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三江 學以致用真好
◎撰文‧張晶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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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三江(右一)與慈濟人醫會團隊到六龜山區,為獨居長輩看診。(攝影/鍾美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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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醫三十年,
病人一句「醫師,您人真好」,
將愁容換成笑靨,
就能讓他的心回到年輕時
立志救人的澎湃情懷……
牆上沁出一股涼意,青年吳三江終於直起了身子,將目光從眼前厚厚的書本上移開,記不得自己坐在書桌前有多久了。
他在國軍高雄總醫院接受完整住院醫師訓練四年,其中第三年奉派至金門「花崗石」醫院支援,這個位在太武山麓的現代化醫院,是軍方於花崗石層挖出坑道所設置,坑道全長一千八百公尺。他每日結束白天忙碌工作後,夜裏就是安靜地看著書,身處的小房間簡單而樸素,看不出斧鑿痕跡的牆上,掛著他脫下來的醫師白袍,他用力地呼吸著,彷彿嗅到了空氣中瀰漫著古老的石塊與泥土的氣味,而自己則像是放在地窖中的一罈好酒,正等著歲月的萃釀……
牆上時鐘的指針指向凌晨兩點,他踱步走出了長長的地底坑道,撲面而來的冷風讓他打了個寒顫,他伸了伸腰,抬起頭看向濃得像墨汁的夜空裏,閃爍著滿天晶亮的星光,他覺得自己已經穩穩地扎根在穹蒼中心,內心像眼前的星光一樣明亮,因為他知道自己的方向。
每天讀書讀到夜裏兩、三點,然後清晨五、六點就起床,這樣的日子他甘之如飴,他相信:「只要努力,就看得到未來。」只是,偶爾萬籟俱寂的某個時刻,看著海面上的船隻,他會特別想家。
吳三江生長在上個世紀五零年代,家裏並不富裕,全家人擠在僅有十幾坪的小房子裏,他和弟弟睡上下鋪,所有的家事都得做;雖然經濟條件不好,但成長的記憶中充滿生活的單純快樂。雙親也沒有特別栽培他,父親只淡淡地告訴他:「要念書你就念,不念書的話,就去做工。」他就這麼一路讀到臺南一中,然後考上國防醫學院,從來也不覺得辛苦。
擔任住院醫師那幾年,他盡最大的努力讀書、學習,像海綿一樣不停地吸收新的知識。「高收入」並不是他的目標,他想要成為醫術高超的「名醫」……
老病人變成老朋友
吳三江的意志力支撐著他日夜奮發,努力果然獲得甜美的回報,在擔任住院醫師的第二年,就已經在醫學期刊上發表研究論文,之後順利地升格為主治醫師、腎臟科專科醫師……很快地愈來愈多人稱讚他的醫術精湛,愈來愈多病人指名要找他。從國軍總醫院退下後,他到市立醫院服務,一路高升至高雄市立聯合醫院副院長。
二○○三年,吳三江自行開業,也做得有聲有色。他不是屬於那種嚴肅而不苟言笑的名醫,他常常笑,每次看診,總是病人的話多,他的話少,比較多的時間是靜靜聆聽病人的訴說,行醫三十年,「醫療糾紛」沒有發生在他身上,許多病人都成了老朋友。
在充滿劍拔弩張氣氛的現代醫病關係中,吳三江是一個會把手機號碼留給病人的醫師,他經常在深夜接到語氣慌亂的電話,有時是病人,有時是病人的家屬,敘說著對病情變化的擔憂,或是在急診室裏的無助……
他會馬上給予最明確易懂的解說,從來不曾在意隨時響起的電話會擾亂了他的生活,因為他也曾是「病人的家屬」||當年他的母親罹患肺癌時,那種無孔不入、足以讓人失去判斷能力的憂心與惶恐,他有著深深的體會。
行醫閒暇時,他打高爾夫球,卻很快地覺得浪費時間,後來改打網球,卻又造成運動傷害而放棄……日子一天天過去,他益發想念小時候無憂無慮的快樂,以及年輕時專注努力的單純,「我的生活就只有如此嗎?」「我要的『名』都有了,但是為什麼卻覺得空虛?」這些「問號」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突然竄進他的腦海,久久揮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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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三江在自己開業的醫院看診,很多病人久而久之都成了他的老朋友。(攝影/張晶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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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診時重要的大事
「我到底是為了什麼而來當醫師?」幾經思索,他發現行醫初衷只有兩句話──「救病人、照顧病人。」他不斷咀嚼著這兩句話,突然間好似看到那年在金門上空的閃亮星辰。就在這個時候,醫院裏的藥師郭束問他:「吳院長,您願意加入『慈濟人醫會』嗎?」他很欣賞郭束對待病人親切的態度,所以對她的邀約,毫不猶豫地點頭答應了。
他喜歡跟著慈濟人醫會到偏遠山區義診,尤其是「往診」,走在山間部落的小徑上,一戶戶地訪視著老人、行動不便的病人。山裏醫療資源不足,老人家尤其無法明確地表達自己的身體狀況,但是吳三江那扎實的「望、聞、問、切」診療經驗,總是可以透過聽診器,既快且準地發現病人身上的問題。
一次在高雄市桃源區高中村的往診中,他走進一戶老人家中,他問著:「老爺爺,您哪裏不舒服?」老人家咕噥了幾句沒人聽得懂的話語。正當大家七嘴八舌地嘗試和他交談,吳三江拿起聽診器聽了聽他的心跳,拍拍他的背、摸摸他的手,敲敲他的膝蓋,然後拿起老人一包又一包的藥袋詳細地研究,之後說:「老爺爺,您的尿酸比較高,又有痛風,腎臟有問題了喔!」
看到老人似懂非懂,吳三江於是環顧起老人的居住環境,眼尖地發現床鋪底下的「異狀」||床底下擺滿了一罐又一罐成分、來源不明的成藥。吳三江耐心地花了好長的時間,和老人家說明用藥的觀念。
像這樣的往診,往往一個上午只能看四戶,慈濟志工帶著萬分抱歉的心情,覺得讓身為一院院長的吳三江醫師「大材小用」;可是他只是一逕地微笑,然後正色地告訴大家:「謝謝你們讓我學以致用。」
每次的義診,他總是不厭其煩地講著「不抽菸、不喝酒、不吃檳榔」的基本衛教常識,他覺得這是一件重要而神聖的「大事」,他相信滴水能穿石,部落的人如果十個人中有一個人願意聽,就算是「進步」;有兩個人願意聽,就要「感恩」;有三個人願意聽,往診就成功了。
「沒想到」的啟示
義診時,雖然也會碰到無動於衷的人,吳三江不免感到一絲絲沮喪,但是他也忘不了那原本一臉愁苦的臉龐,因為他的關懷而展露的笑靨,一句「醫師,您人真好」,就能讓他的心回到年輕時想要救人的澎湃情懷;病人一個緊緊的握手,他就能感受到人情暖暖的溫度……每當這個時候,他就會想起行醫路上兩個特殊的病人。
有位曾經動過心臟手術的洗腎病人,狀況一直很穩定,沒想到十六年後得了膀胱癌,吳三江協助他接受最好的治療方式,就在大家都認為膀胱癌已經治癒的時候,他又罹患了腎臟癌。
病人與死神搏鬥的艱辛歷程,吳三江沒有缺席,一起攜手對抗腎臟癌與繼之而來的肝癌……直到病人心臟痼疾嚴重到需要再度手術,吳三江告訴他:「三個惡性的癌症都打不倒你,你一定沒問題的。」
主刀醫師、病人和吳三江都充滿了信心和希望,沒想到他進了手術室後,再也沒有醒過來。幾天後,病人的家屬打電話給他,感謝他這一路來的照顧……
這通電話讓他深深地喟嘆──人生真的無常,生命真的可貴,他更認真學把握每一個當下。
「吳醫師,我父親跌倒住院了。」一位老病人的女兒,門診時間找他諮詢接下來該怎麼照顧父親。老人家從七十七歲洗腎到九十三歲,身體狀況一直很好,他是吳三江專攻腎臟血液透析中引以為傲的個案,聽到他跌倒,吳三江既驚訝又難過,趕緊打電話到醫院關心他的病況。
「吳院長,老先生的電腦斷層掃瞄和其他的檢查都做過了,沒問題,老先生的身體狀況很好。」這讓吳三江安心不少。
只是隔了幾天,這位老人家的女兒又來找他,「吳醫師,我父親堅持要我來告訴您,他恐怕沒有辦法再回來給您看病了。」吳三江只把它當作是老人家的胡思亂想。沒想到,老人家竟然在幾天後的一次血液透析時因為血壓過低而過世了……吳三江簡直不敢置信,「莫非冥冥之中,老人家已經知道自己大限已到,所以來跟我道別?」
他的心裏翻騰著,太多的「沒想到」,讓他連續幾個夜裏都失眠,最終他悟出了一個道理──「藥醫不死病,佛度有緣人。」碰到無力可回天,只能兩手一攤的案例,他會告訴自己:「醫師不是神,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他變得比以前更加積極,更加珍惜因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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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三江向環保志工解說如何預防腎臟疾病,他的演講淺顯易懂,很受好評。(攝影/張晶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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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病人最好的事
身為腎臟科醫師,吳三江卻把自己定位於「家庭醫師」;他的醫院有個有趣的現象,一般醫院總是病人拿了藥就離開了,但這裏的病人拿完了藥之後卻常常被要求留下來聽「衛教」,護理師和藥師會一對一地和病人解釋如何正確地服藥、飲食。
有時,對病人最好的,可能不是技術高明的醫師,也不是最好的藥物,最有療癒效果的往往是「傾聽」。吳三江給每位看診的病人很多的時間,他常常發現和主述病症很不一樣的真正癥結──
老婦人一開始看似為下肢的水腫所苦,但其實最困擾她的反而是膝關節退化的疼痛;中年男子因為血糖控制得不好而憂愁,想要調整用藥,經過一再地詢問才知道真正的原因不在藥物,而是男子以為多吃水果有益健康,反而攝取了過多的糖分。
去年六月,他和慈濟人醫會的醫護志工來到高雄市鹽埕區一個用鐵皮搭蓋的慈濟環保站,為環保志工進行健康檢查、諮詢與衛教。天氣又悶又熱,環保站又窄又擠,但是每個人都受到最溫馨的接待。志工們大多上了年紀,普遍有著腰骨不舒服的問題,吳三江知道要讓這群風雨無阻的環保志工多休息是不可能的,於是他親自示範「鴨子走路」,教大家保養、鍛練自己的關節。
隨後,吳三江以淺顯易懂的方法,為環保志工進行了一場預防腎臟疾病的演講,他說:「腎臟這個器官,就像是『環保志工』,把有用的東西留下來……」鐵皮屋下燠熱難當,大家卻認真地聽著,這位和藹可親的醫師淺顯易懂的衛教。
天邊隱隱響起一聲雷,雨,終究是落了下來,行人紛紛走避,天地變得清涼幾許,吳三江看著滿室的環保志工和正在一旁忙碌的慈濟人醫會成員,他有片刻覺得自己又聞到那古老的石塊與泥土的氣味……夏日的陣雨停了,環保站外的一棵綠樹被陽光照射得閃閃發光,就像那夜他走出坑道,抬頭看到的星光……
心,仍然像年輕時一樣──扎實、充滿幹勁,只是現在還多了「歸屬感」,在這裏,他找到行醫路上的知己,也常常笑說自己「愈老愈快樂」;他的行醫人生,就像陳年好酒,散發著歲月累積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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