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小看「指」微末節
曾經提過毒蛇咬傷眼部,當事人眼珠爆開的特殊案例。另一位病人也是被毒蛇咬傷,情況並不嚴重,一點都難不倒醫師們;倒是病人的人生境遇生來悲苦,他的示現,給我們上了寶貴的一課。
拖,其實是在等
大部分人被蛇咬傷,部位都在腳,這位病人則是被咬傷手部大拇指,別小看傷處在「指」微末節,毒蛇咬傷造成的潰爛,讓病人的大拇哥罷了工。
就醫時,家屬推著輪椅陪他進入診間,因為罹患小兒麻痹,他自小不良於行。住在花蓮玉里的某個山之巔,平時出門一向依靠機車,傷後手掌失去抓握的能力,無法控制油門和煞車,若非有人協助,他只能禁足在家了。
整個花東沿線,愈偏鄉愈缺乏醫師,特別是專科醫師。我每隔兩週到玉里慈濟醫院看門診,被蛇咬傷的病人,必須由整形外科收治。
病人最初被送來急診時,醫師先替他施打抗蛇毒血清,進一步的傷口治療,除非病人同意轉診,否則當地沒有整形外科醫師,病人只能接受一般外科的門診換藥,但是傷口不會好。
因此,他是在受傷兩週後,才接受其他醫師建議,下山到玉里慈院看我的門診。
通常病人的「拖」,其實是在「等」——等著專科醫師前來,但另一方面,卻也同時等到傷口潰爛。那一向驕傲比「讚」的大拇指,指腹的皮膚壞死,裏面也已經潰爛。
手指怎麼被咬傷的呢?病人說,那天騎機車出門半路尿急,他想到路邊草叢方便,不幸招惹了一條龜殼花。因為雙腳不能行動,他一直都是用「手」走路,因此被攻擊的部位等於是他的腳。
「有這麼可憐的人?」想像他住在偏僻村落,距離藍天白雲很近,但與山下的人間煙火相隔很遠!小兒麻痹造成的腿疾,應該一直沒有得到醫治,才讓身體拖行了半世紀以上,做什麼都比別人慢,也失去了童年玩樂、少年求學,以及青年就業的機會吧?
玉里慈院門診手術所能處理的,只能把壞死的焦痂清除掉,接下來的清創手術和傷口重建,必須回到花蓮慈院才能進行。不過,病人拒絕我所建議的手術安排。
難道他還想再拖嗎?
手,前進的力量
交通不方便,加上經濟條件不佳,患有殘疾又單身,也不想麻煩唯一的親人照顧他,才會拒絕重要的醫療建議。我想,這與他極度自卑而封閉的心態有關。
病人不確定醫療的結果,能否真正幫助到他,從小面對不良於行,可能是一些現實因素,他被放棄了,最後連他也放棄了自己!感覺眼前的他,不奢望生活有任何改變,只願維持現狀;可是他的傷指繼續拖延治療,未來的日子一定會產生重大影響,連原本最簡單的生活都不可得。
「本來你的生活就需要家人幫忙,但是你很爭氣,還盡量自己活動。這一根大拇指對你很重要,如果讓它爛掉、切掉了,將來不能『走路』,生活會更依賴別人。你願意這樣嗎?」我將利弊得失分析給他聽,病人一逕沈默,家人則說:「我們回家考慮看看。」
三天後,病人來到花蓮準備接受治療,距離被毒蛇咬傷足足拖了十九天!由於肢體缺陷加上駝背,他的身體無法在手術檯上躺平,每一個邁向康復的關卡,都步步折磨。
體貼了解病人的心理,接下來的治療過程,我們花很多時間溝通,讓他了解並且徵得同意。
清創手術後,大拇指肌腱外露,必須做皮瓣手術覆蓋,傷口才能長好。向他說明拇指可能需要「種」在肚子,他不同意。受傷在指腹,最後我們利用交指皮瓣,借用隔壁食指的幫忙,取其背側皮瓣,那裏連接一條感覺神經,將來對拇指感覺的功能會有很大的幫忙。
手指分離手術進行得很順利,三週後,他的傷口差不多長好,可以準備出院了。
「能不能——看看你是怎麼走路的?」我試探性地詢問。大概是基於治好疾病所產生的信任感,他沒有拒絕為我們示範。
他將一雙從家裏帶來的舊木屐套在雙手,傷指的那一手,為了避免壓迫到大拇指和食指,只有後三根手指穿進木屐,另一隻好手則四指穿入鞋面,大拇指夾住固定。
穿上木屐的雙手,在病床上連續做著交替往前滑動的動作——原來,這就是他平日前進的方式啊!
悲,幸福的參照
當年來到慈濟醫院工作,大家都說這裏是後山,缺乏城巿的光亮,落後得隨時會被人遺忘。經過這麼多年,花蓮慈濟醫院三十而立,早已躋身醫學中心。天天在這個通體明亮且空調二十四小時開放的環境下穿梭,只有偶爾到玉里慈院看門診,或是跟著慈濟「人醫會」到印尼義診,才有機會重新體會到底偏鄉有多偏鄉!
那些居住在荒郊野外的鄉民,難以想像他們靠什麼維生?因為各種疾患不得不與醫師相遇,往往都是帶著愁苦卻堅毅的面容——憂愁是外在的現實,堅毅則是內在的精神,教人由憐憫轉為敬佩!
「窮人家的悲傷都很簡短。」作家王定國在他的散文作品〈姊姊〉,寫過這麼一句話;相對的,我相信窮人的悲慘都很漫長。
這位用手走路的男人,從小沒有一天過過正常的生活,難得還能堅持活下去,真的很了不起!
悲慘一生,他用卑微教人看見幸福,也照亮了我潛藏的黑暗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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