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淑真 用心觀世音
撰文‧鄭雅嬬‧攝影‧蕭耀華

諮詢臺,民眾提報、求助的第一線,
曾淑真駐守二十餘年,解答千百疑難,
仔細傾聽、親身關懷,讓問題背後的問題獲得解答。
傍晚,我從臺北捷運龍山寺站走出,路過街友群聚的艋舺公園,行經販賣婆婆媽媽服飾的大理街服飾商圈、翻新整修過的萬華火車站,再穿越車流如織的艋舺大道,步行幾百公尺後,抵達坐落在莒光路和萬大路交叉口的萬華靜思堂。
這個地段已遠離人聲鼎沸的鬧區,寬廣馬路邊多是住宅,二○一二年靜思堂啟用前,原址本來是賭博遊樂場,現在成為老少咸宜的活動園地。
靜思堂一樓大廳的諮詢臺,三、四位志工忙著回覆報名社會教育推廣課程的民眾,不時接聽提報個案的電話,解答各種問題。
不同於多數諮詢志工採輪班制,曾淑真只要上午家事忙完,午後經常就到諮詢臺服務,一路應接不暇直到天黑,有時就接續晚上各個功能組的志工共修。
七十二歲的她,在慈濟臺北分會和萬華分會的諮詢臺服務超過二十年,經驗的累積,讓她練就一身處變不驚、謙虛有禮的身段。
接受訪談時,她永遠挑選面對大廳看得見人來人往的位置,談話過程不忘眼觀四面、耳聽八方,遇到民眾在大廳張望猶疑,她便暫停訪談,起身招呼;碰到志工難以處理的電話,她毫不遲疑地接過應答;言談間謹慎斟酌措辭,話題卻多元而健談,有著鄰家長輩的熱情氣質,和大家總能愉快地聊開。對於諮詢臺的大小事她一清二楚,常聽志工問:「剪刀在哪裏?」「某某表格用完了,怎麼辦?」「個案記錄表要怎麼填?」大家總是依賴地笑說:「諮詢臺不能沒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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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分親近遠疏,曾淑真總是笑臉迎人的問候,在諮詢臺服務多年的她,訪視時總能打破陌生感,親近招呼。 |
職業婦女轉行全職志工
曾淑真從小在大稻埕成長,祖、父輩住在延平北路二段和迪化街一帶,親戚大多從商、從醫或擔任教職。日治時期,臺北船運口岸大稻埕,是經濟發展的首善之區。曾淑真的家族可說是與大稻埕的藝術、社會、文化、政治同步脈動。
不論從年代對應歷史,或從今日的建築遺址回溯,都不難想像百年前大稻埕富甲一方的氣勢,以及地方仕紳名人的社會地位與財力。對於早年的榮景,曾淑真低調分享:「我們家的經濟算是小康,從小家人很注重品德教育。」
家中五個手足,她排行第四,就讀如今已是百年歷史古蹟的永樂國小,國小畢業原本沒機會升學,成績不錯的她,自己偷偷跑去考初中。「我想說考上再打算,沒想到就考到臺北市立女子中學(現改名為金華國中),老師來家裏幫忙說情。」她就這樣一路從初中讀到高中。
日子過得少憂順遂,經常與朋友玩在一起,談起回憶她笑得很開心,「去圓環吃蚵仔煎,喝光泉的米漿,到西門町萬國戲院看電影,也在義美食品打過工……」少女時期該體驗的生活,她都沒有錯過。
二十四歲時她嫁到萬華,定居在東園街(現改名為萬大路),有主見的她還提醒先生:「婚後要有自己的生活空間。」所以她工作賺的錢可以自己運用,一有空就回娘家找親友。
那時候曾淑真對萬華不熟,每天固定走著上下班的路線,回家就是照顧先生和孩子,她慨嘆:「千篇一律的生活。」
四十歲那年,加入慈濟多時的堂妹開口邀約她搭慈濟列車。當時她不知道慈濟是什麼團體,只記得堂妹說一句:「來去花蓮看艱苦人。」讓她憶起童年曾經撞見乞丐在家門口行乞,家人宅心仁厚施予的畫面。
於是她參加靜思精舍農曆二十四日的當月發放,看到慈濟照顧的貧困個案,也認識了證嚴上人。回到臺北後,她成為會員開始捐款,生活一如往常的規律,但是起了小變化。
她開始收聽慈濟廣播節目,「下班回家就開著收音機,聽得很法喜很開心,自然而然就想去分享,結果就這樣招募了很多會員。」同學會時藉機會分享《慈濟月刊》,那些家境不錯的親朋好友都樂意捐款幫助,給她莫大的鼓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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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一地震後,慈濟志工動員興建大愛屋、為希望工程募心募款,曾淑真﹙右一)也在社區參與義賣活動,接引民眾一同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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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淑真(右一)初識慈濟後,內心常覺得喜悅,便積極參與訪視、香積等活動,也與人結好緣。(相片提供/曾淑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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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只要有慈濟的活動邀約,我來者不拒,什麼都接。」她開始跟著中山區的資深志工賴美智等人投入訪視,固定在週日假期清早六點出發到基隆、八里一帶關心個案。
五年後她受證成為慈濟委員,不久就決定辭掉文書工作當全職志工。她每個月固定在慈濟臺北分會的諮詢臺當一日志工,從早上九點值班到下午五點。
感恩還有人需要我
喜歡學習新事物的她,熱衷在社工員為諮詢臺志工安排的課程,「有諮商師和社工來分享助人工作,還有很多領域的學習。」後來為了處理個案記錄等文書,她還特地去上電腦課,後來因為忙碌中斷幾堂課後,索性自學摸索,「我就拿著滑鼠點來點去,學會調行距、字的大小、統一版面……」
諮詢臺面對的問題和狀況五花八門,她接聽過產後憂鬱症的婦女聊婚姻和婆媳問題,聊了幾次後,她還親自拜訪關心;也接聽過想輕生的人打電話來,她本能地抓緊時間安撫情緒,一邊蒐集對方所在地資訊,同時緊急呼叫救援,避免憾事發生。
她的會員當中,有在張老師基金會服務的電話輔導員,她覺得諮詢臺志工跟電話輔導員的服務內容很類似,「只是慈濟的範圍更廣,也需要出門家訪。我們畢竟不是專業人士,盡量傾聽和陪伴。」若評估個案需要專業的解答或輔導,志工會進一步轉介到相關的機構。
諮詢臺就像座橋梁,志工需盡可能通曉各種取得資訊的管道,「個案可能會問你,如何申請低收入戶?家人生病就醫,沒錢付醫藥費怎麼辦?錢包不見,怎麼返鄉……」為了回覆包羅萬象的問題,曾淑真在諮詢臺桌上,放了數張自己用電腦文書整理的常用機關、機構資源一覽表,隨時應急解答。
一九九七年,她回歸社區,開始深耕萬華慈善工作,同時在臺北分會和萬華靜思堂做諮詢臺志工,也持續投入訪視。若非加入慈濟接觸慈善,曾淑真說自己對萬華恐怕還是不了解,更別說深入社區暗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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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出訪視的變因多,曾淑真以多年的經驗陪伴志工拜訪,把握更了解案家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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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她接到電話提報,提報人把個案講得很可憐,她於是循線拜訪那位年近七十在銀行門口賣玉蘭花的老伯伯,一聊之下發現他剛搬離萬華,因為習慣這裏了,所以搭捷運往返新店和萬華,孩子雖在外地但有給予照顧,他自己有津貼和補助,身體還好、生活過得去,「他知道我是慈濟志工後,還跟我說自己也有在捐款呢!」
在一次次個案訪視經驗中,她發現,無論是街友或是路邊小販,每個人有不同的樣貌,「這個結果可能是他們思考過的選擇,旁人看他很慘,他們卻覺得自己可以接受、很滿足。」她認為要放下先入為主的觀念,做好每一趟訪視的關懷才能真正發掘需要幫助的人。
她的右腳曾經多次受傷,隨著年紀增長逐漸退化,走路都要拄著傘慢慢地走。若有外出訪視的機會,她會給其他志工有付出和學習的空間,「若需要跟著出門訪視,就感恩可以走路復健,另一方面也能直接分享經驗。」
一整天忙碌下來,氣色略顯疲態,曾淑真臉上卻始終洋溢著喜悅。問她累了吧?她說當然會累,但是話鋒一轉還是語帶感恩:「我一路生活順遂,這把年紀還有地方可以讓我付出,還有人需要我,很幸福要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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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華的公共空間,群聚不少街友,每每引人側目;然而關懷時須避免成見,尊重對方的難言之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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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A
諮詢臺就是橋梁
▎訪視志工 曾淑真 ▎
一九四四年出生 一九八九年受證慈濟委員
訪視資歷:三十一年
訪視祕訣:求助者最希望得到的無非是傾聽和理解,志工要放下先入為主的觀念,做好每一趟訪視的關懷,才能發掘真正需要幫助的人。
口述‧曾淑真 整理‧鄭雅嬬
問:民眾打電話到慈濟分會提報個案,志工可以做些什麼?
答:志工在諮詢臺很重要的就是受理個案提報,接聽電話時,一邊傾聽、一邊抓重點,再將我們理解的來龍去脈簡單的重複一遍,跟對方確認是否正確?因為我們曾經遇過,對方講的和自己理解的有出入,所以核對很重要,然後再將提報內容寫進個案提報單。
基本上,提報街友的頻率蠻高的,所以我整理了資訊表放在諮詢臺,條列照顧街友飲食、住宿、就業等方面的政府和民間單位,志工可以針對個案的狀況,給予電話、地址的指引,像是梧州街有萬華社福中心、歸綏街上有天主教機構的緊急庇護中心「平安居」,他們有供餐、盥洗、換洗衣物等服務,有些收容中心甚至有提供夜宿。
如果有個別特殊狀況,基金會社工會將個案分發回該社區,請當地訪視團隊家訪,經過多次評估後,再與社工決策如何幫忙。過程和結果都會讓個案與提報人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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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年勤走社區的訪視經驗,讓曾淑真面對諮詢臺的忙碌與多元,總能面帶笑容從容不迫,為民眾解答所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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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在諮詢臺遇過棘手或需要緊急應變的情況嗎?
答:我曾經在臺北分會的諮詢臺,接到有自殺意圖的女士來電,她表明自己用公共電話無法說太久,接著又說自己想從高樓跳下。我聽了很警覺,知道必須把握時間,就問她人在哪裏?發生什麼事?
她說他們家積欠大筆卡債,媽媽因為無法解決而輕生,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想跟著一走了之。我安撫她事情可以解決,我們一起想辦法。聽她說人在臺北火車站,我又一步步問她在東西南北哪個出口?身上穿什麼顏色和款式的衣服?電話總共中斷兩次,我們前後應該談不到十分鐘。
我身旁的社工馬上打電話到臺北火車站的警勤單位,請他們趕過去查看。後來就再也沒有接到電話。
那時候我因為有上過社工安排的課程,知道要冷靜的去應變,那幾天一直注意社會新聞,應該是沒有憾事發生,但心裏一直都牽掛著。
有次在諮詢臺遇到社區民眾開口要我們給他錢,來好幾次每次開價愈來愈高。後來我們親自去拜訪,發現他靠開小貨車賣水果維生,多次違規被開罰單,積欠多張未繳,可能法院要強制繳款,他著急了,要我們陪他出庭,幫他作證等等。
這種情況若屬實,我們其實沒有辦法幫忙太多,但還是得耐心聽他說,並且提醒他警察開單是為了他和民眾的安全著想,規勸他不要再違規擺攤,再跟他買水果,體恤他的辛勞,也讓他明白我們無法替他出庭或繳款。他後來接受,態度好轉,也沒有再來諮詢臺。
其實這些來到我們面前的人,最希望得到的無非是傾聽、尊重和了解,其次才是實質給予幫助。而志工也要了解自己的能力,可以做到哪裏才幫到哪裏。
問:如何稱職地擔任諮詢志工?
答:靜思堂因為有開辦社教課程,有很多社區民眾進出,一進靜思堂就會先看到諮詢臺的志工,打電話來只能聽到志工的聲音,所以面帶笑容和應答溫和有禮,都是建立良好第一印象的關鍵。
另外,因為社教課程來到靜思堂的社區民眾,可能對慈濟不熟悉,但是會觀察志工的應對和形象,平時我們給他們好的印象後,時機成熟了他們自然就會進一步想認識慈濟、當志工或捐款,我們很多志工和會員就是這樣累積的,所以諮詢臺的志工也是接引社區民眾的角色。
諮詢臺做的事情很多,接聽電話、記錄個案、介紹社教課程等等。但是只要能夠耐煩、細心,願意學習,都可以勝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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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淑真始終感恩每天能夠在諮詢臺服務民眾、傳承經驗給新進志工,知福、惜福、再造福是她做志工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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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A
尊重難言之隱
接獲個案提報,要趕快去關心;
但也要體諒對方的苦衷,安他的心。
問:遇到街友,可以提供什麼幫助?
答:社會上熱心的民眾蠻多的,送餐、噓寒問暖關心住家附近的街友或弱勢族群;也有遇過店家發現附近賣水果的攤販總是在貨車上睡覺,好像沒有地方住,也會提報請我們去關心。
常看到在艋舺公園、萬華火車站或青年公園附近一帶聚集街友,他們大多來自外縣市,有著各種不便跟外人說明的原因。我接觸過被民眾提報或是媒體報導過的街友,對方簡單的說不想要連累家人,就不願多說自己的事,只想要隱姓埋名過日,與周邊的店家、居民相安無事。
萬華區不論是政府資源或民間團體,給街友的照顧和幫助很多,面對我們的關心也大多是婉拒說自己還過得去。不論如何,尊重與平常心看待是最基本的。
問:萬華地區志工所接獲提報的個案,與其他區有什麼不同?
答:講到萬華,大家刻板印象最深的就是街友、流鶯或是幫派。我在萬華住了四十多年,流鶯和幫派都是看媒體報導才會知道細節,街友則是近幾年才慢慢聚集變多。
有時候社工會請我去關心新聞事件中的街友或弱勢人士,只要地點是在公共場所,考量到需要低調互動,我就不會穿慈濟制服,有時候只有一個人或是找個伴就過去了。
平常一般的訪視都是團隊行動,而且至少要有一名男性志工陪同。我曾經拜訪新案時,誤打誤撞走進一條巷子,一路上感覺很多人在打量我,我傻傻的什麼都不知道,後來才發現那條路是流鶯攬客的地方。流鶯和幫派通常很低調,也有自己的生活模式和解決問題的管道,我們很少因為接案而接觸。
倒是遇過一個打電話來自己提報的民眾,我們第一次去家訪時,一進門發現裏面有賭桌,一群人正在打牌,原來他平常的工作是幫打牌的人跑腿賺小費,欠牌咖就下去補位。賭博難免會輸,沒錢就希望我們幫忙。像是賭博的人、吸毒的人或是更生人,除非他們有決心戒掉習氣,找正當工作,否則我們很難幫上忙。我們會因應其家庭困境,一邊陪伴一邊觀察。
問:有時個案處境錯綜複雜,志工如何評估,適時給予具體協助?
答:早年還沒回歸社區的時候,跟著資深志工在基隆一帶訪視,看過許多貧病苦的個案,我見過的個案都人情純樸,個性知足,如果環境改善了,也會主動告訴我們不用再資助經濟,就轉為心靈陪伴。
現代社會資訊流通發達,福利資源也比以前豐富,慈濟慈善補政府不足,志工評估補助時,會和個案詳談,判斷需要提供哪些幫助;有時也會請教里幹事,或者在周邊環境多觀察。
有時候個案說出來的內容不符合實情,不一定是他故意要說謊,可能是有其他苦衷,需要慢慢聽他說,終究會看見他真正的處境和難題,再提供他相關的管道或申請補助的方法,然後安他的心;只要他願意努力,總會有方法可以克服難題。
有次接到一位民眾來電,表明受傷沒有錢就醫,我一聽他講的住址,就知道他住在「平安居」,那裏有社工員,應該各方面的資源都不缺。我婉轉告訴他,可以找你們住處的社工,如果社工評估有需要,會轉請慈濟幫忙;他後來就不再多說,掛掉電話。
也遇過民眾打電話來,說明才工作一個月,還沒有領薪水,沒有生活費和交通費等等,請我們幫忙。我向他應徵的單位查詢,得知應徵職務條件之一是四十五歲以下,結果那位先生是五十多歲;我心裏大概就有底,但還是要進一步確認,所以就關心他新工作的狀況和細節,結果他答不出來,就跟我坦承,只是看到應徵資訊還沒去面試。
我鼓勵他去西門就業中心,那裏會有專業工作人員可協助他找工作。如果到時候真的遇到生活費和交通費的問題,我們再來討論可以怎麼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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