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象預測颱風可能直撲花蓮，暴風雨前的寧靜，街道上的車陣逐漸消聲匿跡；凌晨一時許，救護車一路挾帶風聲、雨聲直奔急診室，本已尖銳的警示器響聲，聞之更令人心驚！

每當述及這位病人受傷當時的狀況，我的表情想必非常痛苦，因為聽我說話的人就是一面鏡子，臉上反應的全是驚恐與不忍。

血肉模糊，是外科醫師常見的景象。有人形容燒傷患者宛如置身「烘皮」地獄，「體無完膚」簡直是酷刑。當我去燒燙傷中心看這位病人時，他已經由急診室漏夜處理，包括頭部、背部、臀部和手、腳，全身百分之三十二的灼傷，最嚴重的是雙腳三度灼傷，出現腫脹。

人體皮膚原本富有彈性，經過燒燙傷會變硬，就像一層厚厚的焦痂皮革，將裏面的血管、神經及軟組織緊緊束縛，致使血流不通，稱為「腔室症候群」。若不及時處理，病人的腳可能面臨缺血、壞死，甚至有截肢的危險。

我替他打了局部麻藥，在被燒燙得呈現死白顏色的腳踝附近，進行焦痂切開減壓手術，以便恢復血流，避免雙腳因缺血壞死。

一般燒燙傷病人經過三次補皮，頂多住院一個半月就能出院；但這位病人情況特殊，一開始我也沒料到病況複雜到必須啟動其他科別醫師，大家聯手搶救生命。

四十出頭的男病人體型壯碩，颱風夜晚在工廠值班，夜巡時，廠房輸送材料的管線突然爆裂，兩、三百度高溫的粉塵瞬間傾洩而下。他用雙手保護頭部，衝出現場呼救，同事緊急將他送醫。

醫護人員替他檢傷，病人的燒傷面積很大，幸好胸、腹部沒有受傷。第一時間照了胸部X光，初步看來並無異狀；處置方式是氣管插管裝上呼吸器，以靜脈注射大量輸液，並在傷口敷上藥膏及紗布。

燒傷病人的體液會大量流失，受熱的剎那，微細血管的通透性變大，大分子的白蛋白被大量帶到血管以外的組織，水分也流向皮下組織，造成血管內的水分遽減。當體液的容積率下降，需要大量輸液補充喪失的水分，否則會引發急性腎衰竭。

很不幸的是，病人在進行第三次植皮手術時，出現類似「橫紋肌溶解症」，造成急性腎臟衰竭，必須靠血液透析排出毒素，以維護腎臟功能的運作。

為什麼會發生橫紋肌溶解症？病人在廠房密閉式空間，熱源來自粉塵，應該會造成大量的吸入性灼傷，像是把一個人放進烤箱，不只是皮膚，連體內器官也會受熱灼傷。

雖然胸部X光片一開始沒有呈現問題，但是高溫造成的肌肉組織傷害，治療上已不只是單純的燒燙傷處理；我們將病人轉到外科加護病房，結合重症科、胸腔內科、腎臟內科進行共同照護。此時，病人的生死僅在一線間！

當我們替他進行植皮手術時，病人的血壓升不上去，鉀離子卻一直飆高、降不下來，這可能造成心臟麻痹。快速完成手術後，立刻將他送回加護病房進行血液透析，情況危急，簡直就是在跟死神賽跑！

病人一直處於昏睡、意識不清的狀態，他的痛苦可能較少，所有的擔心都由太太承受，經常很晚了還看見她守在加護病房外面，幾乎以院為家。

「要不要白天再來看他？轉到普通病房後，先生更需要你的照顧。」幾次請她放心交給醫療團隊照顧，但是她是一位相當盡心的太太。

病人昏昏沈沈、全身肌肉無力，無論護理人員替他換藥，或是太太為他翻身、按摩，他都是被動式地躺在那裏，幾乎動也不動。

「為什麼病人連手指都不動呢？」我和治療團隊又陷入思考，懷疑病人是否頸椎受到損傷，幸好安排核磁共振檢查並無問題，於是請復健科協助病人復健，並且教導家屬每天替他按摩、拉抬手腳，希望病人早日恢復意識、能夠自主活動。

有一天，奇蹟出現，他的手指會動了，甚至回握太太的手。雖然力量薄弱，而且意識還不清楚，不知道站在床邊的人就是他的太太，但那個回握，代表這個人「回來」了！

這是很大的進步！之前動也不動，可能是臥床太久、代謝變慢，加上太多的藥物作用，造成他一直昏睡，而肌肉鬆弛劑也讓他失去力氣。可喜的是，隨著他的手能夠活動，意識也逐漸清醒了。

病人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經住院兩個多月，他只記得被救護車送到急診室，之後發生的事情，完全沒有記憶。

幸好他沒有繼續昏睡，否則我們考慮為他做氣管切開手術。在他清醒後，呼吸治療團隊訓練他呼吸，從帶動呼吸器呼吸開始，若忘了呼吸則由呼吸器輔助；很快地，他進步到自行呼吸，最後擺脫了呼吸器，拔掉氣管內管。

皮膚燒傷最嚴重的部位在雙腳，經過植皮已經逐漸長好；背部是全身最厚的皮膚，植皮很成功也恢復得很快。卻沒料到植皮全告失敗、最難痊癒的，竟然是臀部的傷口。

原因可能是病人長期注射抗生素，造成經常性腹瀉，植皮的傷口一直受到糞便汙染，即使每天換藥多次，植皮部分還是無法長好。我請護理同仁和家屬勤為病人更換尿布，盡可能使傷口保持乾淨，慢慢自行癒合，雖然日後將留下較厚的疤痕。

轉到普通病房後，我建議病人洗澡。他的身材高大，公司特別替他僱用兩名看護，了不起的是她們竟然能讓病人躺在病床洗澡！據說是買了類似澆花的小灌瓶，再利用大型塑膠布和臉盆接水，讓病人從頭到腳舒服地洗了個澡。

有人問我，傷口不是最怕碰水？病人怎麼還能洗澡？這問題很好。人體皮膚分為表皮、真皮、皮下組織，受傷只在表皮層，稱為「一度燒傷」；傷到三分之一真皮層是「淺二度燒傷」；三分之一以上到八分之七真皮層，稱為「深二度燒傷」；傷到全層真皮是「三度燒傷」；深入皮下組織為「四度燒傷」。

一度、淺二度燒傷，傷口通常兩週就會長好，因為有上皮細胞幫忙修復。愈接近表皮層，上皮細胞愈多，修復得愈快；往下愈深，殘存的上皮細胞愈少，容易留下疤痕。若是三度燒傷，真皮層完全損傷，已經沒有上皮細胞，必須依靠植皮，一般在術後三週，植皮皮膚就會長好。

這位病人已經接受植皮手術，大部分傷口都長好了，只剩下零星的慢性傷口，因此可以洗澡。只是洗好後必須快速擦乾，並用吹風機吹乾，讓皮膚保持乾淨、乾爽，這會好得更快！

更幸運的是，病人在三個多月後終於擺脫尿布，能夠自己坐在馬桶上廁所，雖然手部受傷不便替自己擦屁股，至少又找回一點尊嚴。

靠著在病房區爬樓梯訓練腳力，病人已經可以下床自行走路，算算住院日子逼近四個月。復健是漫長而辛苦的過程，為了能夠返家過年，他的態度更加積極。

出院前，他拄著助行器走到加護病房，特地向護理人員及專科護理師致謝。出院後，他加入了我的臉書好友，將他像一名小小兵勤練踏步的居家復健情形拍攝下來，與我分享，並留言：「一直做復健很辛苦，回診時一定會讓鄭醫師看見我的進步。感謝您將我從鬼門關救回來！」

年後，病人第一次走進我的診間，進步很顯著，感謝的話語不斷。

「你為什麼能活下來？」我微笑地看著他，相信這個發問已經讓他在腦海裏想起許多人。

「光靠我一個人，無法把你從鬼門關救回來！」我說。每位嚴重燒傷病患都須動用許多科別共同搶救，從急診室開始，接著燒燙傷中心、外科加護病房，還有腎臟內科、胸腔內科和復健科等，「而你依賴的人更多！特別是護理人員，不斷地替你翻身、換藥、擦大便，還要安慰你簡直快要崩潰的太太呢！」

病人出院後，繼續僱用其中一名看護居家協助，太太也恢復上班，眼看著失去的日子，一點一滴逐漸找回來。在工作中遭受意外的他，經歷艱難的遭遇，奇蹟似地又能重返家庭，未來也可預見又能成為職場的中堅分子。身為醫者，看到病人恢復正常生活，這是莫大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