菩薩行更加落實。
「如果我們沒有開班,同學們到外面補習,一個人一個月大概要花二十萬盾。」烏蜜約略估算了中學生課後補習的費用,那樣的負擔相當於私立學校學費,由此可見這個由師生合開的免費課輔班,的確嘉惠了弱勢的孩子,而那付出無所求的精神,是更難能可貴的。
●
「我們賺的錢不多,但已經很感恩了。現在烏蜜上大學,努爾哈珊娜(Nur Hasanah)結婚一年多,法第瑪(Fatima)回到他爸爸身邊了……」細數自家孩兒的現況,烏蜜的媽媽杜蒂(Tuti)得要花點時間,一個一個算,一個一個想。
母愛廣大的她,和丈夫艾迪(Edi)收養了眾多沒有血緣關係的孩子,一大家子走過一九九七年金融風暴、九八年大暴動的艱苦時期,在二○○二年大水患中失去所有,直到遷入大愛村,才第一次住進「牆上有門,門上有鎖」的房子。可想而知,烏蜜的童年,經歷了多少難以言喻的苦日子。
但就像生命力堅韌的種子一樣,一旦脫離惡劣環境,落在肥沃的土地上,就能把握因緣向上成長。二○○三年八月,金卡蓮慈濟大愛村落成啟用,印尼總統梅嘉娃蒂蒞臨,視察義診中心及學校,並走入杜蒂一家人位於一樓的新家,了解居民們的生活環境。
元首的到訪帶來好兆頭,但往後的日子,還是要靠自己努力;資質不錯的烏蜜,把握進入慈濟大愛學校的因緣,用功讀書取得好成績,得以於二○○四年通過學校甄選,來臺參加慈濟教育年會的交流活動。直到今天,家裏的牆上依舊掛著她與證嚴上人,以及南非慈濟學校同學的合影;那懸掛八年卻依舊清晰的照片,更是杜蒂與艾迪倍感光榮的印記。
 |
〔圖說〕余德瑋(中)與烏蜜(右二)同為慈濟大愛學校商科生,憑著對語文的濃厚興趣,畢業後分別就讀中文系及英語教育系。以技職生背景跨考大學,接受他人幫助的同時也自立自強,印證靜思語「有願就有力」。烏蜜的父親艾迪(左)、母親杜蒂(右),也對女兒的成長與有榮焉。 |
「我想先教兩年書,再去讀碩士。」面對即將展開的英文教師生涯,烏蜜做了一番「教學相長」的規畫。而就讀中文系的余德瑋,也有充實自我的打算:「我希望明年可以去中國一年,在福建師範大學學漢語。」
「我要幫上人招募更多志工。」哈善在致力記者本業及慈濟志業的同時,也計畫了未來進修的院所:「就是臺灣的慈濟大學啊!」
值此印尼「金磚時代」,這些教育程度比上一代高出許多的年輕人,擁有更多「出頭天」的機會,而他們在社會人文方面所能發揮的良能,更值得全球慈濟人與印尼人民拭目以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