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小種子——攸尼斯
◎蘇芳霈

許多年前,我的理想假期就是背著簡單行李,放鬆地在山巔或水邊、某座古老建築或書街散步,沒有綺麗的計畫,只是很自由地與自己獨處,在世界某個角落。
如今,我的旅途變成義診,在荒野、在災區的某條小徑或廟宇,在泥濘、在溽暑的某個村落或教堂,不變的是帶著一顆簡單的心和宇宙共存的熱愛。
我喜歡探究事物的成因,報導說尼泊爾大地震的發生,是預料中之事,因為印度洋板塊和歐亞板塊的碰撞,自遠古地質運動至今,一直持續中。而久遠前,加德滿都是一個乾涸的湖床,鬆軟的土壤放大了震動,使得這次的淺層地震,造成更大的傷害。
攸尼斯是個剛自高中畢業的大男孩,他的家在地震中毀了,像當頭棒喝般讓他理解生命的重量,遠大於世間任何事物。當生命中的每一樣美好,幾乎化為烏有,他卻告訴我,他的人生有了全新的轉化——地震前的他,內心充滿無趣與幼稚;而今,他內心充滿愛,懂得感恩,學會走入人群去貢獻自己。
第二次前往尼泊爾,在香港候機時,手機通訊軟體莫名當機了。到了當地,在曼索里帳棚區進行第一場小型義診,領隊施啟智便請一位本土志工幫我修手機。
我走向行動藥局,他緊跟在身旁:「蘇蘇師姊,請問你的手機密碼是什麼?」「我不記得了!」他連問了好幾個問題,我都是同一個答案;我從來記不住那些密碼,都寫在一本日記裏,但放在臺灣,怎麼回答他?他只好埋首自己想辦法了。
半晌,他微笑地把手機遞還給我:「恢復正常了!」我望著他大大的、黑白分明的眼睛,整齊而潔白的牙齒,燦爛的笑顏,難以置信地接過來。他先用自己的手機與我通訊,確定真的可以用了,揮揮手又去忙別的任務了。
這個很用心的大男孩,叫攸尼斯(Unish Khyaju),這是我第一次對他的認識。
這場小型義診,讓我與當地的藥師們建立起堅若磐石的友誼。經過討論,我們決定在大型義診時,強化民眾用藥的基本知識,以及配合當地政府進行洗手衛教,因此需要畫海報。
夜以繼日忙了近兩個工作天後,尚待翻譯成尼泊爾文,並教會本土志工如何向鄉親衛教,才算圓滿。
由於時間極為緊迫,領隊施啟智與我共乘一輛車去找本土志工,在曼索里帳棚區不遠的一間廟宇二樓小空地找到他們,攸尼斯正引領本土志工學習隔日要分配的工作狀況。
等他們練習告一個段落,我請攸尼斯幫忙邀請幾位志工,協助將英文翻譯成尼泊爾文。在他們一邊討論翻譯的同時,我也趕緊教導攸尼斯指派在行動藥局幫忙的本土志工羅傑(Rojan)。
那時,我看見攸尼斯穿梭在兩張海報間忙碌地給予意見,他的聲音略顯低啞,眼睛充滿疲憊和血絲,與首次見面時的燦爛笑容與晶亮眼神,完全不同。
我把他請來一旁,用手觸摸他的額頭,竟然熱燙著。我覺得他在發燒,但他說沒有,只是天氣太熱。我把身上帶著的喉片給他,要他含著,生怕他是感冒生病了。
當晚,攸尼斯用手機傳訊息給我,他說地震後父親工作不穩定,向銀行借貸了巨款,每個月都要還貸款;大哥再一學年才自碩士畢業,二哥被迫放棄攻讀碩士,將離開尼泊爾到杜拜上班;他高中畢業想繼續上大學,但父親已無能為力再供應他了……他擔心自己和家人的未來,夜裏經常想到睡不著。
我告訴攸尼斯,不要做無謂的擔心,但要爭取上大學;先報考,不要放棄任何機會,不要只看到眼前的黑暗。如果悲傷會突然降臨,那也要相信希望無所不在。某些經驗,也許一輩子只有一次機會去經歷,不管將來繼續升學或就業,學習本身就是一件好事,多多投入志工,可體悟一些事理。
攸尼斯的憂鬱導致睡眠障礙,睡眠障礙引發眼睛充血、口乾、發燒、頭痛,我們深知醫病先醫心的道理,經過幾番傾談之後,也請尼爾醫師為他開處方。
我親手將藥交給悠尼斯,就像關懷受災鄉親一般,抱抱他,體解他憂鬱的僵硬肢體,用柔軟言語寬慰他的心。我告訴攸尼斯,把擔憂寫下來,闔上時便先將它安放在本子裏,恰如我們寫下旅程,找到方法,一起往正確的方向前進,走到溪邊再擔心過河的事,毋須焦慮在先。
大型義診那日,下了一場豪雨,受災鄉親還在擔心活動是否會取消時,賑災團隊已經穿上雨衣,有人帶領本土志工搬來磚塊與草紮掩住泥濘,有人帶動鄉民比手語,有人負責掛號讓醫師開始看診,有人進行洗手衛教……有些孩子發現洗手的趣味,又重複排隊再練習,有些鄉親則熱衷於學手語,整個會場熱騰騰起來。
攸尼斯分配到採訪工作,他拿著筆和紙穿梭在熱鬧人群中記錄。此時離地震發生已相隔兩個月餘,攸尼斯用手機發訊息給我,說採訪不順,有些受挫。
我正忙著輔助當地藥師如何善用勾選貼紙,並建立備藥的標準作業程序,但仍不忘冷靜地回應攸尼斯:「你能完成比你自己認為的更多,特別是當有人相信你,而你也相信自己的時候。」他接收到鼓勵,滿意地繼續迎向前去。
「我們要經常預期旅途中的意外,若遇到了,面對處理就是,假使你感覺到痛苦,那麼就表示該調整一下背包了。」我不斷提醒攸尼斯。
隔日,我開始盤點剩餘用藥,並以電腦繪製表格,把所有存藥列表管理,好交接給尼爾醫師。攸尼斯來到樓下找我,問他上次尼爾醫師開的藥是否按時服用?他猶豫著,終於對我搖搖頭。
問他為什麼不吃?「二哥要到杜拜工作,身上沒什麼盤纏,我擔心他萬一身體不適,可以用得上,所以……」他將藥給了二哥,自己忍受著喉啞乾痛!
這讓我想起,他剛開始帶領本土志工,一大早七、八點不到便聚集。尼泊爾人多半是早上九點用餐,下午六點才又吃一餐,一日二食。他不忍心看著本土志工餓肚子,會向負責伙食的志工拿一些食物,分享給大家,自己反而沒吃。
「攸尼斯,你的善良我了解,但你必須先照顧好自己,把背包背好,試著讓自己的腳步均勻、穩健。不要忽略人生裏的小痛苦,這些一直存在的不舒服,會隨著時間增加而變大,所以凡事要先調整好自己,讓自己舒服了,才能再付出。」我把自己隨身攜帶的成藥給了他,他吃了兩天,得知父親也喉嚨痛不舒服,他又把藥讓給父親……這孩子實在善良到讓我心疼。
一次餘震後,我們到醫院關懷傷患,得知一名行走在路上的男子,被震毀的房子壓進廢墟裏,受傷極嚴重,被救出時,頭破血流、手腳皆骨折。
攸尼斯發現他是兒時玩伴蘇迪(Sudip Duwal)的父親,決定留下來陪他。他祈禱了一整夜,直到蘇迪聞訊趕來;蘇迪非常感謝攸尼斯,尤其在他父親最無助的時刻,沒有撇下他。
循著一片落葉的脈絡找來,把夢化成微微一點;閃閃發亮的螢火蟲,啣一個夢去追捕另一個夢。災變之後,攸尼斯徹底地走入我們的行列。
二度離開尼泊爾在深夜,前一日,我隨著慈善組志工到巴塔普癌症醫院(Bhaktapur Cancer Hospital),探望罹患骨癌已兩年的女孩姬塔(Geeta)。
姬塔的身材修長,行止優雅,提到生病後,父親揚長離去,使她與母親生活陷入黑暗中,令人打心底不捨,她卻自始至終沒有流下一滴淚。
勝偉醫師告訴我,她的骨癌已轉成肺癌,腫瘤約有五公分大,我的淚水在眼眶裏打轉,身邊的攸尼斯也難過起來。想到自己的父親也是肺癌,在我十九歲那年,而此時的姬塔也正巧是十九歲啊!
我把隨身繫在包包上的一顆老蜜蠟,解下來戴在姬塔的手上。姬塔聽我說是一位西藏喇嘛送給我的祝福,一共才六顆,非常罕有,不解我為何把如此寶貴的禮物送給她?我只能告訴她:「你是被祝福的孩子,一定會好起來。」
想到離開後,不知何時再踏上這塊土地,我拜託攸尼斯,往後姬塔住院時,要代替我多關懷她。攸尼斯用承諾的眼神望著我。
攸尼斯也是十九歲,「同樣十九歲,你是否覺得自己比姬塔幸運太多呢?」我期勉攸尼斯誠實地面對、調整自己的腳步,當登上更高處,望見更遼闊的視野時,也要讓身體適應新的空氣和高度。
回臺後,攸尼斯傳了一張照片給我——攝氏零度的清晨,室內地上潮溼,鋅板與紅磚交接處暈開的水痕;那是他現在住的地方,比起當時在曼索里帳棚區好很多,他很知足。問他怎麼回事?他說很冷的夜晚,隔日就會反潮。
我看了很不捨,卻也使不上力,他說已經習慣了,沒關係。問他夜晚很冷嗎?他說把所有冬衣都穿上,再蓋棉被睡覺,總比夏日被擾人的蚊子圍攻來得好多了!
二〇一五年末,攸尼斯考上健康管理科系,類似臺灣的家醫科,由於表現優異,獲得慈濟基金會資助上大學的學費。畢業後將成為國際人醫會一分子的他,興奮地告訴我,未來要投入醫療與人文兩大志業,跟我一樣。
他忙著攝影、捕捉瞬間發生的事,再剪輯成影片;與人相處偶有小摩擦、覺得委屈時,就將心中的結,寫在手機通訊軟體中傳給我。我嘗試用相機做比喻,鋪陳事理,讓他做好心情管理。
「眼睛就像照相機,希望看見美善的世界,要記得調節光圈或快門,凝聚你要的;去蕪存菁,快拍美好;忘記不要的。我們要隨機調適好自己的視野,才能抓得住壯麗回憶。」
攸尼斯說,其他NGO團隊來來去去,只有我們挨家挨戶關懷他們的傷勢與心情,一梯次一梯次沒有間斷,提供熱食與物資、醫療,讓他徹底看見美善;他用心地製作了本土志工通訊錄,說要讓我們可以走入他們的心底。
當生命走到盡頭時,整屋的書,一本都留不住,能帶走的只是當下的一念或一字一句。而那些災變中罹難的人,留下的是驚懼的問號,他們不知道為何編織了一生的網,會突然被風颳破?
在尼泊爾,我們留下了一顆愛的種子。不只,是很多的一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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