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東東港是全臺首屈一指的大型漁港，受僱的外籍漁工逾千名，停泊港區時限於法令不能隨意上岸，沙波林（右）大多時候只能凝視著陸地的種種。 （攝影／張晶玫）

家鄉在印尼的漁工沙波林，受僱於臺灣船東，
長期漂泊海上，在刻苦環境中忍受寂寞，為家庭打拚；
這一天，他終於可以上岸，
進行一生中第一次健康檢查，
了解身體狀況，在無數航程之間照顧好自己，
有朝一日，靠岸回家。

節氣已至白露，南臺灣卻炙熱如夏，屏東縣東港漁港數十艘漁船停滿港區，灼人的豔陽加上攝氏三十幾度的高溫，偌大港區鮮少有人走動，靜謐寂寥。

膚色黝黑的沙波林（Sobirin），瞇著眼、兩腳恣意垂掛在吊床兩側來回擺動著；來到臺灣從事漁工一年半的日子裏，每當漁船進港補給，他總是窩在這張掛在船尾狹小空間的吊床上打發時間。鹹溼的海風吹拂，空氣中瀰漫著魚腥味，讓他恍惚回到遙遠的家鄉——印尼爪哇，隨著吊床輕擺的節奏，他的臉上泛起一抹微笑。

「沙波林！」他倏地翻身坐起，循聲望去，一位中年男子與幾位身穿藍衣白褲的人出現在船邊，男子指著岸邊的建築物，用閩南語對著他說：「快！跟我去漁會健康檢查！」沙波林與船上幾位漁工認出他是漁會代表黃金條，但是沒有船東的同意，他們猶豫著。「沒事！我已經跟你老闆說了……」

就在此時，船東也來到船邊，他揮了揮手示意他們下船，幾位漁工二話不說從船尾跑至船頭，俐落地跳上岸。

入秋後，東港漁會旁夾道的臺灣欒樹枝頭掛滿黃豔豔的小花，一陣風襲來，濃蔭的樹葉沙沙作響，黃色的花瓣雨落下。沙波林雖不清楚上岸到底要做什麼，但是能上岸走走，他的心情是愉快的。

東港外籍漁工多數為印尼籍，健檢流程中各站皆有翻譯志工說明相關事項；漁工們正等著接受超音波檢查。（攝影／張寶鎮）

人醫合力，港邊看診

星期日早上九點不到，東港漁會大樓騎樓下人聲鼎沸，大樓門廊上高高掛起「佛教慈濟人醫會暨移民署東港健康關懷活動」紅布條，幾張鋪著藍桌巾的長桌整齊排列，成排的慈濟人醫會醫護人員及翻譯志工忙著招呼外籍漁工，進行基本資料填寫及血壓、血糖等檢測；一樓大廳兩側，備有牙科、耳鼻喉科、眼科、藥局等各區服務，沿著大廳後方循階而上到二樓，更設有心電圖、腹部超音波、中醫及內科問診諮詢。

幾位漁工跟著船東及慈濟志工走進漁會大樓，沙波林隨即在志工帶領下跟著排隊領取文件；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文件，正想開口問時，一位志工馬上以熟悉的印尼語介紹了起來，他這才了解這是移民署結合民間慈善團體舉辦的漁工健檢活動。

身體健康檢查是沙波林想都沒想過的事，他說：「在印尼做身體檢查是非常昂貴的，大部分的人都負擔不起……」而來臺灣工作，無論是出海作業或是留在港區待命，每每遇到身體不舒服，他們也只是自行服用成藥；生病看診對他們來說是奢侈的，更遑論健檢。沙波林開心地透過翻譯跟身旁的志工說：「這是我第一次健檢耶！」

東港漁港每天進出的外籍漁工，少則兩百人、多則近千人，以印尼籍為主，少數為菲律賓籍。移民署高雄大隊長陳泗村非常肯定外籍漁工對臺灣漁業的貢獻，但由於法令限制，外籍漁工在漁船靠岸時無法隨意上岸；有感外籍漁工工作辛苦及就醫不便，移民署近年來積極尋求民間團體合作，今年三月二十三日結合慈濟人醫會首次於東港舉辦健檢關懷活動，因部分漁工在海上作業未能參加，九月十四日這天再度舉辦。

陳泗村隊長說：「為了讓每位漁工得到照顧，移民署這次除了知會仲介、報關行、船東，還特別透過地方電臺宣導，所以今天來參加健檢的漁工比上次更踴躍。」前次經驗讓移民署發現翻譯志工略為不足，為了讓漁工與醫護人員溝通順暢，這次除移民署的七位翻譯志工，加上仲介公司及慈濟共二十幾位熟悉印尼語及英語的志工投入。

船員長期在烈日下工作，普遍都有眼疾，人醫會醫師一再叮嚀他們工作時要戴上太陽眼鏡防護，並針對個別狀況開藥治療。 （攝影／胡青青）

熟悉鄉音，拉近距離

各科別檢查站都有一至兩位翻譯人員協助，排在隊伍間的沙波林對每項檢測都充滿好奇，在護理人員幫他量血壓時，他緊盯著身旁護理人員為人測血糖的動作，這些都是他不熟悉的，陪伴一旁的翻譯志工一一為他解釋。

眼科檢查時，沙波林透過翻譯志工林彩葳跟莊聰吉醫師談及出海作業時，因加油不慎而致柴油噴濺到左眼，他只用清水稍做清洗，接連幾天左眼隱隱作痛，但他不為意；直至最近發現左眼視力變差，他急切地想知道自己的眼睛到底怎麼了？莊醫師仔細檢查，發現他的左眼眼角膜因柴油侵蝕發炎，目前雖已結痂，卻嚴重損傷視力。

醫師詳細解說，志工一字一句翻譯，沙波林臉上神情愈加凝重，他擔心地追問：「會好嗎？能恢復以前的視力嗎？」醫師搖著頭，但隨即安慰他：「我會給你眼藥膏，從現在開始你要好好護理，至少不要繼續惡化。下次遇到這樣的作業，一定要戴上眼鏡保護。」一旁翻譯的林彩葳隨即接過藥膏，示範點藥動作給沙波林看，再三叮嚀要懂得保護自己。

眼睛的傷勢影響沙波林的情緒，但在接受腹部超音波及心電圖檢查後，確知沒有大問題，他的心情似乎好了許多，等待內科問診時，他跟身旁的漁工談笑風生；隨後林榮宗醫師看完他所有檢測資料，關心地說明：「你有點脂肪肝，要控制一下體重喔！」

為了讓他了解醫師交代的內容，護理人員雙手前後擺動、原地跑步，還不忘指著他圓圓的肚子。他看著護理人員誠懇又滑稽的動作，忍不住笑出聲來，接著竟用閩南語說：「是不是我傷大箍啊？」（「太胖」之意）

一時間大家錯愕地看著他，接著好奇地問：「你會曉臺語？」他回說：「一點點！」護理人員拍著他的肩笑著說：「你早說嘛！我就不用那麼辛苦！」

義診這天共有一百二十三位漁工接受健檢。在牙科負責翻譯的志工林玉鑽，細心地寫了中文及印尼文對照的簡單對話，讓醫護人員及漁工參考，讓衛教順利進行；現場還有外籍配偶帶孩子前來，貼心地擔任導引小志工。

二十三年前由印尼嫁來臺灣的林彩葳是華僑，會聽、說簡單的閩南語，但是剛嫁來那幾年，各方面的適應及想家的情緒，讓她度過一段非常辛苦的日子；因此她感同身受漁工的辛苦：「除了語言問題，最主要的是思鄉的心情，對家人的思念才是折磨。」所以當她得知今天的活動，一早就從高雄開車前來協助翻譯，「我們都是同鄉人，希望能幫上一點忙，讓他們感受到一點溫暖。」

行船艱辛，有愛不苦

因為現場引導的志工態度親切，加上有翻譯可以即時傳達問題及疑惑，沙波林一掃之前的不自在，甚至用簡單的閩南語跟身旁的志工聊上幾句，遇到聽不懂或是無法表達的部分，就靦腆地笑著露出大大的白牙。當他及同船漁工完成健檢後，幾位志工取得船東的同意，跟著他們回到漁船上。

這艘長二十公尺、寬六公尺的近海漁船，是沙波林及其他三位漁工每天的生活空間，駕駛艙與前方梶桿間交錯幾條麻繩，上面晾曬著幾件衣物；甲板上，一位漁工正使勁地刷洗衣服，一臉錯愕地看著這群陌生人。沙波林笑笑地解釋，因為平常除了臺灣的船東及漁工，是不太會有其他人上船。

沙波林在家鄉印尼爪哇也是以捕魚為生，「我們平分漁穫再轉賣，不拿現金的；但有時候捕不到魚，就什麼都沒有……」不穩定的收入，讓成家育有兩個孩子的他備感壓力；一年半前，他經由仲介來到臺灣從事漁工，這份工作讓他有固定收入，他很羨慕身旁的同鄉，在當漁工的幾年間已經幫家裏蓋了新房。

接著，沙波林帶著志工跳進廚房旁地面一公尺長寬的方形入口，進入他們生活起居的船艙，志工隨即被眼前景象讓給震懾住：「這麼低，這麼窄，怎麼進去啊？」上下打量了一會兒，一行人手腳並用爬進船艙。

約八十公分寬，七十公分高的走道，欄杆將船艙中央隔出主機機房，悶熱的空氣中混雜著油氣味，狹窄的走道邊，隔成一個個僅容一人躺入的方格。沙波林指著方格說：「這是我們的床……」昏黃燈光下，小小空間裏塞滿衣服、棉被、水瓶等生活雜物。

沙波林坐在如餅乾盒隔間的床，兩條腿放在狹窄的走道上，有人經過時，他就得將雙腿縮進他的小方格裏。這樣的生活環境，沙波林並不以為苦，他說：「不是只有印尼船員睡這裏，臺灣船員也睡這裏！」在旁翻譯的志工林淑華瞬間紅了眼眶，因為她的先生就是船員，嫁來臺灣六年，先生從來沒讓她到過船上，她說：「每次看他出海曬得黑黑的，就很心疼，但我沒想到他的工作環境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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爬出悶熱的船艙，志工好奇地問沙波林：「家人知道你工作很辛苦嗎？」跨坐在吊床上的他搖搖頭，眼裏盡是複雜的情緒，靜默了好一會兒，他從口袋裏掏出手機，看著手機中兩個女兒的照片，滿臉笑意地說：「為了她們，做什麼都不辛苦！」

當船東上船關心漁工健檢情況時，沙波林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皺皺的紙條，塞到他的手上，紙條上條列了幾個重點——原來是醫師擔心外籍漁工無法完全表達檢查狀況，貼心地寫了紙條，請漁工轉交給船東。看完了紙條上的內容，船東笑了笑跟志工說：「你們的醫師很用心！」隨後交代船上的廚工：「以後做菜盡量少油炸，清淡一點……」

醫師體貼漁工的心，讓船東更為貼心，這正是漁會代表黃金條所樂見的；年輕時也曾在海上討生活的他，對漁民的辛苦特別能體會，他說：「工作的辛苦不說，海上的生活非常單調及苦悶，最難排遣想家的情緒。」黃金條希望藉由這樣的關懷活動，讓外籍漁工能感受被關心的溫暖，他不諱言地說：「俗話說：『帶人要帶心』，所以我們不能有分別心，一定要把他們當成自己的家人及同胞一樣照顧，相對的也能減少許多不必要的紛爭。」

「噠……」引擎聲響起，漁船隨之劇烈搖晃了起來，即將出海作業的鄰船，船員大聲吆喝著，沙波林快步跑至船頭，雙眼緊盯著漁船移動時彼此間的距離，避免發生碰撞。鄰船漸漸駛離，又是一趟航程的開始……

沙波林工作辛苦的時候，就看一看手機裏兩個女兒的照片。為了讓家人溫飽而奮鬥，是漁工們離鄉背井唯一的理由。 （攝影／胡青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