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葉文鶯  攝影‧顏霖沼

農家不怕打拚苦，就怕被天災追著跑；
近兩年歷經卡玫基、莫拉克風災，與小林村僅一山之隔的關山村，
每位村民都有一部逃難記可以說、還有些創傷忘不掉——
夜半雨聲，小女孩驚醒，
要握住媽媽的手才能再入睡；
四十多年前來山裏墾荒，
「吃得像豬、做得像牛」，
終於開墾出十公頃地的老農感嘆：
「什麼苦都吃過，
心裏卻從沒這麼害怕過！」
既然老天給的「租約」到期，
為了顧性命、為了下一代著想，
毅然下山，
換取每個安心的雨夜、
祈禱每個平安的未來……

六月中旬的一個清晨，車行在台南縣一七九縣道前往南化鄉關山村，雲嵐自山間生起，不知名的鳥兒悠閒地在林間小路踱步。若非連續兩年颱風造成山崩、土石流，沿途山谷、溪床布滿大石頭及漂流木，南化水庫上方這一處水源保護區美如仙境。

「一年到頭都有工事在進行。」關山村西阿里關第八鄰鄰長游文卿感嘆村莊年年遭災，修路築橋工程一直比不上受災速度。

正午才下起的一場雨，讓怪手、預拌水泥車提早收工。雨愈下愈大，雨刷用力揮舞，車行速度反而得放慢。山壁含水量高，形成一道又一道小瀑布，偶爾還出現小落石。

氣候變遷、災難難料，平常日況且如此，颱風季節更令人惴惴不安，也使住戶下定決心遷居。

台南縣南化鄉、東山鄉受災戶預計入住的玉井鄉慈濟大愛園區，施工進度雖受雨季影響，工程人員寧可冒雨做做停停，期待颱風季節來臨前讓民眾搬進新家，揮別風災夢魘。

梅雨的隱憂
威脅居住與交通安全

天亮後下了一場大雨，關山村村民王春珠擔心溪水暴漲、便道無法通行，勞駕先生趙總財開車載她去上班。

年初，全台久旱不雨，南化水庫、曾文水庫都在巴望著梅雨進帳。五、六月間好不容易下雨了，趙總財卻說，只要雨稍微大一點，大家心裏都有點兒緊張！

雨停後，鄰長游文卿開著貨車巡視路況，路上遇見才送太太上班回來的趙總財，兩人下車觀察溪水的變化。

游文卿指出，這條彎曲河道是莫拉克風災時形成的堰塞湖，後來大量泥沙沒有流出去也尚未疏濬，每逢下雨溪水幾乎逼近橋面。雖說水勢來得急去得也快，但也是民眾最擔心過不去的路段；受影響的還有打這條縣道進出的高雄縣那瑪夏鄉居民。

泥沙淤積的溪床上還看得見枯死的芒果樹幹。游文卿說，溪邊原本都種芒果，歷年的風災造成許多農田被沖刷流失，土質變化加上被納為河川地，政府不許民眾再開發。

趙總財的家位在沈積壩下方，有一條野溪經過。在他家院子一棵波蘿蜜樹下喝著他遞上的熱茶，眼前景致以南北朝詩人王籍詩句「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形容，再貼切不過了！

慈濟志工陳滿妹禁不住羡慕地說：「住在這裏真好！種花、養魚，想吃水果伸手一摘就有了！」接著不忘幽他一默，笑說：「如果沒有天災的話。」

去年八月八日約莫下午三、四點，趙總財觀察住家旁的沈積壩下方被大量石頭、樹木堵住，溪水無法排出，向外漫至他的田地和家園，水不斷上漲……他判斷不得留在家中。

「要帶什麼？」太太問。

「沒時間了！重要證件拿出來就好。」

帶著妻女坐上車開往高處，在戶外度過一個暴風雨的夜晚。來不及準備糧食，車上僅有三片餅乾充飢，翌日，兩餐沒進食的女兒無力地說：「我快餓昏了！」

趙總財穿上雨衣、雨鞋，從沈積壩下方一座橋冒險走回家尋找食物。前一天的大水淹至他家窗台，機車被流走，洗衣機等家具也泡水毀損，幸好避難前煮好的一鍋飯湯還可食用。

趙總財說，經歷了這場駭人風雨，只要半夜下起大雨，就讀小學的女兒便會驚醒，必須握住媽媽的手才能再度入睡。

老屋與基業
莊稼人最痛苦的權衡

別說是小孩，七十一歲的筍農李學林在颱風來襲、風雨交加的那三天三夜睡不著，他形容「真驚、真痛苦！」

二○○八年卡玫基風災，三合院屋後狀似大畚箕的「畚箕湖仔山」發生土石崩落，他便不敢掉以輕心；二○○九年莫拉克颱風來襲前夕，他請怪手清理山溝並將兩邊堤岸填實。可是屋後這條山溝溪水太大，他在屋裏聽見滾石隆隆作響，連房屋都會震動，要不是大水被他所種的一叢竹子擋住、從房子另一邊沖下山溝，恐怕連生命都難保。

直到第三天風雨停止，他才敢出門探看，與同住在三合院的弟弟李學鎮合力清理了一星期。農委會水土保持局人員提醒，日後萬一再山崩，三合院兩邊將成水路而變作孤島，恐怕沒有活路可走。

一九六四年，李學林隻身離開故鄉雲林來到關山墾荒，形容自己過著「吃得像豬、做得像牛」的日子，經常以鹽巴泡飯果腹。個子不高的他向林務局租地開墾山林，累積至今面積達十公頃之多，早期栽種樹薯、檳榔，後來主要種竹筍。家園在他手裏打下基礎，什麼苦都吃過，心裏卻從沒這麼害怕過！

關山村民在卡玫基風災後便討論過遷村，但對於像李學林這樣的原墾民來說，搬遷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自小在此務農的游文卿表示，只會耕種的農民一旦離開土地，即便政府好意輔導就業也很難適應，經濟收入沒有保障，「況且大家年齡都大，誰還會要我們？」

舉例來說，一、二十年前麻竹筍價錢好，農民採收完竹筍接著賣竹子給廠商製作竹筷，在採收季節一天賺兩三千元很是輕鬆！即使近年來竹筍價格不高，但至少生活還過得去。

經濟來源確實是農民考慮遷村最大的關鍵。但李學林也說：「要走是擔心經濟，不走則擔心安全。但是為了顧性命，政府有政策、慈濟也有心幫忙蓋房子，孩子們也勸我們搬出來較安全；經濟問題再慢慢設法。」

李學林兄弟申請玉井大愛屋，也考慮接受政府造林補助，只需種樹、除草；工作不若自行耕種那麼繁瑣，也不必在雨季冒險進出山上。

關山村民散居，李家三合院就兄弟兩戶，鄰近沒有住家。李學林的子女均已成年在外發展，弟弟李學鎮的太太阮玉映來自越南，兒子就讀小學六年級且住校，生活中能與阮玉映互動的人並不多。阮玉映期待搬到玉井大愛屋，可以接觸不同的新事物。

四十出頭的趙總財、王春珠夫婦也將保留山上農作，思考著接受職業訓練，在務農之外多一項謀生技能；小女兒今年小學畢業，搬到交通便利又安全的玉井大愛屋，正好也展開另一段求學生涯。

惡水穿屋過
珍惜生命豁達處世

位於關山村南方、台二十線道的玉山村羌黃坑，由於聚落集中，民房被土石流破壞得更加嚴重，很早便考慮遷往永久屋。

「我放棄，我不敢再住了！」黃秀美、江春萬夫婦的家於一九七三年建造，屋梁全使用檜木；土石流從屋後衝破後牆直穿正廳，站在他家院子朝裏看，一片光溜溜！連神明、祖宗牌位全被沖走，貨車、農機具也流失。災後她返家一看，只能坐在路邊放聲大哭！

每有颱風，男人們都會巡視水源頭。莫拉克來襲，村莊後方的大野溪被石頭堵塞，形成一個小堰塞湖。見河道阻塞，水位上漲，鄰長江燕山率住戶開著怪手清理山溝，後來見水勢不可擋，警告村民趕緊撤離。

土石流從山上沖下，首當其衝的是村民信仰中心青山宮，廟身沒有大礙，倒是一旁房屋被大量土石掩埋只見屋頂，山下房子自難倖免。災後，居民被安置在南化水庫淨水廠員工宿舍，近一年來的生活算是穩定。

莫拉克風災對羌黃坑居民來說是深痛的一擊！生活單純、勤奮務農的他們從沒想過，有一天竟會受災，需要他人幫助。

災後第二天，江春萬回到老家清理，遇見志工勘災、致贈生活包，次日又送上應急金。想到上山的路還很難走，志工徒步前來關懷的心意，讓體型壯碩、外表堅強的江春萬忍不住紅了眼眶。雖然家園殘破令人痛心，但他告訴自己：「只要有地可耕種，我們就能活！」

陳雅琪、史文萍這一對妯娌居住在三合院。陳雅琪的小女兒在避難時不慎滑跤，要不是先生及時拉住，「可能要到水庫找人了！」她既難過又慶幸地說，莫拉克讓她家所有貴重物品，包括祖先牌位都「雲遊四海」去了，但只要家人平安在一起就好。

「我們住的地方只是向天租的，租約到期，自然會收回去。」先生也秉持農民看天吃飯的豁達心情寬慰太太。

卡玫基遇災，陳雅琪形容自己整個人呆掉、不知所措；莫拉克災難更大，但是有了一次經驗，她發現流的淚較少，心情也較平和；甚至在申請永久屋時，還能替大家多方積極打聽縣府的政策與訊息。

史文萍位在護龍的家就沒那麼幸運了！風災那晚她在醫院照顧婆婆，家中門窗深鎖，水路不通，衝破窗玻璃，整間屋子泡在水中，損失慘重。

看見家當全沒了，史文萍心裏難過，但從電視看見其他災區的慘況，她心懷感激地說：「跟別人比起來我們真的很幸運。只要命在，又有師姊來關心，上人還要蓋永久屋給我們住，怎會有這麼大的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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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糖提供玉井鄉芒果蒸熟處理廠對面一點九公頃土地，作為大愛園區基地；今年三月第一期工程動工後，五月中旬又啟動二期工程，十三棟雙拼住宅共二十六間，入住居民包括南化鄉關山村、玉山村羌黃坑及東山鄉南勢村五叉溝災戶。

自卡玫基、莫拉克颱風到今年年初的旱災，農民所種植的芒果、棗子、咖啡、李子、竹筍等作物雖因受災而減產，經濟生活不免更辛苦；然而在農忙之餘，他們不忘關心大愛園區進度，不時將自家收成的水果、咖啡送到慈濟協調中心，回饋工地朋友和志工。

黃秀美來訪工地時受到上人關切，原本就是慈濟會員的她開始向村人募款，並偕家人到大愛園區拔草、澆灌樹木，為重建家園善盡心力。

園區主體工程預計在七月中旬完工，緊接著由縣政府進行公共工程及景觀工程。

對大多數村民來說，搬遷是一件令人不捨甚至傷痛的事，但是誠如史文萍所說：「不要一直想過去，我們要往前走！」舉家安居樂業，大人、小孩重回各自崗位，家園才算重建起來。

從台二十線出發　
家庭主婦深山行

◎撰文‧葉文鶯

從玉井家中前往南化，經過受災嚴重的玉山村羌黃坑再前往關山村的這條路，陳滿妹、吳文壹夫婦在莫拉克風災後不知往返多少次了。

去年八月七日，他們與志工到關山村替一位老伯搭建簡易廚房，施工完畢下起雨，他們趕下山；沒想到隔天莫拉克中颱為南台灣帶來不可磨滅的傷害。

災後第二天前往羌黃坑勘災，致贈生活包、應急金；災後第五天，聽聞關山村對外的一七九縣道搶通，志工開著四輪傳動車前往勘災與發放，樹木、竹子橫倒路中央，車子能開就開，不能通行便徒步前往。

身為訪視志工，陳滿妹總是站在第一線服務，但在莫拉克風災當時，他們也是可能受災的焦急家屬。

公婆住在高雄甲仙鄉小林村，以往颱風來襲時多被吳文壹接到玉井住，但是莫拉克颱風預期朝北部走，老人家選擇按兵不動，卻因之受困。

與其在家擔心，吳文壹支持陳滿妹外出投入慈濟急難救助；陳滿妹說，雖然知道公婆居住的地方應該不致有危險，但是要出門賑災，「還是會有掙扎。」

吳文壹聽說小林村民被直升機送往旗山，他騎著機車前往；第一天去未有消息，再去時聽說有山青要入山，他攜帶簡單裝備隨行。見兩老與看護都平安，只是受到驚嚇，他踅返山下採買米糧食物及物品背上山，才安心返回玉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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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文壹夫婦在玉井台二十線上開店專修農機；災後，吳文壹忙著修理農民送修的泡水農機具，卻還是儘量抽空和太太訪視個案。

山間訪視，多由吳文壹開車，但有時也無法同行。今年五月，陳滿妹載著志工、社工員前往關山村關懷住戶，某些路段著實教她暗暗擔心開得過卻出不來。與一輛剛從溪床便道上來的大卡車錯車，司機希望她讓道，但在上下陡坡之間，她很惶恐，不加考慮地回說：「可是我們車上坐滿了人耶！」

「這跟坐滿一車的人沒有關係！」卡車司機直爽地回應，心裏大概也覺得好笑吧！「那時真希望有人幫忙我開車！」陳滿妹事後說出了她的害怕。

五、六月梅雨季節，關山村路況很差，進入李學林家必須經過一處被沖毀的溪谷，路面布滿細石又是坑洞，一旁便是危險的溪谷。陳滿妹踩著低檔前進上坡，但是輪胎打滑，「啊，我不敢開了！」只見她呼喊，下一個動作是緊急拉起手煞車。一會兒她想出下一步該怎麼走，定一定神重試一次，終於成功通過。

從風災初期勘災發放到現在將近一年，陳滿妹基於地緣和訪視志工身分，常有機會和受災民眾互動，對方均能感受這位家庭主婦的親切，以及陪伴他們直到有房子住的心意。

說巧不巧，住家店面正好與大愛園區相鄰，「以後我們都是鄰居了！」陳滿妹召告鄉親日後一起做環保、做善事，讓大愛園區成為一塊大福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