鯤鯓三寶 再造老年風華
◎撰文‧涂心怡 攝影‧顏霖沼
台南鯤鯓,曾是「美軍俱樂部」所在地,
滄海桑田,如今少有人記得
這個小漁村曾經的風華。
和鯤鯓的繁華起落相同,
曾經努力打拚、走過絢爛人生的長者,
當軀體漸衰,
還有多少人承認他們的價值?
鄭陳青、蔡玉梅、張林金治
走進慈濟鯤鯓環保站,
「引」一份無薪卻能歡喜勞動的工作,
也替自己「引」一份存在的價值,
在彎腰實做中,回收自己,
再造老年風華!
走入台南市南區,一個名為「鯤鯓」的小漁村,迎面而來的溼鹹空氣,那是海風的呼吸。外人很難想像,在這個繁華城市裏,有這樣一個遠離喧囂的角落。
小漁村內的慈濟環保站,兩百六十六坪的空間,回收項目相當齊全。
「除了常見的寶特瓶、鐵鋁罐、塑膠瓶等,台北近年才開始重視塑膠袋回收,我們十幾年前就開始做了。之前去嘉義參訪,知道廚餘可以回收利用,我們也開始投入。」站長吳秋燕指著角落一隅,數桶廚餘堆肥是環保站最近加入的寶貝。
只要是能再利用的,都是回收站的寶;問吳秋燕,站內最珍貴的是什麼?「我們家三個老菩薩啊!」
鄭陳青、蔡玉梅、張林金治,就是吳秋燕口中的「老人寶」。「她們是撐起這個環保站的三根支柱,環保站沒他們不行,比我這個站長重要多了!」
看見童心
堅持責任使命
清晨四點,天空中仍見幾許星光,蔡玉梅已經醒了。
簡單盥洗後,她進入廚房,拿起白麵條跟幾把翠綠蔬菜往熱水裏丟,這是中午的便當。早餐是熱水泡米麩,但剛倒下的水還太燙口,蔡玉梅決定將熱水和米麩分別攏進包包裏,躍上腳踏車,先出門吧。
四十分鐘車程來到鯤鯓環保站,時間不過六點半,她是第一個抵達的志工。
「有時候五點多就到了,但我不是第一個到的,另一位師兄更早,他來拿垃圾去倒。」蔡玉梅的笑容很靦腆,還有著老人家內斂的謙虛;她或許不是第一個開啟環保站大門的,但絕對是第一個上工的人。
穿上圍裙、掛上口罩,順手再戴上斗笠與麻布手套;穿戴好做環保的標準裝備後,蔡玉梅拿起掃把,將環保站裏外仔細清掃一遍;完成第一階段工作後,米麩熱度正順口。
喝完早餐,蔡玉梅走往太空包區,扛起一個近一百五十公分高的太空包,裏頭放著滿滿的鋁箔包;個頭嬌小的她,拿起木樁先往裏頭擣,再疊上一層紙板,整個人站上去用力踩,「如果不放紙板,人站進去就拔不出來了。」
蔡玉梅溫和笑著,一一解釋讓每袋回收物都能收羅緊實的技巧,句句都是經驗累積而成的專業:「鋁罐只要搖一搖就不會有空隙,保麗龍杯跟塑膠杯要一個個疊好、一條條放整齊,太空包才能保持方正。」蔡玉梅說:「既然要做就要做好,不要讓人再整理一次。」
環保站的另外「兩寶」——鄭陳青和張林金治,分別負責寶特瓶與玻璃瓶回收,她們關照好自己的區域後,就會走走看看。
鄭陳青見到一桶待抽取的銅線,馬上拿來美工刀俐落地削取外面的塑膠皮,再費力拔出紅銅線。問她為何不用機器輕鬆抽取,鄭陳青搖搖頭說:「以前有用過,但一些較細的銅線會被攪得粉碎,我就把那台送走了。」她邊說邊把黏在塑膠皮上的一小段銅線用剪刀取下,一丁點兒也不想浪費。
張林金治則是拉來一張小椅子,將散落一地的報紙一張張鋪平、折疊方正,再用粗繩一落落綁好。個把鐘頭過去,原本滿坑滿谷的報紙化為一捆一落堆疊整齊的小山,她才心滿意足地繼續尋找下一個工作。
「老人家的責任心重,讓每個人負責照顧一區,她們會很盡力;把事情做好了,也會很有成就感。」站長吳秋燕笑說,這群老人家很認真,「她們把環保站打理得乾淨、整齊,不會讓你覺得走進來是垃圾站。」
迎向陽光
步出退休恐慌
「這裏很多人年輕時都很打拚才能維持生活,老了之後,不但停不下來,潛意識仍被過往的苦日子牽著走。」吳秋燕說,村裏有很多超過八十歲的老人,常見他們蹲在自家門口,就著一張小椅子挖牡蠣。
胼手胝足為生活奮鬥,是鯤鯓居民昔日的身影。「鯤」意指鯨魚,「鯓」則為鯨魚隆起的背;昔日台南內海有許多浮出海面的大型沙洲,遠觀有如海上鯨魚的背部,因此被稱為「鯤鯓」。
近一個世紀來,鯤鯓沙洲因淤積而與台灣島相連,低緩的鹹性沖積土不利農作,大船無法進出淺灘,當地居民只能靠膠筏至近海捕魚,或是養殖魚塭、插蚵棚維生。
早年靠捕魚營生的鄭陳青,談起年輕時工作的情形:在沒有氣象預報的年代,許多漁民為求一口飯吃,常駕著輕薄膠筏冒險出海。「我哥哥曾因風大無法回頭靠岸,隨著沒有馬達協助運轉的膠筏在海上漂浮,餓到躺在船上祈求老天爺保佑;還有很多人,船一翻就不見人影……」
近海漁獲不豐,膠筏又難以遠航,鄭陳青印象最慘澹的日子,是十來天都捕不到一條小魚。
「再省也是有花費,有出無進,生活過得很緊張。」過慣了苦日子,鄭陳青勤奮愛賺錢的性格漸成本命,一直到六十七歲那年都還不認老;在長年素食的兒子堅持下,她才漸漸退出魚市場的吆喝聲。
鄭陳青曾想過要去幫人挖牡蠣,即使每天幾百元也是收入,「但兒子不讓我賣魚,就是不希望我殺生,挖牡蠣就更不用說了。」鄭陳青苦笑著說,當兒女聽到她承諾不再賣魚時,甚至還群起鼓掌;生活花費也都來自兒女的孝心。
對生活經濟,鄭陳青逐漸釋懷,「老人花不了什麼錢,不需要賺那麼多錢;可是整天在家看電視,等吃飯跟睡覺,我實在受不了。」
蔡玉梅也一樣。她二十八歲喪夫、獨力帶大兩個孩子;回想退休時,兒子希望老媽媽能卸下長期辛勞的重擔,輕鬆過生活,但那一段輕鬆的日子,蔡玉梅可不好受。
「住的是公寓,門一關就只有自己一個人。認識的朋友平常都要上班,我也不愛逛街、不愛漂亮,無處消遣。」蔡玉梅連回想都帶著心酸語氣,「感覺就是在家等死而已。」
「我有個同事辦退休時身體還很勇健,之後他成天在家裏看電視,不運動、也不跟人交際,退化得很快,才三個月就往生。」這樣的例子讓蔡玉梅感到害怕。
年輕人外出工作,老人家退休了就只能顧家,這是現在工商社會的普遍現象。吳秋燕長年和老人家貼身相處,明白他們心中的擔憂。「一向勞動慣了,在家要做什麼?退休後,整天面對四片牆,他們就怕自己真的只是在等待生命的終期……」
歡喜勞動
重建心靈價值
現在,如果你問老一輩的台南人,知不知道「美軍俱樂部」在哪兒?還有少數人能為你引路到鯤鯓。
風華褪去,還有多少人記得鯤鯓?同樣的,當老人活過為生活拚命的絢爛青壯年後,身軀老邁的他們,還有多少人承認他們的價值?
鄭陳青和蔡玉梅退休不久,終於禁不住身子長年勞動的習慣與渴望,走入鯤鯓環保站,「引」一份無薪卻能歡喜勞動的工作,也替自己「引」一份存在的價值。
張林金治也深有同感。六十五歲的她是這個環保站三個老人寶中最年輕的一位,年輕奮鬥的日子也不輸他人。「我跟先生做土木工程,二十幾年一天都沒休息過。一個月如果有三十一天,就領足三十一天的工資。」
如此打拚奮鬥,就為了讓一家七口搬出僅四坪大的小房間;等到如願買了房,孩子在職場上也上軌道了,她和先生就從工地退下來。不久她就來到環保站。
「很多人說自己老了、人生沒意思了。如果真的這麼想,那也該走了。」快人快語的張林金治話說得很直,但有她的道理,「我們要肯定自己老了很有用、還想要做什麼,這樣才有活著的意志力。」
活著,若是為了贏得肯定、證明存在感,那自己也得努力。張林金治舉例:「不要想說,家事讓媳婦做就好,若老人什麼事都不做,那就真的失去存在的價值了。」
問她有沒有期許自己可以勞動到幾歲?張林金治趕忙說:「想都沒想過,也不是我們可以想的。老天要我們勞動到幾歲,就要好好做,做到上天不讓我做為止,不要浪費生命。」張林金治的話語裏,有對上天的敬畏,也有著老人家對生命負責任的態度。
鄭陳青在一旁也附和:「到這個年紀,反而不希望人家把我們當老人款待,這會讓我們感覺自己很沒用。」擔心老人家跌倒,所以避免他們外出;擔心他們無法承重,晚輩凡事接手去做……那老人要做什麼?
台南環保志工大多數是老人,像吳秋燕這樣的青壯年寥寥無幾;二十七歲走入環保站,誓言不離開的她,如今已是四十有五。長期和老人相處,她很明白他們的心思。
「年輕人若限制老人家的活動,漸漸的,他們就真的什麼都不會做了。」吳秋燕說,老人之所以喜歡來環保站,就在於這裏有很多事可以做,「他們自己會拿捏分寸,如果真的處理不來,一定會開口請求幫忙。如果限制他們,反而做得不開心、不暢快。」
吳秋燕笑說,年輕志工在環保站裏有一項重要任務,就是每天來褒揚這三個老人寶,「讓她們充滿成就感,就會做得開心,也會覺得自己有存在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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鯤鯓跟許多隱沒在台灣各角落的鄉村有著同樣的氛圍——無論清晨或黃昏,總是靜謐的。環保站裏的三個老人寶也總是配合村內氣息,安安靜靜工作著,沒有吆喝、叫賣聲,也沒有是非的交談,只有瓶罐相互碰撞的輕響。
午後,一場雨突如其來,急得太陽都來不及掩面;三位老人家趕緊躲進鐵皮屋簷下,但全身配備無一取下,他們知道夏日陣雨通常持續不久。幾分鐘過後,微微雨絲還在飄,三人又拉了籃子坐在剛載回來的回收物中,開始初分資源……
她們手中的瓶瓶罐罐,外人不珍惜,當成廢棄物丟棄,但在環保站裏卻都是寶;一如她們自己也是寶:「環保站是我們老人的天堂,我們也是被回收的,感恩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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