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命運到運命 我的媽媽真勇健
撰文‧林宜屏 攝影‧林玲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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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宜屏(左一)領到第一份薪水時,包紅包給爸爸、媽媽。(相片提供/林宜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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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第一天從環保站回家後,頭暈、腳痛地癱在客廳;
她看著雙腳貼滿藥膏貼布,沒有埋怨,
而是誠心發願承擔更多工作,不要讓老菩薩們太辛苦。
她不再害怕與病苦為伍,也不再記得一定要做多少善事來改變命運……
「請合掌,靜心虔誠唱誦〈開經偈〉,走入歲末祝福之靈山大法會。」臺前司儀如是說。
走進臺中靜思堂的講經堂,我被眼前三樓挑高的開闊空間嚇到,場內坐滿一千多位會眾,大聲齊誦〈開經偈〉:「無上甚深微妙法,百千萬劫難遭遇,我今見聞得受持,願解如來真實義。」我不想用起雞皮疙瘩來形容,但是那種聲量與虔誠莊嚴的氛圍,確實讓我全身感覺「被電到了」!
我今年二十四歲,大學畢業後的待業期間,跟著媽媽楊惠美做環保,不知不覺也做了兩年。二○一八年十二月這一天,穿著灰色志工服的我和爸爸,第一次參加慈濟的歲末祝福。〈開經偈〉之後,我很緊張,相信身旁的爸爸也一樣,我們都在等待。此時,媽媽不在我們身邊,我相信她一定更緊張。
「在歲末祝福中,我們都是入經藏菩薩,要將法用手語、妙音呈現出來,而我們全場都是妙音傳法者,要以大聲合齊的唱誦傳遞妙法。」司儀說時,全場暗,講經堂穹頂百千盞燈泡,明暗閃爍,像是美妙星空。
「人生在世幾十年,何必斤斤來計較,了解自我入經藏,天堂地獄在瞬間。」霎時,燈光與樂音同步,我和爸爸的目光聚焦在同一點。我的媽媽是舞臺上,中央列的第一位,昂然無畏地比著手語。不知道爸爸是什麼心情,但是,那一刻我哭紅了眼,淚眼模糊中,她是我最愛、最愛的媽媽;說是,也不是……
害怕手機隨時響起來
「為什麼去了這麼多間醫院、看了這麼多醫師,我的病一直醫不好?難道這真的就是我的命嗎?」媽媽不舒服時,總是這樣碎念。「唉……別再碎念了,趕緊把飯吃一吃,我們換去婦產科看看。」這是受盡病苦折磨的媽媽,與備感無奈的爸爸,在七年前的日常對話。
那一年,有一天媽媽一個轉身,忽然感受一股莫名的暈眩。這樣的狀態不見好轉,爸爸緊急帶媽媽到熟悉的診所治療。醫師診斷為急進性高血壓,立即打點滴降血壓。
也許早有一些心血管的潛伏疾病,高血壓症狀獲得緩解後,媽媽仍有頭暈目眩、吃不下飯、睡不著覺等困擾。從心臟科、婦產科、耳鼻喉科、骨科、腦科、身心科、中醫科等等,爸爸三天兩頭陪著媽媽到各大醫院求診;健檢也從基本的心電圖、X光、內分泌系統、倒吊式暈眩檢查,一路安排到先進的核磁共振全身醫檢,始終找不著確切病因。
媽媽的藥物品項日漸增多,長期睡眠品質不良加上食欲不振,漸漸不良於行,身形幾近於紙片人。
爸爸十七歲時喪母,家境磨難多年;和媽媽一起組織家庭後,漂泊的心才逐漸穩定。媽媽生病後,不斷做檢查、不斷看報告,始終難以完善治療,失望與害怕日復一日循環,觸及深藏在爸爸內心的隱憂。
媽媽輾轉求醫的過程中,每當手機響起,我都會倒抽一口氣,害怕另一端傳來的是會令人心肝俱裂的消息。那年,我十七歲。
「有人也要有神啦!」在幾位長輩的關懷勸慰下,爸爸決定讓媽媽借住在彰化一間私人宮廟。住持是爸媽的朋友,暫時讓爸爸可以一邊工作、一邊照顧媽媽。
這段期間,媽媽也接受中醫藥草跟食療的建議,加上民間信仰精神慰藉的支持,病況有些減輕,慢慢脫離紙片人的身形。但是,五個月後,這位住持阿姨無法再幫忙照料了,媽媽只好無奈地回到家中。
回家住了一個多月後,「醫師,我到底又是哪邊出了問題?」再度跑醫院還是一樣茫茫然,爸爸接續再帶媽媽住過兩間宮廟;在清靜休養中,媽媽的身體逐漸好轉,四個多月後總算回家團圓了。
「為何我們家族一直發生不好的事情,財產積蓄也快花光了,是哪邊出了問題?」「會不會是我們的祖先缺錢?」「還是我們需要買個一車或兩車的金紙來燒給祖先用?」媽媽心疼爸爸養家的辛苦,而家族的長輩們叨念不停,也讓她抑鬱寡歡,她沒有走出家門的意願,成天看電視,累了就坐在沙發打盹,毫無生機地過著每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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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瑛琦(左)喊口令:「一、二、三!」與楊惠美(右)合力提起這一大袋寶特瓶。要練體力不需去健身房,楊惠美在環保站把手勁、腰腿力量逐漸訓練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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體弱多病也能行善嗎
「人的命運可以靠自己創造,而不是被命數所束縛。」「多做善事幫助別人,善事積多了,命運自然也有所改變。」這些字句是媽媽在《修福積德造命法—了凡四訓講記》書上看到的;住在宮廟期間,接觸到佛教、道教的善書經典,她也想要效法行善事,替自己及替家中多積福報德行。
但是,「善事要去那裏做呢?哪個場合是我這種體弱多病的人可以做到的呢?」這些疑惑依舊讓媽媽感到迷惘與不安。
也許是福至心靈,上天垂憐,大愛臺節目《草根菩提》為媽媽開啟一道希望之門。不過對於一位待在家裏二十幾年的家庭主婦,第一次要走入人群做志工,難免膽怯不安,出門前不斷地猶疑,再三祈求家中神明陪同壯膽進入環保站,她要學習袁了凡先生行三千件善事來改變命運。
二○一六年勇敢地走進環保站後,第一位認識的工作夥伴是陳瑛琦師姊。「不好意思,不知道為什麼裝寶特瓶的袋子怎麼綁都綁不緊,每次都要一直麻煩你……」媽媽對於自己體力的不足時常感到苦惱,但瑛琦師姊從不嫌麻煩,在一旁安慰媽媽:「不會啦,我也是這樣慢慢訓練來的。」因此,媽媽總是說瑛琦師姊是她的體能訓練師。
「我來,我來就好!」環保站裏,每當有人需要幫忙拿東西時,總會聽到陳春梅師姊大聲回應。媽媽看到這位八十二歲的志工走起路來竟是如此輕快,心想:「我還這麼年輕,走路都兩腳沈重拖著地,以後怎麼辦?」
媽媽默默看著陳春梅走路的身形,以這步伐為榜樣,練習腳力及平衡感。本來她在家中從廚房走到客廳約五米左右的距離,都會害怕跌倒,慢慢地竟然愈走愈穩、愈來愈快了。媽媽開心地說:「現在郵差先生來,要我去門口領掛號信,不用再讓他等這麼久了。」
媽媽還記得,結束第一天的志工活動後,回到家頭暈、腳痛地癱在客廳。她看著自己雙腳貼滿藥膏貼布,不再埋怨,而是誠心向藥師佛發願:「今天第一天去環保站,遇到很多老菩薩身體也在退化中,實在不忍心看到他們做太粗重的工作,我願意承擔起踩寶特瓶的工作,請藥師佛賜予我健康,讓我能多做些事情回饋社會。」
媽媽帶我去環保站
「明天要不要跟我去環保站?」「我去能做什麼?」「環保站的事情好多,來看就知道了。」這是媽媽第一次邀約我一同去環保站的對話,當時正值人生第一次失業,新工作又尚未有著落,沒有太多思考,我答應同去。
「師姊,這是你女兒嗎?好乖喔!」進到環保站後,聽到師兄姊們的稱讚,因為心情正處於低落狀態,沒有太多的喜悅感;但當媽媽帶我認識環保站繞一圈之後,看到很多頂著白髮駝著背的老菩薩們,又看到堆積如山的回收物,心想:「這群老菩薩們,真的有辦法把這些清理好嗎?」
跟著做完半天的資源回收後,不知道是運動過後全身舒暢,還是被這群充滿衝勁的老菩薩們所感動,覺得他們都一把年紀了,還這麼認真地在解決眼前的回收物,身為年輕人的我,怎麼會把自己埋在一點小挫折裏?天底下還有這麼多事情可以做,應該趕快打起精神來才是。
接下來的日子裏,只要有時間,我就會跟著媽媽到環保站做志工,雖然環保站裏資源與垃圾混雜,但環保志工們的熱情讓垃圾的臭味不再臭,而且轉一個彎就能聞到廚房飄出香氣 ── 冬天是大補湯,夏天則是去暑氣的綠豆湯。
踩寶特瓶是鄰近科技大學學生們的專利,他們做環保得到學校認同,有學分可得。出獄後的更生人也常來幫忙,師姑們說:「他們也曾被稱作同學,來環保站是修慈濟學分、環保學分,更是無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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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中歲末祝福,楊惠美(前排右三)參與〈三十七助道品〉手語演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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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濟大家庭的大鍋子
嗶嗶啵啵,踩寶特瓶的聲浪很大,其實,環保站裏很安靜,人人戴著口罩,手忙個不停,沒有人在聊是非。一大籃寶特瓶對媽媽不形成負擔,一籃籃搬來,踩扁,動中有規律,我慢慢了解到媽媽的心病是如何被醫好的了。
媽媽不再害怕與病苦為伍,也不再記得一定要做多少善事來改變命運,而是遵循上人的教誨:「對的事情,做就對了!」所以現在除了做環保之外,只要時間許可,她也會跟著瑛琦師姊到靜思堂做香積。做完香積回家後,大開眼界的媽媽又與我們分享:「我今天看到好大一個鍋子,好佩服師兄姊們有這麼大的力氣使用,我們家裏面的鍋子跟慈濟的鍋子實在差好多喔!」
體驗過慈濟大家庭吃飯的大陣仗後,郭春美師姊邀約她參加歲末祝福經藏演繹。手語是無聲說法,媽媽說:「第一次用讀書以外的方式學習佛法『四念處』,覺得好生活化。」原來佛法經文也是可以用不同的方式去學習。
透過媽媽的分享,我對慈濟有好奇,某天在環保站遇到陳菁惠師姊,她告訴我慈濟有「人文真善美」這個功能組,大概是看我年輕吧,應該大有潛力,問我:「有空的時候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出班?」基於好奇,我答應了菁惠師姊的邀約。
我跟著人文真善美團隊走進老人養護中心關懷,又跟著慈濟人醫會到新社義診,這兩個活動所服務的對象大都是老人家,但最令我感到不可思議的是,這邊的老人家們跟環保站的老人家們是兩極化的對比,一邊是等著被關懷服務的企盼,另一邊是滿懷衝勁、盡己所能地去奉獻付出。
二○一八年十一月,我又大開眼界。海外培訓委員慈誠精神研習會在臺中舉行,人文真善美團隊邀我參與;拿好紙筆,我一身輕快,走進臺中靜思堂,看見人文真善美團隊的工作區,倒抽一口氣,「哇!好大陣仗!」
臨時加出來的長桌,人人桌上一臺筆電,戴著耳機,操作不同軟體。前輩志工告訴我:「這一區都是剪輯志工,那一區是文字志工,隔著屏風是翻譯組……」這一大群人各司其職,猶如一間大公司般,人人正努力地朝著目標前進。
跟著海外志工營隊的進行,我坐在講經堂裏幫忙做課程記錄。聽到司儀說:「恭迎上人」時,看到上人緩緩走進,那種內心的激動無法言語,只有眼淚。要說為什麼會這麼大的情緒變化,其實我也想不透、說不清,就是感動啊!
我是個還尚未深入慈濟的小朋友,對我來說慈濟世界無邊際,而今天竟然親眼看到瘦弱的上人,他不畏懼身體的病痛,依舊擁有如此寬闊的心胸疼愛這世上每一位眾生,真的無限感恩、無限不捨。
我曾經與爸媽討論:「慈濟這麼大的團體內,有這麼多沒領薪水的志工,到底是如何管理的呢?」此時我明白了,慈濟的志業體不是用制式的商業手法管理,而是用最單純的愛來領導。
「感恩、尊重、愛」不是口號,在林玲?師姊身上我感受到了,我進入人文真善美行列之後,她指導我如何撰寫文稿,每回說完總會對我說:「盡力寫就好,不要有壓力。」畢業後,我工作兩年了,社會上對菜鳥的語氣不會是這樣,對於文字一竅不通的我,若在外面工作應該早就被主管罵翻了,但玲?師姊總是如此疼惜。真的很歡喜有緣分接觸到慈濟這個大團體。
灰姑娘望向藍天白雲
媽媽第一次參與社區歲末祝福,入經藏演練〈三十七助道品〉中「四念處」的手語偈頌,玲?師姊囑託我要記錄媽媽,還先為我解釋「四念處」經文的意思,「觀身不淨」,這個不淨、會生病的身體還可以是載道器;「觀受是苦」,更要以同理心予人喜樂;「觀心無常」、「觀法無我」,真的很難懂,玲?師姊說明,是要願力堅定,發心永恆的意思。
坐在講經堂中,看著媽媽在臺上演繹,腦海中出現媽媽曾對我跟爸爸說:「感恩我的先生跟小孩,這一路陪伴我度過病苦的折磨,無以回報。唯有將自己身體顧好、好好精進,就是對你們最好的回報了。」
媽媽投入環保這三年,漸漸地,家裏亮起來了,明明是使用同一盞燈泡,但為什麼現在的燈光變得如此溫暖呢?自哀自憐的聲音以及與爸爸的爭辯聲也變少。我體會到媽媽健康自在許多、家庭氛圍變得溫馨,慈濟人各個發出內心最真誠的暖流相互關懷。
我是一個穿著灰色志工服的年輕女孩,灰姑娘望向藍天白雲,我的視野變得更高、更廣,必須學習的還很多很多……全場心燈點亮時,我誠心祈禱上人法體安康、常住世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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